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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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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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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声音

有一种声音,始起垄亩之间,发仞山野之中;穿越江南烟雨,横跨北国山川。有一种声音,洞穿千年历史,传遍中外古今;萦绕羁旅乡愁,相伴游子一生。这就是乡村的声音!

这些声音,有鸡鸣桑巅的声音,慈母唤儿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孩子玩耍的声音;有布谷催春的声音,牛哞田野的声音,蛙鸣池塘的声音,雨卷山岗的声音。也有金蝉肆意的喧嚣,蝈蝈深幽的鸣叫,秋风横扫的呼啸,冬日檐下的热闹……

乡村的声音是温馨的。氤氲着人间烟火,蕴含着生活温度。

清晨,鸡鸣声声,刺破沉沉夜幕。尽管你迷迷糊糊,慵懒困倦,还是一骨碌爬起,去迎接满天霞光。接着是大街小巷杂沓的脚步声,家家户户交响的锅瓢声,担钩挑水摩擦的嘎吱声,小孩呼朋引伴的上学声。还有鸡放出窠的嘎嘎声,狗逛村头的汪汪声,牛走阡陌的哞哞声,羊放青山的咩咩声。所有这些声音合奏成乡村的晨曲,谱写出天然的乐章。

白天的乡村是静谧的。只有蜂嗡花房,蝶舞山冈,风吹麦浪,鸟翔林莽。只有牛儿耕田的踢踏水花,牧童偶吹的声声柳哨;只有男人开地的嚓嚓声响,女人挥镰的闪烁银光;只有风儿过树的絮絮话语,小溪过滩的哗哗流淌。村庄像婴儿的摇篮,在大地上轻轻摇晃,山风把摇篮曲轻唱。

晚霞和暮色悄无声息,送给乡村美丽和安宁。各种糯糯的声音呼唤着亲人,各种晚归的声音交响着黄昏:哚哚哚哚是耕牛回家的悠悠方步,啪啪啪啪是男人担归的沉重脚步,噼哩啪啦是小孩欢走的匆匆跑步,趿啦趿啦是老人回家的缓慢移步。这些响声仿佛朵朵声浪,在大街小巷流淌,流进了各自的家门,又吐向了圳中和溪上,让柔波冲走一天的疲倦和奔忙。母亲们放下锄头走进厨房,锅碗瓢盆奏响了黄昏的旋律,柴火的笑叫声应和着锅铲的叮当响,清新的烟火气交汇着烹饪的饭菜香。

如果是夏天的晚上,吃罢晚饭的村民喜欢聚在老槐树下,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安逸和清凉。老槐树的树冠上闪烁着万点银光,树荫下家常话拉得小溪般绵长,流淌回旋着着西家短东家长,月亮也竖耳细听忘了远航。一句荤话引来男人笑声女人嗔骂,树叶也忍俊不禁发出簌簌声响。这时一只小花猫“喵、喵”地蹿上大树,去寻觅树冠深处“知了、知了”的蝉唱。直到夜凉如水坐石生寒,大家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趿拉着鞋披着月光,走回各自的家中。从灯光渐熄到鼾声四起,乡村声音转换为一片天籁,虫叫蛙鸣声为乡村披了件薄裳。

秋夜是纺织娘们主唱。先是“轧织”、“轧织”地前奏,接下来才是“织、织、织……”的高歌,忽轻忽重、音高韵长,唱凉了秋夜月光,也唱响了纺车声响。油灯下纺车发出“嗡嗡”的吟唱,一圈圈转动着农家的岁月,一声声吟唱着乡村的沧桑。窗外纺织娘的“织、织”声,窗内纺车的“嗞、嗞”响,随着月光在山野流淌。

水碓厂声和爆米花响,使冬夜不再寂寞和寒冷。水碓厂就在离村不远的溪畔,厂内那盏灯光仿佛是黑夜的心脏。厂内氤氲着水蒸汽,弥漫着糕粉香,哗哗的流水冲击木转盘,木转盘“吱嘎”着带动石榔头,石榔头“啪哒”地叩击着石捣臼。随着声声吱嘎和阵阵啪哒,石臼中的熟米粉被搡得晶莹浑圆,一个个冬夜就这样被蒸熟擦亮。每当夜幕降临,村头爆米花机器旁的火炉红得耀眼,黑不溜秋的爆米花机前排起了长龙,各种器具内盛放着大米玉米年糕干之类,火炉一头连着啪哒作响的风箱,炉上架着葫芦状的爆米花机。师傅右手牵风箱,左手转机器,时间一到,把机头一昂,对着竹笼,铁棍一扳,澎地一响,机肚里的米花玉米花年糕花,化作一股热浪冲进竹笼之中。爆米花声振动着乡村的夜空,爆米花气飘香了孩子的童年。

