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去参观朋友家的新房子,一脚踏进客厅,还没来得及观赏屋里的摆设,我就被摆放在茶桌上的一盘面花深深吸引了。顿时,心里存疑,这不是我儿时的过年零食吗?哪来的这东西?
朋友招呼我坐下,顺手从盘中取出一只手工不算考究,只有一种颜色的面花递给我说:“你先尝尝咱老家的干皱皱。”
我从朋友手中接过,正要弄清其来源时,她的小孙女蹦蹦跳跳地从里屋来到我面前。小姑娘一袭粉色的蕾丝花边小裙子,白色的连裤袜,脚上没有穿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着我这个陌生人。
“快叫奶奶。”她奶奶对她说。
小姑娘奶声奶气地一连叫了两声:“奶奶,奶奶。”
我来不及应声,她便一把将我手中的面花“夺”了过去,对我说:“这是木梳贝贝。”之后,又用那白嫩的小手递了过来。
我说:“你真聪明,还知道这个是木梳贝贝,谁教给你的?”
她一连从盘中挑出两朵不同形状的面花一一放到我手上:“这个是,莲花,这个是,牡丹。”
随着小女孩的童音萦绕在我的耳际,时间在一瞬间凝固了。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影子,思绪也随之回溯到了五十多年前的孩童时代。要不是朋友在一旁提醒,让我尝尝她家保姆的手艺,我怕是要陷入漫无边际的回想中了。
“干皱皱”也叫“干花花”,亦即面花。是我老家春节时特意为小孩准备的零食。它们是用面捏成的各种形状的一种油炸面点,每年的春节前制作一次,我已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制作流程繁复,费时费力,而且是在食品加工工艺精湛、品种日益丰富的当今,这种零食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在老家也鲜有人去做了,在城市里还能见到,不得不使人暮然回首过去的岁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极度匮乏,尤其副食品需要凭粮票购买。在乡下,人们普遍缺钱,就是有钱,没有粮票,也买不到想吃的副食品。
爱吃零食是孩子的天性,家长就会想方设法给孩子做零食。在我们老家,放在平常,小孩基本上没有零食可吃。但到了过年,家长还是要给孩子买零食或者做零食吃。这也成为我们小时候最爱过年的缘由之一。
家境好点的人家,在买祭灶食品时,顺便给小孩带一些零食。比如:糖瓜、瓜子、花生、柿饼,桃酥什么的,好让孩子在正月里解解馋。家境不好的人家,只能买很少的糖瓜、花生,等祭祀过灶王爷之后,祭品才能让孩子尝个鲜。孩子多的人家,分给每个孩子的零食也就一手心,那也是沾了灶王爷的光。我家就属于后一种。所以,过年时母亲会给我们做干花花当零食。
老家有一个习俗,在年前要“搭锅子”。所谓“搭锅子”就是要用油炸一些食品。之所以称为“搭锅子”,我的理解是,锅里倒的是非常金贵的食油,把面食放在油锅里炸一下,炸出来的食品也成了待客的“上品”,也顺便犒劳家人一年来的辛劳。因而,只在过年时才有如此奢侈之举。
如果非得在过年之外搭锅子,那只能是两种情况:一是给老人过寿,用油炸食品招待前来祝寿的亲朋。另外一种情况是给孩子娶媳妇,油炸食品成为喜宴上招待宾客的最佳食品,显示对客人的敬重。
“搭锅子”不能太早,否则所炸的年关食品早早就被孩子吃完了。记得每年除夕的前一天,母亲一早就准备搭锅子,除了炸油条、麻花、馃子、菜角外,还有一项必须的内容,就是专门油炸为小孩子过节吃的零食——面花。
做面花最能考验人的耐心。母亲不仅手巧,也很有耐心,她给我们炸的面花有好几种颜色。一开始在揉面团时,就加入五颜六色的染料,把面团做成红色、绿色、黄色、粉色,还有天蓝色。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嫌母亲麻烦,没好气地责备母亲说:“你总不嫌啰咧(麻烦),弄那么多颜色,吃到嘴里还不都一样!”
