母亲的盐
老屋窗台上的粗陶盐罐还在,沿口泛着经年的油光。母亲走后的第十七个冬天,我掀开木盖时,仍有几粒盐星子簌簌落进指缝,像她临走前攥不住药匙时漏下的白霜。
母亲的盐罐总在鸡鸣前就醒了,灶间铁锅刚烧红,母亲沾着露水的裤脚扫过门槛,盐粒便簌簌跳进沸腾的豆浆。那些年月的清晨总泛着咸,咸豆花顺着青瓷碗沿滑进喉咙时,檐角麻雀正啄食她撒在石臼边的细盐——她说冬日里牲口也需添些咸气。
对农村来说,腌菜时节是盐的狂欢。霜降后的白菜在竹匾上摊成翡翠海,母亲将粗盐搓进菜心的手势,像在给襁褓中的婴孩系襻袄。盐粒渗入纤维的沙沙声里,她教我用舌尖尝咸淡:"过日子如调羹,咸了兑水是穷讲究,淡了加盐才是真功夫。"陶缸封泥时,我总看见她食指关节抵着坛沿,磨出淡红的盐渍,像落在雪地的梅。
盐罐底渐渐现出褐斑那年,母亲开始往中药里撒盐。当归黄芪在砂锅里翻涌,她笑着说咸能引药入经,我却看见白瓷勺在颤抖的掌中沉浮。最后一次化疗前夜,她突然要喝海带汤,我慌乱中打翻盐罐,满地晶亮碎钻映着她浮肿的脚踝。"莫慌",她弯腰时脊骨发出枯竹般的脆响,"盐沾了地气更养人。"
灵堂烛火摇曳,供桌上的粗盐堆成小丘。按老规矩,守夜人要往长明灯旁的清水碗里添盐,说是引魂不迷途。我捻着盐粒看它们在烛泪里慢慢消融,恍见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把我冻僵的手按进温盐水,冰碴子化开时,她鬓角的盐霜也落进盆中。
春节过后,我与姊妹收拾老屋,在五斗橱深处摸到个蓝布包。层层叠叠的棉布里裹着半罐盐,结块处还粘着几根银发。窗外的泡桐花正落,我忽然记起母亲说过,盐是凝固的月光。此刻风穿堂而过,满罐星辰都在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