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读到毕九歌《春农绝句》:“芍药花残布谷啼,鸡闲犬卧闭疏篱。老农荷锸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故园那遥远的春日风光,乡间农事,便会扑面而来。仿佛看到乡亲们躬身垄亩,侍弄庄稼;夕光濡染,周身镶锦。那辛勤劳作的身影,就会群雕般地在脑海中浮现。
《吕氏春秋》中“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道出了天、地、人对庄稼生长的三大要素。庄稼人祖辈务农,世代种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庄”是无边的土地,“稼”是付出汗水的耕种。每一株庄稼的背后,都浸润着庄稼人的心血,承载着民族的内涵。一粒粮,一滴血;一棵苗,八瓣汗。庄稼与庄稼人之间,早已建立起深厚的情感。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除了小麦、油菜等少量越冬作物外,大部分庄稼都在春天播种。当惊蜇的春雷震醒了冬眠的大地,庄稼人就肩着犁赶着牛来到田间地头,甩脱了布鞋套好了牛轭,接着一记响鞭炸过,锃亮的犁铧就插入土地。新翻的泥土在铧面上愉快地呻吟,滋滋作响卷起层层泥浪,泥土在晨曦中闪着油黑的光芒。温热的地气在耕地上氤氲,好像蒸煮着刚出锅的黑馍。一些麻雀和鸥鹭,在新翻的泥土上叼叼啄啄,觅食着虫儿、草籽和泥鳅。犁完一块地,庄稼人停下犁,让牛喘喘气,吃一把青草。自己则蹲在地头,掏出旱烟袋,揿些土烟丝,然后“嚓”地点上火柴,“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蓝色的烟雾融进白色的晨雾。这时初升的日头鲜活成一枚早春的新桔,用浑黄而清亮的光芒织出一张巨网,把耕牛木犁和庄稼人一起网进春耕图中。
经过牛耕人翻的块块土地,变成了庄稼的张张产床,种子落地发芽,禾苗破土而出,迎风纤纤一立,即成蔓延之势。接着感情充沛、活力四射的庄稼,遮掩不住青春的活力,阻挡不了豪迈的步伐,排排行行、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伸向远方,各种娇美的影子漫山遍野,一直延展到云的那边天的尽头。
夏天的田野,阳光炙烤着庄稼人的背脊,把土地和庄稼人染成同一种颜色。蒸笼似的庄稼地里,庄稼人锄削着野草,也锄削着岁月!他们戴顶破草帽,搭条旧毛巾,弯着腰,弓着腿,人是锄的脚,锄是人的手,人和锄达到了完美融合。一块块板结的土地,在锄头下变得松软;一棵棵碧绿的禾苗,在汗滴下更加苍翠。庄稼人满头满脸的汗,不是往下滴,而是向下淌。渴了,灌几口大壶茶;热了,扇几下破草帽;一晌能喝几斤水,半天可以不尿尿,喝的水直接变成了汗。汗水洒得土地芬芳,汗滴映得锄杆发亮。
庄稼人的汗水,被阳光蒸成粒粒盐渍,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庄稼人的肤色,也被阳光涂成釉彩,仿佛中世纪的陶罐。他们或蹲或弯的姿势,近似于对土地的膜拜;或屈或伸的动作,仿佛是对庄稼的拥抱:或舒展成一种远古的舞蹈,或匍匐成一个虔诚的祈祷;或弯曲成一个沧桑的逗号,或俯身成一座嶙峋的古桥。他们用自己的肢体语言,在天地间书写着创造与美好。
只有庄稼人才会了解庄稼的心事,听懂庄稼的语言,感知庄稼的冷暖……蔫了,是不是有病上身?瘦了,是不是营养不良?黄了,是不是饥渴脱水?庄稼人只需瞄一眼庄稼的个头和脸色,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什么时候上肥,什么时候喷药,什么时候灌溉……庄稼接受着阳光的照射,也承爱着目光的抚爱。庄稼人的目光与阳光、雨露、肥料一起,成为庄稼必不可少的一种养分。
