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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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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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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断章

(一)

那些年,母亲总爱用一块靛青粗布包袱,包裹着她的朴素生活。

十七年前的秋分夜,我跪在县医院急救室门口,怀里还抱着她给小孙子新缝的碎花书包,青布包袱散在长椅上,露出半截《读者》,那是她最爱看的杂志,书页间夹着褪色的处方笺,墨迹洇成紫苏叶的轻痕。

父亲在三元区粮站上班的那些日子,这块青布就是母亲肩头的扁担。寒来暑往,晨光未破晓时,她已背着装满种子的包袱往田埂走,磨破的布角露出一缕泛白的棉絮。我们五个孩子的冬衣夏衫,十里八乡的草药偏方,像星辰一版,从这方布里一件件抖落。特别是包谷灌浆的七月,母亲背着青布包袱穿梭在玉米地,汗水将布面浸成深黛色,拧一拧,能拧出半碗沉重的盐。

回忆是残酷的,那个漫长的夜,一声揪心的监护仪长鸣刺破了黎明,我眼睁睁看见主治杨医生的白大褂下摆扫过青布包袱。悲痛欲绝中,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天,为了凑齐我的学费,母亲正是背着这个包袱去四处借钱,褶皱的布角滴滴答答坠着水珠,在堂屋砖地上洇出几朵墨梅。

我轻轻拿起来,将青布包袱揣进怀里,仿佛真的看见,一束墨梅的枝丫在我的心头生根,发芽,开出凄艳的花。

(二)

关门垭老屋里的药碾还在,春分时节的雨丝落进凹槽,“滴滴答答”,多么像是母亲佝偻着推碾的声响。

抚着凹槽斑驳的面,恍惚中,我听见一把枸杞子在石轮下爆裂的轻响,混着檐角铁马叮咚,碾碎了1988年春天的书香。

那些年,即便在农忙最盛时节,母亲也坚持每晚为我们读书。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晃成会讲故事的皮影戏。她读《水浒传》时会把"及时雨"比作田埂的灌溉渠,念《西游记》时说孙悟空的筋斗云像晒场扬起的麦壳…那些裹着淡淡书香的农村夜晚,五个小脑袋挤在褪色的印花被面,轻轻聆听母亲用方言将一本本名著译成一个个土地的寓言。

在山里,起早摸黑对母亲来说是家常便饭,多少个夜晚,万籁俱寂,整个关门垭都沉浸在梦乡之中,母亲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忙碌着。记得那年我出水痘,母亲彻夜守着小炭炉,蒲扇轻摇驱散苦味,银镯磕碰陶罐的脆响,比蝉鸣更早唤醒晨光。

而今,窗台薄荷疯长,却再无人摘下嫩叶,与甘草同煨成止痒的汤。

(三)

秋已过,白露凝在老式缝纫机铁架上,结成十七圈思念的年轮。

这是老屋里唯有的一件珍藏,抚摸着金属踏板的裂纹,这里嵌着母亲指尖的血迹,每一粒褐斑,都像是一声重重的咳嗽,把母亲身上一层叠一层的老补丁翻出来,一个个温暖的哒哒声在空气中鸣响。

我依然记得,这台“蝴蝶牌”老式缝纫机是母亲用三十斤芝麻换的。我还记得,为凑齐五个孩子的学费,她白天在承包田里挥锄头,夜里踩着缝纫机给乡邻做衣裳。

那些繁忙的年月,机针穿透灯芯绒布的声响,常与灶膛柴火的噼啪应和到月沉西天。记得又一次,我半夜起溺,一缕月光将母亲伏案的背影拓在墙上,脊椎骨节凸起,如连绵山丘,唯有线轴旋转着,似永不疲倦的陀螺。

又一次坐在老屋,一缕安静的阳光斜斜切开浮尘,把母亲俯身换针的背影印在老土墙上,我轻轻站起来,多想走过去,再一次为母亲擦去额上的汗水和细碎的棉絮。

(四)

一件樟木箱子,是母亲一生的收藏,它收藏着我们,也收藏着母亲的芳华。

倒春寒刚过,一场清明雨濡湿樟木箱铜锁,打开母亲的箱子,泛黄的小本本里,夹着五根胎发,系红绳的签条写着我们的生辰。

母亲的字迹工整如田里的秧苗,撇捺间,却洇着瓦檐的晕影。

一层层拿起,在箱底压着五个牛皮纸包,我知道这装着我们的录取通知书。为凑齐这些盖着红章的薄纸,母亲在自留地里试种过天麻,寒冬腊月进山挖过葛根,跟亲戚们一起贩卖过蔗糖……

记得1996年夏,我收到师范通知书那天,她正跪在菜园摘豇豆,泥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才敢触碰通知书,看到豆荚的汁液在纸面印成绿色的指纹,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影响了我上学。

可我知道,这笔高昂的学费,让母亲的脊背又弯了几分。

(五)

十七年了,我还在经年的一把雨水中,迷失自已,还不会收住眼汨,一次次拾起母亲留下的物品。

取下泛黄的病历单,牛皮纸袋突然散落满地CT片,灰白影像在夕照中悬浮,就像母亲的弥留时刻的手势,想要抓住输液架,却终究垂落划出的弧度。

我知道,她多么想要我们更多的陪伴,我们却无能为力。

记得那个时候的农村,除了孩子,家里还有一群鸡鸭猪狗也全依仗着她喂养。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要起床煮猪食、拌鸡饲料。她穿梭在鸡舍、猪圈之间,那一声声亲切的呼唤,仿佛是世间最动听的旋律。看着那些家畜家禽吃得欢快,她的脸上便会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那就是她最大的成就。

我当然知道,对农村来说,养一头肥猪,是一年收成的最大份额。

我常常在这圈舍边徘徊,回忆着与母亲相依相伴的点点滴滴。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再一次感受她温暖的怀抱,再一次聆听她温柔的叮嘱。

(六)

母亲一生是劳累的,这劳累就如同门前潺潺不息的溪流,贯穿了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每一程农事都浸满了她的汗水。

她走的那年,五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大哥新盖的房子还没装上她最爱的雕花窗棂,孙辈们的相册才翻开扉页……临终前夜,她望着病房窗外的梧桐呢喃:“等叶子黄透,该收晚稻了”,仿佛那几亩承包田仍在等她再一次弯腰。

这个清明节,我又一次坐在关门垭老屋的门槛上,月光淌过停摆的钟盘,照亮母亲刻在记忆深处的年,这里永远住着鸡鸣三刻的晨雾,住着谷粒与书声共振的清晨,住着所有被缝纫机裁成碎金的好时光…

也许,即使是看不见,岁月终究是缝不完的线口,母亲的手早在我骨血里续上了经纬,拉着我,给我生生世世割不断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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