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夜里,老是做梦,梦见我的父亲推着小车,推土、推草、推粮食。白天回想梦中的情景,就想起父亲一辈子的苦和累。在人的一生中谁都有过苦与累,但对于建国前出生的父辈们来说,他们遭受的那份苦难,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出来的。
小时候,奶奶经常把我父亲的事挂在嘴边。她说,你父亲真是命苦,你祖父去世时,他还不满一岁。那时,我把奶奶的话当故事听,现在想来,奶奶是用父亲的经历教育我。父亲八岁时,我的伯父十二岁,父亲在前面牵驴,伯父扶犁,兄弟俩耕田种地,小小年纪就开始干大人的活。父亲十五时,伯父参军走了,生活的重担压在了父亲肩上,从此父亲没日没夜地下地劳作,冬天一有空闲就外出打短工,什么样的脏活累活都干过。父亲没上过一天学,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多年的苦与累练就了他的精明强悍和吃苦耐劳,也成了种地行当里一把好手。
后来,听母亲说,我父亲虽然不识字,但是心算很快,过日子从来不落下风。有一年,在并不富余的情形下,父亲咬咬牙,拿出仅有的积蓄买了一辆小推车。小推车有些地方叫“独轮车”,当地称“小车”。这辆小推车跟随父亲几十年,成了父亲同甘共苦的忠实伙伴。
可以说,小推车在困难时期功不可没。1958年侯王水库工程上马,为响应国家号召,人们扒掉房屋,砸锅卖铁,移居他乡。父亲推着小推车载着全部的家当,步行一百多里路,来到黄河岸边的同兴公社小沙村。小沙村是个十几户人家的袖珍村,一下子涌进几千人,根本无法安置。男女劳力一起动手,一排排半上半下的地屋子仿佛雨后的蘑菇破土而出,这样的地屋子一住就是三年。多亏这辆小推车,才使全家度过了三年的困难时期。父亲和一个同族大伯用小推车负责给全村人推粮食和副食品,推粮食虽然不能随便拿粮食回家,但是可以吃一份粮食。父亲随身带着一个小铁锅,推高粱煮高粱,推玉米煮玉米,推地瓜干煮地瓜干,来不及煮熟就生吞,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吃,省下的那份口粮留给家人。再加上母亲近似疯狂地搜寻一些野菜、树皮、草种子、蒲根等以前吃过的和从没吃过的东西,全家人才得以度过难关。三年后,水库没建成,乡亲们怀念故土,父亲推起小车,因为没有多少家当,全家人轻轻快快地返回家乡。据说,父亲推着小车往返多次帮助孤寡老人和困难乡亲返乡。多年后,一些老人在我面前提起当年的父亲,还说一些感激的话语。父亲听了,叹着气说:“那时遭受的苦难一辈子也忘不了,没饿死就是大命的,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人还赶上了这个好时候。”
小推车最大的特点是灵活和轻便。生产队时期,小推车是重要的运输工具,父亲推着小车到过益都、临朐等地,给生产队里用粮食换地瓜干,运生产生活资料。这辆小推车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走过多少路,趟过多少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农闲时,父亲推着小车下洼拾草,来回二百多里路,饿了啃凉干粮,渴了喝凉水,餐风露宿,那种苦和累,没有亲身经历很难体会个中滋味。
冬天,父亲推着小推车走上农田水利建设的战场,人们肩抬车推,平整土地,修路挖渠,战天斗地。一年冬天,我和小伙伴们出于好奇心,疯跑着来到建设现场,立刻被眼前的壮观场面所震撼,到处红旗飘扬,人山人海,热火朝天。虽然寒气逼人,但人们的身上和头上都冒着热气,嘴里喷着白雾。等到晚上,父亲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在火上烤一烤满是血口子的双手,再涂上一些防裂油。正在壮年的父亲,因为常年的劳累,使得高大的身躯驼得像一张弓。
大约六七岁时,父亲带着我到沾化县城赶集卖草,出发时还是满天星光,残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余辉洒在大地上,万物都像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小车上垛着小山似的干青草,父亲在青草上压一个小窝,把我放在上面,嘱咐我抓紧捆草的绳子。天明了,我才看清推车的父亲。父亲前倾着身子,粗糙的两手抓住车把,肩上勒着一根布车袢,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一步一步地用力往前推,手臂上鼓起一道道青筋,头发上冒着汗气。从那时起,父亲推车负重前行的样子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几十年来不曾忘记。
我们一家七口人,起初住在三间矮小的土坯房里。我们兄弟两人相差一年都考上高中,高中毕业考大学基本无望,回家种地是不二选择,其实,农村孩子也没得选。那就意味着在不远的将来,兄弟俩要定亲、结婚,房屋问题不可避免地成了父母必须解决的难题。在当时的农村,父母的压力可想而知。依父亲的性格,不会被困难击倒,不会顺其自然。
没想到,1979年春天,父母操持着盖起了四间新房屋,那年我高中还没毕业。周末回到家,父亲领着我围着房屋转了一圈,我高兴地像欣赏一座豪华的宫殿。
我回头问父亲:“咋筑起这么高的房台?”
