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从不做梦的我,数九寒天的夜里竟然梦见了太奶。太奶绾起高高的发髻,身着一件蓝色粗布连襟大褂,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我伸手想要搀扶她,她却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又姗姗离去。从梦中醒来,我打开灯,静坐在冰凉的夜色里。一夜再也无眠,有关太奶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太奶出生于民国元年。辛亥革命后,国民政府颁布了剪辫,废除缠足等一系列法令,旨在根除陋习,解放妇女。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在这个山旮旯里依然根深蒂固,太奶还是摆脱不了裹足的命运。太奶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裹小脚的妇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亲眼目睹了太奶的小脚。长长的裹脚布解开后,脚背高高隆起如月牙,掌面尖尖如水滴状。小巧玲珑但惨白无色。年幼的我初感新奇,但当我看到嵌入脚底、弯曲折断的四根小指时,心底不禁微微一颤。长大后,当我知晓了小脚的形成过程,却是无比沉重的心痛。“小脚一双,泪水一缸”,如此病态的小脚,沦为把玩的工具,拿来当做统治者奴役女性的手段,还被古代文人墨客美以“三寸金莲,盈盈一握”,这是何等的虚伪、丑陋和残酷。小脚裹成以后,走路就全靠脚后跟,脚掌没有支撑力,单点使力,如同踩高跷一般。难以想象,在出门全是坡道的大山深处,太奶踮着小脚受过多少折磨。
太奶一生孕育了四子三女,帮助儿女带大了十三个孙男孙女,我的爷爷是长子。儿时最初的记忆中,太奶住在土坯茅草屋里,不太宽敞的屋场前有一盘硕大石磨,边上生了两棵高大的泡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屋场前是一排荆棘刺载植的栅栏。每到春天,栅栏上爬满了野山药绿油油的藤蔓和一些红白相间、不知名的小花,给这个贫穷的小家增添了一份绚丽的色彩。
清晨,每每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我就知道太奶忙碌的一天就开始了。打扫院落,洗洗涮涮,做饭喂猪,在太奶蹒跚的脚步下都做的有条不紊。夜晚的煤油灯下,是太奶的闲暇时光。纳鞋底,扎鞋垫,缝缝补补,是太奶得心应手的活计。她的脚下总是摆着一个黝黑的簸箩,里面的针头线脑,瓶瓶罐罐,鞋拔子,小顶针,在年幼的我眼里都是稀罕的玩具。每隔几日,太奶就催着老黄牛,拉动嘎吱作响的磨盘,一圈又一圈,磨着玉米,小麦等谷物,一年复一年,又把岁月的酸甜苦辣碾进厚重的石磨里。
秋天的时候,太奶脚边会多了一个木盆,盆里养着一窝刚刚破壳的嫩黄色小鸡。我常喜欢趴在木盆边,拨弄着这群可爱的鸡苗。太奶就守在木盆旁,一边叮嘱我小心,一边紧盯着护犊子的母鸡。等我玩倦了,她就拿起筛子,扣住木盆,用棒槌压实,防止那猫啊狗啊趁她不注意,叼走她的小鸡。每当我跟一群孩子嬉闹玩耍时,太奶总是指着我假装恶狠狠地对大一点的孩子说:你们莫要欺负他,他是个月脸子(土语,意思是好哭,善变)有时候,太奶也会从她的罐子里翻出一小块冰糖,趁别的孩子不注意,偷偷塞入我口中。作为长重孙,那时我就是太奶盆里的那群小鸡,备受呵护,心里也备感甜蜜。每到春节,大概就是太奶最开心的时刻,四世同堂,儿孙绕膝。太奶踮着小脚,被孙男孙女搀扶着,满心欢喜地把团年饭一家吃到另外一家,常常从天方见亮吃到掌灯时分。
