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的秘密

土地是有生命的。你不信？不光你不信，起先我也不信。可是，自从我安安心心跟从父亲与土地打了几年的交道，我信了。

有土地,才有万物，才有人间烟火。我脚踩的这片土地是新於地。千百年来，滔滔黄河水将黄土高原上的黄土挟裹着一路向东，来到黄河入海口，看中了这一宝地，在这里安家落户，并演绎出了从沧海到桑田的传奇。于是，这里便有了大片大片的黄土地，有了万顷肥沃的粮田，有了万亩飘香的瓜果园。厚重的黄河泥沙，为黄河尾闾肇画出醇厚而优美的诗情锦绣。

童年的乐趣来自泥土。新於地上有黄黏土，也有黄沙土。我偏爱黄沙土。记得村西有一片的沙土地，黄沙土是绵软的、细腻的，太阳一照泛着金星，光着脚丫踩上去感觉热乎乎、软绵绵，下了雨，走在沙土板上，不粘脚，不陷脚。小时候，一看到黄沙土，就脚心发痒，忍不住甩掉鞋子踩上去。小脚丫埋进沙土，享受沙土的抚摸与凉意。将小手插进沙土，挖一个小土洞，拿一个小铁碗脱一个土馍馍。玩土时大人特别放心，不用担心磕碰和到处疯跑。玩上半天，头上、身上全是沙土，变成一个小土人。那时，对黄土的喜爱仅限于好玩，不会去想人与黄土的关系。

时间一长，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这里的孩子都是在沙土里长大的。那时，家家户户天井里有一堆黄沙土，垫猪圈、垫羊栏、垫鸡窝，哄孩子不淘气，用处多了去了，最有趣的是用在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孩子一出生，就接受黄沙土的洗礼。大人先把细沙土在太阳底下爆晒，晒干了再用细萝把杂物过滤掉。干燥的黄沙土闪着金光，极细极细的，抓在手里像水一样顺着指缝流下来。用铁制的“土锅子”盛满细沙土，放到灶膛里刚刚熄灭的草木灰中烘热，生土也就变成熟土，待热沙土降温后倒进布口袋似的“土裤”里。土裤上端有两根布条系在孩子的双肩上，只露着头颈和两只小胳膊，孩子在里面睡觉、玩耍。这种土办法保温、透气、吸水，不伤皮肤，不会出现湿疹等现象。有的孩子会跑了，夜间还穿土裤，以免尿在被褥上，早晨醒来自己把土裤背出去，倒掉里面的土。哦，从婴儿开始，沙土的气息就慢慢渗入肌肤融入了血脉，才使得农家孩子与沙土格外亲近。

我对沙土地的感情不仅仅这些，我是吃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吃食长大的。春天，黄河水无声地滋润着这片息壤，唤醒了这片希望的土地，青草绿苗一天天葱茏起来。冬小麦返青，紧接着玉米、高粱陆陆续续撑破地皮，闪亮登场。庄稼扎根黄土地，吸纳天地之精华，蓬蓬勃勃一个夏天，秋风送来金黄的收获。于是，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脸上都舒展了灿烂的笑。搓一把香喷喷的麦粒，啃一个新鲜的玉米棒子，剥几颗新煮的青豆和花生，刨几块地瓜，拔几个胡萝卜，还有那些野果野菜，水灵新鲜，每样东西都带着沙土清香的新鲜味道，满足了我们的食欲之欢，也给童年生活留下了一段美好而又甜蜜的回忆。

我高考落榜回家种地的那年，恰好是分田到户的第一年。乡亲们像发了疯似的，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拼命，尽管比生产队时期更加劳累，可是庄稼人有了新奔头，心情是舒畅的。小病大养的，不养了，无病装病的，不装了，村子里再也看不到闲散人。父亲是全村公认的种地能手，什么时节种什么庄稼，什么土质适合什么庄稼，心里明镜似的。村西那块地，我愿意种玉米，父亲说，这是沙土地适合种地瓜和谷子，村北的黏土地种玉米。地瓜是高产作物，先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那一年的春风是和煦的，爽快的透地雨也来得及时，十几天的起早贪黑，把庄稼种子送到土里，为它们找到了适合生长的温床。

不久，幼苗从土中探出头来，在春雨的滋润下抽出新叶，一片碧绿，好像用清水冲洗过一样。沙土地里长出的地瓜和萝卜皮色鲜艳，浑圆光滑，犹如一个个胖娃娃，不但吃起来甜美爽口，而且透着一种秀色可餐的样子。黄土地啊，黄土地，你那无穷的威力一旦被激发出来，养活了万物，成就了农民。

父亲常说，种地不能糊弄，“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有一次，玉米地刚刚锄过一遍，一场大雨后，父亲又要去锄地。我想起锄地时的腰酸背痛，抱怨地说：“这些地才锄了几天，又要锄。”父亲耐心地说：“雨后草种子又发芽了，趁着草还小，灭草省力省工，再说锄地也能松土保墒。”雨后的地，得锄；久旱不雨的地，也得锄。事实证明，父亲的话是对的，父亲管理的庄稼，长势都是最出色的。在农民眼里，土地是命根子，需要精耕细作，庄稼犹如怀里的孩童，需要精心呵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没有一棵庄稼轻轻松松结出饱满的果实，没有一位农民可以漫不经心地不劳而获。只有踏踏实实种上几年地，才感知到土地在农民心中的分量，才体会到乡亲们在地里刨食的艰辛，才感知到生命的价值和成长的力量。

我越来越喜欢田野，看茂盛的庄稼自由生长，看美丽的花朵在阳光下摇曳歌唱。我安心在土地上劳作，累了就躺在沙土地上，放心地将躯体交于大地，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和变换的白云，一个玉米叶子搭在我的头上，轻轻的，悄悄的，恍恍惚惚中仿佛从大地里传来了悦耳的声音，像来自远方，也好像近在咫尺，有庄稼根系伸展的声音，有小精灵们在洞穴里的歌唱。哦，原来在大地里正在举办一场庆丰收的盛会。

黄土地是有生命的，是有灵性的，它以惊人的大量，回报着勤劳的农民，给人们带来无尽的希望，也让诚心的农民读懂了土地的秘密，领悟到天地之间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