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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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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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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莲澳的浪花

为了完成长篇纪实《考洲洋》,我又来到九莲澳采访。

九莲澳,我曾经牵挂过的地方,今天我发现自己依然在牵挂着这个地方。

九莲澳在惠东县港口大星山脚下。大星山有十二座山环绕,山上有九澳相连,如烟岐澳、沙白澳、大澳、浅澳、莲花澳、龟仔澳、贼澳、九连澳、石榴澳等。九莲澳就是海龟湾这里。

现在,这里已经成了中国唯一的一个国家级海龟自然保护区。

我行走在九莲澳的村道,九莲澳变了,山乡振兴,改变了山,改变了海,让渔民的脸上有了光彩,让村子有了气派。老村子不见了,老熟人不认识了,门前的沙滩早已变成深海。美丽乡村九莲澳,新房、旧房交相辉映。村主任告诉我,现在村民都在做民宿,渔村崛起了一栋栋民宿,昔日贫穷的渔民,今天成了楼主!当年坐船逃港的渔民也纷纷回来建房办民宿。九莲澳村民宿好牛逼啊!新的生活,新的气象,九连澳村正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海莲,曾经是这个村的村干部,我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她生前的模样总在我眼前晃动,苗条的身材,瓜子脸,浅浅的酒窝盛满了热情,小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笑起来下巴尖尖的,美丽、大方,她束腰挎枪英姿飒爽的形象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回想那个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惠东县的一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与海莲结为闺蜜。当时她是民兵营长,我是知青代表,我俩是参会中最年轻的。我俩同住一间宿舍,有说不完的话。她告诉我她家在大海边,邀我一定去她家看海。我满口答应。

不久,我收到海莲捎来的一袋鱿鱼干,我也给她寄去一筐新鲜荔枝,于是一来二去我俩礼尚往来成为好朋友。

受海莲的邀请,我第一次去九莲澳,大巴车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港口镇车站。海莲早就到了车站等我。我们一路有说有笑,海莲边走边介绍这里的风光,她带着我从后门进入到她家的厅堂。沿海渔民村都有一股浓浓的腥碱味。她家厅堂的正门是大海,望着她家大门外浩瀚的大海我也心潮澎湃。与海莲爸爸打过招呼,我迫不及待地看门外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正午的太阳为大海染上一层金黄的色彩,金色的浪花在海面上跳跃闪烁,海浪声阵阵。我自言自语地说,声音好大啊!海莲的弟弟腼腆地抢着为我介绍,现在风平浪静,刮台风时海浪高过屋顶、浪声比雷声还大呢!是吗?我惊讶地看着他。伯伯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穿着旧时的黑色绸包头裤,脸色黝黑且布满鄒纹。看得出,这是一个老实憨厚的渔民,他脸上始终含着微笑为我准备午餐。他连说阿妹饿坏了吧,一会儿就吃饭。饭桌上摆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海鱼,马鲛魚、苏昆魚等,焖炖煮不同的菜肴,夹杂着芹菜蒜叶等味不停地缭绕在我鼻孔中,致使我饥肠辘辘,幸亏有紫菜墨鱼丸汤美味可口才满足了饥肠的需要。海莲爸爸连连叫我吃鱼,怕我不好意思夹菜就不停地夹菜放在我碗里。他们对我客气的态度让我十分不好意思。

晚饭后,海莲到大队部(现在的村委会)去了,我依然坐在门槛望大海。伯伯指着远处告诉我,对面就是香港,这里坐船1个多小时可到达。顿时,一种神奇的感觉涌上心头。望着对面远处灯火辉煌的香港,我浮想联翩,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我听过惠东渔歌有这么一句:“白丝丝,爱去香港睇飞机.”,海边人家讲闽南话喜欢用“白丝丝”来笑话男人的身体,因为当时的布票紧张,男人通常不穿上衣,是省下补票给老人或者妇女小孩做衣服。再者,经常下海穿着衣服也不方便,就赤裸露出白皮肤!