乡村的声音是热烈的。有时热烈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印度古诗《梨俱吠陀》这样描写蛙鸣:“默默地沉睡了一年,似婆罗门守着誓言。青蛙现在说话了,说出这雨季最潮湿的语言。”立夏过后一声接一声的蛙鸣,极像敲响了时令的“晨钟暮鼓”,宣告了夏天的悄然来临。蛙声织出一片稻花香时,也织就了炎夏时光,这时正是割麦插秧、抢收抢种的大忙季节。青蛙自昏至晨叫声喧阗,似欲为这个节气和农事加油添威、鸣鼓助阵。

蛙鸣有“唧唧呱”,也有“咕咕咚”;有“咯咯咯咯”,也有“咣咣咣咣”——或独奏,或合唱,或粗犷,或清越,或远或近,或高或低,都雄浑嘹亮,澄澈明朗,疏密有致,意趣天成。这些声音或喧闹田园之深幽,或助长庄稼之蓬勃,或应和溪水之潺湲,或增辉星光之灿烂,其境界恬静而纯粹,意蕴深邃和寥廓,连最高超的乐师也难以合成。如此丰繁、缤纷的声音,充盈于原本寂廖的乡夜,又随着暖暖荡荡的水温、水汽,在满满盈盈的溪湾田园里,氤氲开去弥散开来。

在久热苦旱、万物望雨的炎夏,闷热已极、骤雨将至的夜晚,蛙声比起平时更激烈而急切、聒噪和喧腾。“是青蛙在替我们求雨呢!”母亲的话语中充满着感激和欢欣。我谛听着窗外如鼓乐般的阵阵蛙鸣,那遍地皆响的气势,万方乐奏的场面,真让人闻之惊心:如鼓,一阵紧过一阵,似不可止;又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惊魄荡魂。我想象着涧中溪畔、田野稻丛,那千万只正摇着长舌、鼓着白腹,竭尽全力地呼唤着,尽情尽兴地吟唱着,觉得它们不仅是乡间的民歌手,更是农村的守护神。

果然,由于青蛙的不懈祷告和千呼万唤,感动了乌漆墨黑的夜空,迎来了张牙舞爪的金龙。滚滚雷鸣如木楼板上滚过千百只缸甏,一场期盼已久的暴风骤雨,果真挟风而至席卷而来。瓢浇桶倒,如泼似泻,荡天涤地,酣畅淋漓。这时蛙声悄然隐退,风雨成为主唱。大雨忽忽拉拉地泼洒在屋顶上、庭院中、田野间、小溪上,让你感受到自然之声的热烈和苍茫!直到雨歇风住,清凉顿生,星月隐现,又听到蛙声再起。先是东几句、西几句,清晰可数,紧接着便汇聚成片,又如潮似鼓,震撼着田野山川,呼唤着金色黎明。

的确,蛙声是夏天的第一乐章。它一唱歌,雷就“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雨水就“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河水就“咕噜咕噜”地涨了起来,鸟儿就“布谷布谷”地叫了起来,庄稼就“呼呼啦啦”地长了起来,牲畜就“哞哞咩咩”的闹了起来。紧接着,杏子黄了,梅子熟了,稻花香了。蛙鸣就像呼唤芝麻开门的阿里巴巴,呈给人们一道声、色、气、味俱全的盛宴。

的确,只有青蛙才能担当唤醒万物、迎接丰收的重任,只有青蛙才有如此雄浑、博大、浑厚、圆润的歌声:似乎是天地洪荒一片浑沌的历史回响,似乎是与生俱来风雨相伴的历经沧桑,似乎是铁板铜琶舍我其谁的黄钟轰鸣,似乎是催种万物丰收在望的的锣鼓欢庆……青蛙以天地为舞台,日月为背景,原始、自然却别具韵味,唱出了乡村独特的旋律。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青蛙,正如一位位行吟的诗人,在如水的月光下,在淅沥的雨声中,它们在青草中歌唱,在黄梅下低吟,吟诵了多少年,直到如今才归于沉寂。偶尔的几声叫唤,那是乡村的呼唤,更是乡愁的绝唱,呼唤不回那些外出的游子,寻找不到那些失约的亲人。就像,城市永远失约了乡村;就像,游子永远失约了故乡!