母亲接过话,说:“你爹用那辆宝贝小推车,一车一车用土筑起来的。”
啊,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农闲时天天推土,早晚推几车,过年过节不停歇,小车不倒只管推嘛,不知不觉就筑起来了。”父亲笑着说。平时我们只见父亲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从没见他坐下来喝碗茶,从没见他喘口气歇歇脚,从没见他生病长灾,原来默默地完成了一件大事。对一个庄户人家来说,垒墙盖屋的确是一件大事,也是父辈的一项伟业。
后来,我计算了一下,一米多高的房台,土方量竟有五百多方,用小推车就要运几千次。父亲的小推车,载过酷暑烈日,载过风雪冰霜,载过月色星光。在土场到房台的路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车辙。这些辙印,撒满了父亲的心血和汗水,铭刻着父亲和全家人对美好生活的期望。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乡村,乡亲们像发了疯似的,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拼命。父亲得以大显身手,他的经验,他的细致,他的勤劳,在营务的庄稼上立刻突显出来,各个地块被他打理得有声有色。父亲的小推车更忙碌了,春天,载着粪肥和种子,撒下希望;秋天,装满丰收和富足,推来喜悦。只要眼里有活,农家活是永远干不完的,他没明没黑地劳作,相比生产队时期实际上更累,但有了新奔头,心情是畅快的。他经常在我们面前念叨,庄户人就是不能怕受累,庄稼不收,也得年年种。种庄稼和做事一个理,不能糊弄,付出多少心血,就收获多少粮食。
连续两年高考落榜,我死心塌地回家当了农民。第二年也到了出伕的年龄,没想到,我第一次出伕就成为黄河筑堤工程大军中的一员。我推着小车,父亲跟在后面,车上装着被褥和干粮。工段在王庄险工的南边,路途不远。常言道:农村活儿三件苦,出伕挖井垒房屋。果不其然,第一天干活,父亲架着车,在车横木上拴上一根绳子,我在前面拉着,面对七八米高的大堤,小车上的土虽然装的不是太满,也是弓着腰,铆足了劲,沿着窄窄的斜坡小路一步一步地往坝顶上冲,来到堤顶仿佛用绝了气力。我个子不高,略显单薄,却自认有把子力气,就抢着驾车,但父亲始终把车把攥在手里。因为父亲要把负重和危险留给自己。就在开工不久,邻村的两兄弟,一推一拉,小车快到坝顶时,也许是拉车的绳子没栓牢固,也许是绳子断了,驾车人和小车一起滚下了大堤。一天下来,推车不知往返了多少趟,我上午劲头还足,下午就感觉力不从心,双手起了血泡,肩膀也勒肿了。没等太阳落山,就坚持不住了,腰酸背痛,两腿打颤,口干舌燥,坐在地上喘粗气,品尝到了出伕的辛苦。晚上,父亲竖起小车,车上绑几根木棍,用带来的布单支起一个简易帐篷,我像一摊泥瘫软在草铺上,四肢仿佛脱离了躯体,似乎从此再也爬不起来。还好,这次工程量不大,三天就完成了。四十多年过去了,第一次出伕的情景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第二年,我们几十个小伙子承包了全村的黄河工程任务。我推着小车又一次来到黄河岸边,住在后十四户村。有了上次的经验,心里不发憷,偶尔还会发飙,推起小车单枪匹马冲上坝顶。也许是奔流不息的黄河,以她汹涌澎湃的气势,激励我们迸发出神奇的力量,不知疲倦地浸泡在劳动的汗水中,二十多天的工程量,我们半月完成。现在,每当走上黄河大堤,就感到特别亲切,想起那段浸润着无数汗水的堤坝和那细长的斜坡小路,欣喜当年有幸为筑黄河大堤添上一筐土,心中保存着一份美好。一场劳动,也是一次机遇。
父亲的小推车在我手里经历过一场劫难。那年秋天,我和村里十几个伙伴承包了一段土方工程,跟着包工头,步行一百多里路,来到孤北,在五号桩的西面安营扎寨。此处距大海很近,人迹罕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荆条和芦苇,飞翔的海鸥常在头顶盘旋。海风起,芦苇泛起阵阵波浪,芦叶飒飒声响,芦花似雪飞舞,芦苇荡里只有曲折的兔子小道。风景很优美,现实很骨感。我们找到一个干涸的潮水沟,借助沟坡搭起地屋子,上面盖上芦苇。第二天开始了繁重的劳动,一人一辆小车,重复着装土、推土,天天踩着晨曦出工,头顶星光收工。