1989年春天,爷爷去世了。爷爷生前得的是甲状腺癌,咽喉处挂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肿瘤,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已经是无力回天。爷爷是被父亲和大姑夫用一张藤椅抬回家的。那天,一辈子没离开过房前屋后百米的小脚太奶,拄着拐杖,特意迎到老屋背后二里地的大黄楝树下,跌跌撞撞地扶着爷爷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爷爷下葬的前夜,乍暖还寒的风吹落了一地浅紫色的泡桐花。太奶呆坐在月光里的磨盘上,口中一直碎碎叨叨地念着,对不起59年大饥荒时吃了榆树皮馍后肚皮肿胀如鼓,在家躺了三天才起来的爷爷……那时的我已经懵懂初知生老病死之苦,但尚不能深刻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切肤之痛。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那晚的风很凉,夜空中最亮的两颗星星,挂在太奶苍老的脸庞上……
94年秋收时节,太爷无疾而终,三年后,我的三爷也因病去世。太奶自此整日里郁郁寡欢,本就孱弱的身躯日渐瘦削干枯。每次我放学回来,总看到太奶独坐在门槛边上,背靠着墙根儿,双眼浑浊,静静地看着远方,默默无语。我想,太奶也许是在看天边的那片云,也许是看云朵下面的那座山,再或者是想看尽山外的另外一个世界……
99年端午节前一天,太奶在过门槛时摔了一跤。堂叔恰好路过,连忙扶起太奶。幺奶听见堂叔的呼叫,从地头匆忙回来。太奶直呼胸前郁闷,幺奶把白酒烧热,细心揉搓太奶的胸口,想帮她活血化瘀,太奶的疼痛稍减。不料当夜太奶骤然离世,享年88岁。太奶出殡的那天,数十名后人齐齐地跪倒在太奶的灵前,一片呜咽声中,这个跨越新旧时代,经历了战乱,文革,饥荒多重磨难的老太太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完了她艰难的一生。
太奶被葬在老屋门前麦地里的一方石岸中。至今我没有看到墓碑,自然也看不到她的生平铭文。她的坟茔与石岸融入一体,坟头与麦地齐平。石岸里仅留下一窄窄的坟檐,标记着那里埋着一个人。每逢3月,坟前总会开着一地金灿灿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苗也在坟头迎风摇曳。十几步左右的斜后方,爷爷和幺爷如同哼哈二将,一左一右并排守候着太奶。他们血脉相连,如今又紧紧相拥。这块世代耕种的麦地里,如今住着我的爷爷,也住着我的太奶。
写这段文字,我很是吃力。岁月更迭,沧海桑田,许多记忆都已斑驳泛黄。我爷爷辈的人几乎尽数西去,我的父亲年过古稀,已是风烛残年。我努力拼凑着太奶生前的零碎片段,仅凭一点残存的记忆打捞太奶那个时代的苍茫一隅,用一点粗浅的文字记录着这个世界她曾经来过。太奶这辈子,生于黄土地,困于黄土地,葬于黄土地,命运的牢笼囚禁着她,从生到死都离不开这方寸之地。她勤劳而渺小,碌碌一生,且默默无闻。她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曾经有无数个如太奶般的女子,裹着时代烙印的小脚,随风散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发芽扎根,开枝散叶,在命运的长河里苦苦挣扎,艰难跋涉后,又在某一个安静的午夜里悄然逝去。若干年后,可能没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来自何方,甚至葬于何地。她们就像旷野里的一阵风,来去无痕。
冬去春来,几番风雨。岁月的犁铧从太奶的头顶一遍遍划过,这片土地黄了绿,绿了又黄,我也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变成一个老成持重的中年男人。每年清明,总要去太奶的坟前去坐一坐,放一挂鞭,烧几张纸。有时候我也会带上女儿一同前来,跟她说一说小脚的由来,说一说我的太奶,说一说这沟沟岔岔里的祖祖辈辈。冥冥之中,我始终相信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总会记挂着这片温润的土地,总会记挂着这群努力活着的子子孙孙,当然也会记挂着我。就像我现在这般,也深情地记挂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