乡村的声音是悠扬的。像一管管晨笛,在你的梦中吹响!

记得童年时,有次天刚蒙蒙亮,母亲催我早起去地里采摘,并让我把鸡窝里的鸡放了。这时鸡窝里的鸡早已醒来,相互拥挤着并发出嘎嘎响。公鸡也已发出啼鸣,只是不能引颈不好舒展,听起来压抑低唔感觉遥远,仿佛发自地底来自记忆。我一把抽开鸡窝的门板,一只只草鸡鱼贯而出搧翅抖身,最后才见到那几只高大的公鸡,一出窝就气宇轩昂趾高气扬,先是扑棱棱地搧下翅膀,活动一下筋骨,然后站到墙头上,跳上树枝间,选择地势、登高啼远,抖擞精神、摆好姿势,把身体紧绷成一张弓,让胸中气流沉丹田,只见它昂首伸颈、颈毛倒竖、尾羽紧绷、嘬嘴瞪眼,“喔喔喔”的一声长鸣,如撕开夜幕的声声裂帛,抽打夜空的记记响鞭,闪烁金箭似的光芒,发出金属般的质感。为了这一声鸣叫,公鸡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迸发出全身的能量,晨曦下雄视万里气吞山河的剪影,霞光中引吭高歌震聋发瞆的吟唱,显得那么英姿飒爽威风八面。这时群鸡共啼,山鸣谷应,声震寰宇,响彻长空;嘹亮极了,动听极了。歌声跨越村庄和田野,也跨越了岁月和时空,一直传唱到今天……

如果说公鸡的啼鸣高亢,那么鸟儿的声音才悠扬;如果说公鸡的啼鸣是主唱,那么众鸟的声音是合唱。鸡鸟和鸣拉开了清晨音乐会的序幕。鸟儿有的跳跃在绿枝上,盥洗于银溪边;有的行走在花径中,穿梭于草莽间。到处挖挖啄啄,寻寻觅觅,一边寻食找吃,一边高歌低吟。有的是单音,有的是复音,有的是多音,还有的叫一声,顿一下,像个结巴在讲话。

鸟鸣如水洗过,落在叶上,惊动了露珠;露珠一不小心,带着鸟声,跌碎在地上。“呱呱达达”的乌鸦、“嘈嘈切切”的喜鹊、“咕咕咕咕”的斑鸠、“唧唧啾啾”的山雀、“啁啁啾啾”的鹦鹉,颈镶黑白、尾长带纹“咯咯”而鸣的雉鸡。鸟儿是歌手,嘀呖悠扬,玲珑婉转,从“割麦插禾”一直唱到“阿妹找哥”;鸟儿是诗人,仄仄平平,长长短短,从“关关雎鸠”一直吟到“呢喃啁啾”。从黎明的晨鸣到黄昏的暮啼,那墨点般的身影,翠绿色的音符,在蓝天,在湖面;在森林,在原野;在竹丛,在林梢。抑扬着,跳荡着;喧闹着,倾泻着;亮丽着,渺茫着。它们或独语,或群唱;或呼唤,或应和;或忧伤,或欢乐;或悲鸣,或喜庆,构成一曲音色斑斓的《鸟之歌》。

鹧鸪喊雨,喜鹊报喜,布谷催耕,雁过留声……听,唧唧,啁啁,咕咕,啾啾,嘤嘤,关关……忽断,忽续,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众多鸟语,有的是高亢奔放、气息绵长的长调,旋律悠长而舒缓,意境开阔又深远。有的乐音细而长,如山间的清泉,潺湲着明亮着,穿花拂柳地一直流进你的心田;有的乐音急而短,热闹而急促,缤纷又清亮,合唱时像场音乐雨,直把你淋得浑身湿透。有的如慈母唤子,亲切又深沉,抑扬而委婉;有的如痴女怨男,痛苦而执着,深情而幽怨。鸟声有的轻盈、安详、缥缈,如渴望的期待,像茫远的应和,恰似舒伯特的夜曲;有的低沉、绵长、沧桑,仿佛天鹅在飘游,大雁在高飞,马头琴在歌唱。有的写实,几句飞珠溅玉般的歌声,旋律如飞瀑似的流泻,久久回荡在你的心间;有的空灵,几声若有若无的鸣叫,不惹一点俗世尘埃。不沾一丝人间烟火。