往往这个时候,母亲很少接父亲的话。一旦接了话茬,两人必吵无疑。我们姐妹在一旁看着父亲责备母亲,吓得都不敢吱声。
母亲历来看重食品的卖相,她把面花做成几种颜色,一来放在盘里好看,再就是招待客人也“脸面”一些。
母亲做面花时,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得一步步来。
第一步:把各种颜色的面团揉成一个个圆球后,放在黑色的大瓦盆里。
第二步:把白面擀成一个大圆饼,搁在一边,再把另外一个颜色的面团擀成跟白面的面饼大小一样,然后,把两张面饼叠在一起,擀成5毫米薄厚的大面饼。
第三步:把擀好的面饼用刀切成三寸长度,类似梳子形状的面片。
第四部:用切好的半成品(面片)开始捏面花。母亲把它们捏成木梳贝贝、莲花、牡丹、菊花等花型。
捏面花是细活,也是慢活。到现在我都不能用妥帖的词汇来描述母亲当时捏面花时的情景。我只能说,母亲捏面花看起来很慢,捏出来的面花也就好看。
我们要跟她学捏面花时,母亲总是拒绝,她料定我们做不好。她一个人耗时大半个晚上,才能将所有颜色的面花捏好。
后来,母亲应允大姐跟着她学做面花,要学就得从头做起。她让大姐先学擀面饼,切面饼,最后才让大姐跟她一起捏面花。可大姐捏出来的面花就是没有母亲的耐看,总有那么点不太像。
我坐在母亲旁,看她着那些木梳形状的面片在她的手上抚弄着,变成了一朵朵好看的面花。我会问母亲,那是什么花?母亲就告诉我。每次捏一朵不同的花样,我就会问一次。问多了,自然也就记下了。
后来,大姐的手艺也越来越好了,母亲就把捏面花的事交给了她。二姐跟着大姐慢慢也学会了,她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了。我到了十一、二岁上,也跟着两个姐姐学捏面花。一开始捏得并不好,好在大姐不太挑剔。两年后,我捏的面花也跟她们差不多了。
奶奶夸我说:“你们姐妹三个就你手巧,你比两个姐姐学得都快,捏的面花也最好看。”
得了奶奶的夸奖,别提我有多得意了……
两个姐姐相继嫁人之后,家里捏面花的任务自然轮到了我。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家,捏面花的事再次落到了母亲的头上。
母亲在炕上专心地捏她的面花,父亲跟奶奶在炸其他年货。往往这个时候,他们连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手下在不停地忙碌着。
父亲在案板上把要炸油条的面团搓成长条,用刀切成一个个面剂子,再把两个面剂子压在一起后扯开,放在油锅里,奶奶用筷子一样粗细的两根棍子在锅里拨来拨去,直至把它们拨得很直溜,炸成金黄色后用笊篱捞出。
油条炸完后,就轮到了麻花。父亲把麻花搓得跟一截一截的麻绳,长短相当,粗细均匀……奶奶还是在油锅旁重复着以前的动作。
夜晚静得出奇,好像他们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在空气中炸裂。油锅里的“滋滋”声,以及灶火里柴火的“哔哔剥剥”声,不时在夜空中回响……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炸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香味。
我犯困了,不停地打哈欠,实在是熬不住了。母亲让我去睡觉,我衣服没脱,倒下就睡着了。屋子里的香气也飘进了我的睡梦里,一股股馨香味直往我鼻孔里串。它们一次次掀着我起床,我就起来了。
夜深了,冷风从门缝挤进来,吹得人透心的凉。我坐在灶火前,等着奶奶给我们炸好第一锅面花后,美美吃上一顿。
炸面花要等到所有年货炸完后才开始,一般就到了后半夜。即便再晚,我也不再睡了。
母亲把捏好的面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笼篦上。她叮嘱我们,手不能乱动,一动花就散了。其实,母亲是在吓唬我们。
所有的年货终于炸完了,父亲在锅里添少许油,炸面花真正开始了。为了炸出来的面花能够花瓣舒展,花叶有形状,一次只能在锅里下几朵。等到面花从锅底飘上来,奶奶就得一刻不停地在锅里前后左右地拨着面花。面花漂在油上,四周“滋滋滋”地冒着泡儿,好像出水芙蓉正被雨打一样。
炸面花更得讲究火候,火大了,面花就容易糊,那鲜艳的颜色就丢掉了;火小了,炸出来的面花跟霜打过,不够水灵。奶奶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她最熟悉每口柴火灶的火候,添柴火也是奶奶的事。
我站在奶奶旁边看她炸面花,心里高兴着哪!奶奶怕我被油烫着,不时地叮咛我,离油锅远一点。过一会儿,我就忘了,又走到了油锅跟前。
面花炸完了,天基本上就亮了。母亲让奶奶在炕上睡一觉,自己则靠在灶火旁的墙角迷瞪一会儿,就算把瞌睡虫赶走了。
刚炸好的面花,上面沾着油,湿漉漉的,红黄绿蓝,花瓣是花瓣,花叶是花叶,活色生香,跟真花一样养眼。一堆面花放在篮子里,好像一篮子刚采摘的鲜花。既让人馋涎欲滴,又不舍吃掉它们。
母亲做的面花不仅外观好,而且香甜可口,是因为在揉面时,还加了糖精。一般人掌握不好度,而母亲对放糖精的适度把控得恰到好处,真实做到了甜而不腻。
从除夕早上开始,我便拿着母亲做的油炸面花在村子里“显摆”,有时只拿一朵,有时会拿几朵,逢人便“炫耀”我手上拿的面花的名字。
各种颜色,不同形状的花朵惹得伙伴眼馋。他们向我索要,我就会飞奔着跑回家去拿。有时,他们也会用花生或者瓜子跟我换面花,我当然乐意换。毕竟,那是用钱买来的“名贵食品”。
奶奶怕我吃得太快,就把那个盛面花的大篮子挂在空中。这样,我就不方便往外拿。她对我说:“这干花花一天不能吃太多,要够吃到正月十五,年才能过完年。我每天给你拿几个你就吃几个……”
正月初二往后,家里陆陆续续会来许多亲戚,母亲便会在盘中放一些面花招待。每当这时,我总要把各种面花向客人一一介绍,告诉它们是什么花。客人夸过我之后,再夸我母亲。
来客中,也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看到如“艺术品”一样的面花,先是紧紧攥在手里看过来看过去,舍不得吃,一旦咬了几口,那香甜可口的味道,就让人停不下来,不由得多吃几朵。
六、七岁之后,我知道害羞了,再也不人前人后地显摆我家的面花了。我学会了招待来客,帮着母亲给客人笼火,让客人先暖和一会儿。而后,自己找来盘子把麻花、面花摆在客人面前……
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复返。我和奶奶、父母亲已经阴阳两隔。有时,梦中会看到他们依然忙碌的身影……回首儿时的往事,不禁让人心暖暖的。可转念一想,他们没有过上好日子,心里又酸酸的。
如今的幸福生活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零食早已不再是过年时的稀罕东西。不但孩子的零食品种丰富多样,可供成年人、老年人享用的点心也异彩纷呈。然而,记忆中的零食再也无法找回,只是深深地扎根在了脑海中。
2025年2月6日一稿
2025年2月18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