庄稼人能听懂庄稼们的语言,也喜欢跟庄稼们讲话。一有空就到地里转悠,蹲在庄稼的旁边,一边吸着烟,一边唠着嗑,说着双方才能懂的话语。说到高兴时,庄稼会兴奋地点头;话到伤心处,庄稼会同情地摆手;讲得动情时,庄稼会随声地咐和;谈到苦楚时,庄稼会伤心地沉默。每株庄稼,都成了庄稼人的孩子。庄稼人了解每个孩子的脾气和秉性:哪个喜阳,哪个爱阴;哪个怕旱,哪个耐涝;那个粗贱,那个娇贵。庄稼人慈爱地打理着它们,精心地呵护着它们,让它们拔节、开花、抽穗、育铃。难怪庄稼人走到哪里,哪里的庄稼就用齐刷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向他们点头致意;甚至说出呢喃的情话,发出㗭嗦的巧笑。只要庄稼人一来,它们就会伸出枝叶抚摸着他们,轻吻着他们,依附着他们,甚至缠绕着他们,为他们献上珍藏了一季的芬芳,甚至奉上生命的果实。特别是夏秋时节,西瓜会奉上满腔的甜蜜,水稻会表达由衷的敬意,棉花会献上温暖的祝福,玉米会伸出金色的希望。红薯、花生、土豆等虽不当面感谢,而是把一腔感恩深藏在土中,等着庄稼人去掏出一连串惊喜。
庄稼人干活累了,就躺在庄稼边上,覆盖着蓝天白云,相伴着葳蕤影子,这时,庄稼人的心贴着泥土跳动,庄稼人的身随着庄稼扎根。在庄稼人眼中,庄稼的身影是那么迷人:有的粗壮,有的纤瘦;有的丰满,有的婀娜;有的妩媚,有的纯朴。这会让他们想起家中的婆媳。对,自己的婆媳就是庄稼,她们生育出小庄稼;小庄稼长大后又会繁育出更多的庄稼。庄稼人就像庄稼那样,一代代一茬茬繁衍生长。
因此,庄稼的喜怒哀乐,成为了庄稼人的悲喜苦忧;庄稼的成长衰亡过程,也是庄稼人的生老病死过程。庄稼地里的庄稼人,长得越来越像庄稼,呈现出一种最朴素的姿势。特别是在秋阳的照耀下,庄稼人的身影像庄稼一样,散发着沉稳持重的成熟,俯首弯腰的谦恭。他们出落得像麦穗一样丰满,稻头一样谦逊,高粱一样挺拔,玉米一样金黄,棉花一样洁白,从容安详、沉稳内敛、坚强隐忍、无私奉献,在自己生命的田园里,精耕细作着一片枝繁叶茂、瓜瓞绵绵的世界。难怪庄稼人死后也要与庄稼长相厮守,长眠于日夜劳作的土地,相伴着朝夕相处的庄稼,最后把自己完全融进泥土,去滋养那一茬茬庄稼,完成一个庄稼人向庄稼的蜕变过程。
在我看来,一块庄稼地里,庄稼人在播种或者锄草,在施肥或者浇灌,在捉虫或者收割……不管是蹲下还是弯腰,犁地还是挥镰,擦汗还是看天,哪怕只是扛着铁锹或锄头在庄稼地里走一走,他们就是风景的创作者。他们已成了庄稼的一部分,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庄稼人,他们不会弹琴,但嚓嚓的锄声就是献给大地最动听的音符;他们不会写诗,那一行行脚印就是写在大地上的诗句;他们不会画画,但蓝天白云、绿苗黄土和庄稼人就是一幅完美的画图。其实,庄稼人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发表在蓝天白云与广袤大地之间,任何图画都绘不出麦浪起伏的动感和油菜花开的清香,任何书法都写不出玉米擎天的英姿和瓜藤绵延的婀娜,任何诗歌都没有庄稼人镢头犁耙的真实和深刻,任何音乐都无力表达豌豆爆裂的天籁和高粱拔节的美妙。
是的,有哪幅画能比得上庄稼人那色彩斑斓的擘划!?有哪首诗能比得过庄稼人那开天辟地的挥洒?!你看田野里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庄稼,就是一首首平平仄仄、抑扬顿挫的诗!在大地这张巨幅宣纸上,庄稼人按照二十四节气划定的格子,或缓或急或密或疏,纵横捭阖张驰有度,激扬文字挥洒自如。庄稼人甚至还是一位伟大的将帅,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运筹帷幄金戈铁马,而庄稼地是他们的万水千山,庄稼就是他们的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