乡村最多的鸟儿还是麻雀。唧唧喳喳地歌唱,清脆响亮的欢叫,虽然单调、朴素、笨实,但欢愉、激昂、响亮,纯朴简短得像方言,热情好客得像大妈。山雀老是成群结队地撒野,兴高采烈地吵闹,短促嘹亮的鸣叫,急骤又散乱的音符,像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劈头盖脸打得你无处躲避。云雀灵如雀,形似燕,飞入云,叫满天,初夏时节,它从麦地草丛中“嗖”地射出,如鸣镝,像掷石,直冲云霄,吱嘎吱嘎的叫声漫天飘散。

乡村的声音是质朴的,没有花里胡哨成分,充满着泥土的芬芳。

乡亲们的话语是纯朴的,不会虚与委蛇拐弯抹角,或者隐忍不言藏在心底;总是酣畅淋漓直抒胸臆,嬉笑怒骂小节不拘。即使招呼也是问句“饭吃过了没”,不会是你好我好上午好;即使呼唤孩儿也带点训斥,没有时间条分缕析娓娓而谈。即使邻里相骂也比谁的嗓门高,在理不在理倒不是十分重要。

是的,乡村的一切声响都那么质朴,质朴得像乡村的母亲。比如小麦拔节的声音,玉米抽穗的声音,向日葵转动的声音,板栗开口的声音,笋叶脱衣的声音……这些声音或内生、或通过外力形成。以自己勃勃的生命为四季制造着声响。

就是那动听的流水声,也是那么朴素无华。泉水渗出岩石的滴沥声,汇成细流的叮咚声,穿越山岭的潺潺声,聚泉成涧的哗哗声;只有置身于悬崖峭壁之上,它才纵身一跃凌空而下,发出轰隆隆、哗啦啦的生命绝唱。溪水也一样,安稳得犹如飘带,平静得像位姑娘,转弯时才汩汩,下滩时才汤汤,过坝时才哗哗;只有到了洪水来临时,才变身一条狰狞的黄龙,奔腾着咆哮着怒吼着,似乎要挣脱大地凌空飞扬。

就是雨落乡村时,也质朴和亲切。小雨落在瓦上是沙沙响,仿佛万蚕吃着桑叶;中雨落在瓦上是当当响,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大雨落在瓦上哗哗响,条条瓦沟变天河。千万点雨水狂砸,千万道瓦瀑喷溅,还加上雷鸣电闪,此时的乡村之声雄浑又壮阔,沸腾而苍茫。雨水落在植物上,也会发出不同的声响,落在芭蕉上是啪啪响,落在竹叶上是潇潇声,落在苞谷叶上是嗒嗒声,落在烟叶上是噗噗声;落在稻叶上的声音细碎,落在茄叶上的声音绵柔,落在芋艿叶上的声音晶莹,落在甘蔗叶上的声音萧瑟。

乡村很多景物是无声,但有时无声胜有声。夕阳西下,晚霞给村庄涂上了一片温馨的金黄,那是送给乡村的声声祝福;夕阳下升起的袅袅炊烟,那是每天轮奏的一曲乡韵;夏夜里萤火虫一闪一闪,那是让多少人梦魂萦绕的一首夜曲。还有,你听见过风扶老农的声音吗?你听见过水送明月的声音吗?你听见过树拂星空的声音吗?你听见过云游蓝天的声音吗?还有蛙鼓敲打荷叶、雨滴弹响青石、轻风穿过弄堂、鸟雀飞过树林。你可能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因为这些声音是那么的细小、微末、隐秘,但这些声音确实存在着,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也许只有乡村的承载和泥土的孕育,才会使这些声音如此纯朴和悠长。牛哞羊咩,在山野田间回荡。如果牛羊不是站在青草丰茂的土地上,那么它们的鸣叫肯定力促气短声韵不畅。鸡鸣狗吠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广阔的乡野和高远的天地,那么它们的声音肯定不会有那么悠长和响亮。还有树叶的喧响和河水的流淌,也是因了厚实的山川大地,才有如此丰茂如此绵长。世上的声音最初在泥土中孕育、乡村里出发,乡村是很多声音的襁褓和温床。

乡村的声音是质朴的,又是诗意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是一种声音,“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一种声音,“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是一种声音,“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是一种声音,“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是一种声音,“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又是一种声音。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就充满了各种乡村的声音。“关关雎鸠……”“呦呦鹿鸣……”《关雎》阴阳和谐,《鹿鸣》礼仪彬彬。《诗经》风之首篇,小雅首篇,皆由声音开始。风为鸟音,雅为鹿声,真是很有趣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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