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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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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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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布力冰雪行

(一)

飞机穿越最后一层雾凇云时,舷窗突然绽开整片银白。那些绵延的雪丘像是天神失手打翻的砂糖罐,阳光折射出淡紫色的光晕,让我想起童年时把脸埋进外婆的茧绸围巾,嗅到樟木箱底薄荷脑的清凉。

"这才是真正的雪啊。"老朋友抚着舷窗叹息,他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的雪粒,令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机舱里此起彼伏的快门声突然沉寂,所有人都被某种原始的力量攫住咽喉——亚布力正在用千年寒冰雕刻我们的视网膜。松花江支流的冰裂声从三万英尺高空传来,像远古的编钟正在苏醒。

(二)

木刻楞客栈的老板娘裹着猞猁皮围脖迎出来时,睫毛上结着细碎的冰花。她身后那栋百年俄式木屋正在雪中舒展筋骨,松木墙缝渗出的松脂被冻成琥珀色的泪滴。

“小心门楣。”她笑着提醒,我弯腰的瞬间,1917年的铜门环轻吻过发梢,震落梁上积攒了三十年的雪尘。

壁炉里的柞木噼啪爆开火星,墙角的冰裂纹青花罐插着几枝雾凇。翻开发黄的亚麻桌布,底下竟压着本1927年的旅行笔记。钢笔字洇染处开出一簇簇冰凌花:“夜半忽闻雪折竹,疑是故人叩柴扉...” 百年前的旅人是否也在此处,用哈气融化窗上的霜花,数着雪原上流浪的星子?

亚冬会即将召开,这里作为主赛场,一切都很欢腾。残冬的尾巴委实倔强得很,分明日头已有了三分暖意,夜里偏又偷摸着给河面覆层薄冰。晨起看时,那些冰纹倒似老瓷开片,裂纹里渗出细密的水珠子,在朝阳下攒成串串琉璃坠儿。对岸牧鹿人的皮靴踩过雪泥地,一深一浅的脚印里汪着浑浊的雪水,倒映出半截灰蓝的天。

这北国的春,原是裹在冰壳子里慢慢焐热的。

(三)

安东诺夫面包坊的老铜门把手还沁着寒气,推门时带落几粒檐角的冰碴子。老板娘娜塔莎系着蓝布围裙,正用木铲给列巴翻身,铁炉膛里的桦树皮噼啪炸响,爆出松脂的清香。

“这老面种比我祖父的怀表还年长哩。”她指着陶缸里微微鼓胀的面团,褶皱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晕。酸香乘着热气攀上房梁,与垂在窗边的冰锥较劲——水珠坠落的频率,竟与面团发酵的响动生出奇妙的应和。

往二浪河去的山道上,雪已褪成斑驳的灰毯。乱石缝里冷不丁冒出几簇嫩黄,原是冰凌花顶着残雪探头。采药的老汉蹲在倒木旁,桦皮篓里堆着刺五加芽,叶尖还蜷着绒绒的细毛。

他拈起朵半开的冰凌花,花托上凝着冰珠,“等它谢了,达子香就该漫山遍野地闹了。” 山风掠过篓中草药,裹挟着苦香与甜香,倒像是把整个长白山的春意都装进了这方寸之间。

林深处传来雪层塌陷的闷响,许是哪处暗溪冲开了冰盖。

(四)

滑雪场索道在晨雾中缓缓攀升时,老杨教练正往雪板上打蜡。这个满族汉子有双被北风雕琢的眼睛,眼尾纹路像滑雪道的等高线。

我俯冲下去的刹那,防风镜突然起雾,耳边呼啸的风声化作外婆纺车的嗡鸣。失控的瞬间,身体忽然记起三岁那年跌进雪堆的柔软,膝盖自动弯曲成最恰当的弧度。在海拔1374米的跳台边缘,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正与1935年某位俄国探险家的足迹重叠。

夜宿滑雪场木屋时,总被断续的琴声惊扰。循声寻至废弃的初级雪道,却见老杨在索道站房前拉手风琴。生了锈的琴键漏着风,呜咽声混着远处冰河开裂的轰鸣,在夜雾里浮沉。

他摩挲着褪色的贝斯键,“开春雪化了,琴声倒是比冬日清亮些。”忽有夜鸟掠过残雪坡,翅尖扫落几片松针,沾在琴箱上竟似五线谱里的音符。

回望山下零星灯火,倒像是谁把星子撒在了黑丝绒上。

(五)

乘缆车登大锅盔山那日,云脚压得极低。山巅残雪如老棉絮般板结,却在正午时分突然松动。先是几粒雪籽滚落,继而整片雪坡开始流淌,冰晶折射出虹彩,宛如神女遗落的绣线。雪水汇成溪流钻进石缝,捎带着松针与去年的橡果,叮叮咚咚往山下去。

护林员说这叫"桃花雪",我却觉着更像天地在拆解冬日的信笺——每片融雪都是句化开的情话。

下得山来,靴筒已浸透春水。林场小卖部的姑娘递来姜茶,搪瓷杯外壁凝着水珠,倒似握着枚温润的雨花石。

(六)

冰雕广场的探照灯亮起时,老金正在给最后的冰孔雀点睛。液氮喷枪喷出的蓝焰掠过冰面,瞬间蚀刻出羽毛的绒边。"得趁着月光斜照的角度。"他退后三步眯起眼睛,"冰雕的眼珠子要用黑龙江第三场雪冻的冰,这样的瞳仁才能映出北斗七星。"

我们裹着两层羽绒服蹲在雪堆后,看零下四十度的寒流如何塑造艺术。老金的徒弟们举着热风枪来回巡视,既要防止冰体开裂,又不能让它软化变形。某个瞬间,我忽然发现冰孔雀尾羽的阴影正在雪地上写满楔形文字——这分明是鄂温克族失传的雪地密码。

子时三刻,月光突然垂直射入冰孔雀的眼睛。整个广场的冰雕同时发出空灵的嗡鸣,仿佛千万只水晶风铃在虚空中共振。

(七)

临行前夜,我又去江畔听冰。月光在龟裂的冰面上游走,像在拼凑散落的棋局。对岸忽然传来冰排撞击的轰鸣,声浪惊起苇丛里的绿头鸭。那墨玉般的江水终于挣开桎梏,推挤着浮冰向东奔去,残冰在漩涡里打转,恍若迟暮的美人最后回眸。

晨起收拾行囊时,发现窗台积雪里埋着朵冰凌花。许是夜风从山腰捎来的礼物,花瓣边缘已有些发软,却仍固执地捧着颗露珠,北国的春意,原来就这冰雪,用千万次碎裂,换得的一抹温存。

我们没有等到亚冬会的召开,火车鸣笛穿透晨雾的刹那,凝结的冰花开始消融,那些转瞬即逝的纹路,多像老杨滑雪板留下的弧线、冰灯里游走的光痕、冰面上摇碎的月影。我忽然明白亚布力的雪从来不会真正融化,它们只是潜入旅人的骨缝,在某个燥热的夏夜突然苏醒,化作眼角清凉的盐粒。

跋:归途过哈尔滨,见街头有卖亚布力桦树汁的。玻璃瓶里晃荡的汁液清亮微甜,饮时竟尝出冰雪初融的凛冽。卖水的老妪说这是"树泪",我却觉着更像是山神在写信——每滴树汁都是蘸着春阳写就的墨字,寄往南方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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