晚上,海莲及一群姑娘在门口的沙滩上嘻嘻哈哈,《南海长城》的“渔家姑娘在海边”唱的就是这个。伯伯和海莲弟弟陪我坐门墩闲聊。门外沙滩躺着坐着的都是左邻右舍,他们在沙滩铺上席子,老老少少晚饭以后就坐在这里望海纳凉、补网、聊天。邻居们都好奇地与我打招呼,有的向我打听县城的故事。海莲的姑姑也来凑热闹。海莲悄悄地向我介绍,姑姑是“驳脚”的,驳脚就是填房,亲姑姑死了丈夫再娶的女人。不久,民兵营长海莲带着民兵巡逻去了。驳脚姑姑告诉我,海莲很小就没妈了,她从小就很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这个家幸亏有海莲啊!我点点头,我早就了解了海莲的能干。

第二天清早,我到村外的草寮去解手,当时的渔村都是这样,全村只有一个或两个厕所,每天早上排长龙。回来时,我漫步在沙滩上欣赏早晨的海上日出。

突然,有位英俊少年坐在远处的沙滩上向我挥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海莲的弟弟。原来他在收听香港电台。他叫我姐时脸上通红,表情尴尬。我说没事,你继续听,说着就想离开。他叫我,姐,我放一段你听听。他又捣鼓了老半天,一段优美的粤剧从收音机里漂出来,是粤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时是不允许收听香港电台的。这个小提琴独奏《梁山伯与祝英台》填上粤语歌词,文千岁与李宝莹唱得太好了,一听就会如痴如醉,灵魂出窍。我痴痴地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悲惨的爱情故事。在那个对爱情空白的年代,我想不明白梁山伯与祝英台年纪轻轻就愿意为爱人舍去生命,何必呢!不是有一名句“天下何处无芳草”吗?这首歌这么好听真是神了。他见我听得入迷,就说,姐,如果你喜欢听,我托人从香港买一套送你。我听他这样说,便扭头看他。见他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看我,我赶快扭转头笑着没回答,心想你个青年仔挺喜欢讲大话(空话)。想办成此事,根本不可能!

那次我回县城时,伯伯拿了很多海产品给我带回去,他一样一样地为我介绍那些海草海带等要怎样搭配着吃对身体才有好处。

20世纪70年代中期,九莲澳还没成立海龟保护站,上岸海龟由生产队管理。某天,海莲带了很多“昂孤卵(海龟蛋)”来我家做客。看到那一个个像乒乓球般大小的球子,我们家人都感到很好奇,她说现在是海龟下蛋的季节。她讲“昂孤卵”的故事给我们听。九莲澳沙滩沙质松软,每年7—9月就有洄游来此沙滩产卵的海龟。每天晚上月亮爬起来的时候,海龟就上岸了。看海龟下蛋要躲起来偷看,不能被母龟发现,否则它连蛋都不生就跑掉了。海龟生完蛋会用沙子将蛋掩盖起来,然后不再管“孩子”自己就溜回海里去了。次日早上,生产队长带领村民去沙滩挖海龟蛋,然后按社员出工来分配海龟蛋,每个劳力每天分5个,劳动力多的吃不完就送人或拿到街市卖,卖不完就放盐腌着晒一两天,可做汤可煲粥,病人吃了身体恢复快。这里有时海龟下的蛋很多,生产队分不完的都送到港口公社医院给病人吃。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看海龟下蛋。这太神奇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说着她将“海龟蛋”用清水洗干净放锅里水煮。真香!邻居们也来看热闹, 品尝。海莲回村时,我父亲把家里的高凳矮凳等木制品捆好托运让她带回家,这些用品都是沿海人最缺的生活工具。

我分配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到港口公社,登记好住宿放下行李我就来到九莲澳探望伯伯和海莲。海莲父女一见我就高兴得什么似的,非要我住一晚不可。晚上睡梦中,我听见门外人声嘈杂,伯伯在捶胸顿足。原来海莲20多岁的弟弟刚坐船偷渡香港了。那时,香港的快速发展对内地很有诱惑力,惠东县近香港,因此惠东沿海一带经常发生群体大逃港事件。这晚,村子大船出海捕鱼,许多渔民就直接去香港了。伯伯早年丧妻,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将两个孩子抚养大,现在孩子长大了竟然偷渡去香港。当时偷渡去香港就意味着生死两茫茫,何日归来?爹已老矣!我眼中湿润呆呆地望着伯伯,说不出半个安慰他的字。伯伯眼中含着泪珠,声音有点颤抖,口中不停地念叨,一切都完了!