晚上,一碗浮着油花的白菜汤,几个馒头下肚,围坐在一个高坡上侃大山,看流星划破天空,猜想落在了何方,一个说落在家乡村庄的南面,一个说落在村西的地里。年轻人毕竟年轻,不忘苦中寻乐。夜晚睡觉常感觉身下有动静,拿手电筒一照,铜钱大的小蟹受到了惊吓,一眨眼,不见了踪影。十多天后,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场暴风雨突袭而来,心想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明天就不能出工,可以美美的睡上一天。突然,睡梦中被大声的呼喊和哗哗的流水声惊醒,原来一场罕见的风暴潮趁着夜色横扫新於地,潮水已经灌进地屋子。噼里啪啦的雨声,带有哭腔的的叫喊声,在漆黑的夜晚格外瘆人。“上飞潮了,快跑啊。”这一声喊叫把我们唤醒了,背起被褥,踩着泥泞,冒着寒风秋雨冲上公路。公路上都是拼命奔跑的人群,那场面如同电视上逃难的灾民。衣服早已淋透,上牙不停地叩击下牙,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不知跑出多远,当地政府派出的救援汽车赶来了,我们爬上汽车,被安置在一处体育馆里,早晨吃上了热饭。后来,政府派车把我们送回家。大人们都在村口迎着,父亲眼含泪花,接过包裹背在了身上。
“小车没了,”我难过地说。
“小车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好。”父亲似乎轻松地说。
我在家乡的土炕上,一躺就是三天,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亲近与踏实。脑海里反复回放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心有余悸。待心情平静下来,强烈地意识到,我不能从此倒下,要站起来,村西那块麦田需要在大雪来临前浇一遍封冻水。
我知道,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辆跟随他走南闯北几十年的小车。一个多月后,我们不听大人劝阻,执意再下孤北,一人一辆自行车,踏上寻车的路。先找到那条潮水沟,踩着冰雪,向上游仔细搜寻,在距离地屋子五六里远的地方找到了那辆小推车,小车被一棵粗大的荆条树挡住。我们从淤泥里把小车挖出来,在自行车后座上横上一根木棍,把小车的车把绑在上面,回家的路上,三个轮子一起滚动,十几个人一溜排开,在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飞奔,俨然成为一道风景,招惹得路人驻足。
回到家,我把小车放在天井正中,一脸的轻松,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细致地擦掉小车上的泥土,抚摸着车架,“没错,是这辆小车,”口里念叨着。
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原来坎坷不平的泥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路,机械化走进乡村。小推车完成了历史使命,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父亲不再种地。他把一些旧农具排放在车棚里,一件也不舍得扔掉。小推车的车架刷上桐油,车头触地,靠墙跟倒立竖放在正对着门的地方,两间车棚就像一个文物陈列室。
父亲离开我们四年了。每次回家,我都要到那间车棚里看看,睹物思人,生出无限伤感。有时,我想,假如小推车会说话,一定会把父亲与小车的故事说给我听,因为我们早就成为好朋友,曾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它会毫不保留地将父亲藏在心里的苦与累向我一一诉说,走过的路,爬过的坡,越过的坎,趟过的河,三天三夜说不完。我上前抚摸着那辆刻满沧桑的小推车,车轱辘的响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眼前浮现出父亲推车的身影,想起父亲挂在嘴边的“小车不倒只管推”这句话,那是父辈们在艰苦岁月里负重前行的真实写照,几十年来,一直激励着我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