穷苦出身的伯伯热爱共产党、热爱新中国。共产党让渔民上岸居住过上好日子,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过而偏偏要跑到香港去?海莲更是痛苦,她是民兵营长,共产党员!日后自己这个村干部怎么当啊?

祖国改革开放后,海莲嫁人了,生了二女一男,生活逐步好起来。这天海莲随丈夫为新房落成搞清洁卫生。在二楼,她撸起袖子习惯地蹲在地上由里往外擦地板,这是她的风格,家里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嘴角带笑,心里憧憬着,她们家世代渔民,是不准上岸居住的“疍家”,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终于上岸居住了。改革开放后她丈夫经常随船去香港跑运输,家也富起来了,钢筋水泥房也有了。她半跪着边退边擦地,忘记了阳台边还没做栏杆,忽然脚后一空就从楼上摔下来,随着一声巨响,一声喊叫,她头部重重着地。她昏死过去,经抢救无效,不幸英年早逝。

我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已经是好几天了。我急急来到伯伯家,现在这家里只有伯伯一个人了,我为这个孤独的老人而万分难过。我忍住泪水,望着伯伯脸上的条条皱纹久久无语。伯伯反而安慰我,叫我不要难过,海莲不在了,你出差港口就来家里坐坐。在海莲丈夫家里,她3个孩子最大的六岁,小的才八个月,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我泪流满面。我提出愿意代为抚养小女儿。海莲丈夫不答应,他说再艰苦也要把孩子抚养大。

此后,我每次去港口公务必定去九莲澳探望伯伯。那天伯伯在暗街见到我,他很高兴,叫我到家里去,他说弟弟托人从香港带回一个小录音机和几个唱碟给你。随着我国口岸的开放,海莲弟弟也经常回家探亲了,这是多大的安慰啊!此后,那首文千岁李宝莹演唱的香港粤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优美旋律就一直在缓解着我写作的疲倦。

那次我去香港考察,空余时间我打了海莲弟弟的电话,我很想见到他。比我小两岁的海莲弟弟显得有点老态,我问他为什么还不结婚?他说结不起啊!香港工薪族大都住“劏房”,买楼、结婚谈何容易?我说如果你当年不来香港,在家里早就结婚了呀!他说,哎!那时候渔民的子弟没有出路,不是出海捕鱼就是当兵,当兵几次过不了,我不愿一辈子做渔民,就选择过香港了。几十年光景这么快就过去了。看得出,他心里很悲凉,人生有四十而不惑,但不可从头再来。我感谢他送我的收录机和唱碟《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有点羞涩,说那时我知道你喜欢听粤剧,承诺过送你,说了就要做到。临别时,他送了一枚戒指、一条金项链给我。港人当时都喜欢给大陆来客送金饰品,以显示自己的富有。我不肯收,他抓着我的手一定要收下,否则他对不起死去的姐姐。他鼻子红红的,眼睛分明有泪珠。我们挥手告别,两人心里都很难过。海莲弟弟直到60多岁退休还没结婚,他回内地买了房,给老父亲送了终,六十多岁时孤老终生。

我采访来到九莲澳,顺道我来到其中一家民宿,这是海莲生前的家。这个称呼我姐的她,做了这家的女主人,当了3个孩子的后妈。她料理家务照顾孩子,他们还生了个男孩。现在是女主人与儿子在这里住,丈夫在县城协助接送孙子,两个女儿在惠州买了房子,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我的确控制不住自己对海莲的思念。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海莲走了,伯伯、海莲弟弟也都相继去世。我合双掌在心里默默祈祷,岁月静好,伯伯、海莲姐弟在天堂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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