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唐·牛希济的《生查子》),懵懂末开的初恋,使你铭记了两小无猜、纯洁无瑕的情谊;“柳条搓线絮搓棉,搓够千寻放纸鸢”(明·徐文长《风筝》),童真的可贵童趣的盎然,已经成为幸福的回忆快乐的源泉;“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清·朱景素的《樵夫词》),从山上砍樵挑柴下来,蝴蝶却一路跟随着柴担中那鲜艳的杜鹃……凡此种种,如此美好,有谁不渴望拥有?于是,田园生活,便成了每个人的诗和远方。
每人心中的田园是什么?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背景大同小异:那蓝蓝的碧空,悠悠的白云;巍巍的青山,层层的梯田;弯弯的小溪,泠泠的清泉。还有那灼灼的桃花,唧唧的飞鸟;簇簇的村庄,袅袅的炊烟;细细的阡陌,圆圆的池塘……这一切田园风光,构成了我们的诗意家园。
一
改革开放以来,越来越多的农村人,纷纷外出寻找乐土。“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经《硕鼠》)。总算经过努力打拼,在城市里觅得一处空中楼阁,可不经意间回眸一望,他们离开的那个地方,曾是自己的天堂。那里的花自然地开,果自然地熟,老老少少自然地生活,一切都遵循着亘古的秩序。
所以游子们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寻觅觅那份千年的乡愁。有了这份乡愁,寂寞时不会忧伤,穷困时不会沉沦,苦恼时有所慰藉,挫折时不会气馁,软弱时会有凭依,迷失时会给指南。
中国人为什么对田园、乡土情有独钟?不仅是因为田园有美丽风光,可以减轻世俗压力,抚慰受伤心灵。在以农为本的中国文化里,乡土是生命的起点,稼穑是生存的方式,田园就成为我们文化的根、生命的源,记忆的承载、情感的寄托,自然也就成为我们心灵的归宿、精神的港湾。
因此,很多城里人,总是向往城市外面的那片乡野,柏油路外面的那条阡陌。让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青山绿水间恣意地飘飞,去寻觅心灵的木屋和精神的家园。因此,很多都市人,离开王府井,走出南京路,爬上黄土高坡,走进江南小镇,在辽阔中展开思想的翅膀,在幽深中享受历史的阴凉;在苍茫中找回失去的自我,在屋檐下重拾记忆的温暖。
乡村与城市,永远是人间两个梦境的变幻与组合。但令人惋惜的是,城市在追求着乡村的同时,追求着自然和谐;乡村在追求着城市的同时,有的却迷失了“自我”:那整齐的布局,雷同的建筑;平整的柏油马路,突兀的水银灯柱。消隐了传统的田园风光,消解了乡间的温馨浪漫,消失了农村的原始纯朴。我们已经很难找到“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欣赏不到“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场景,领略不到“黄四娘家花满枝,千朵万朵压枝低。留恋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美丽?
二
我退休后回到了故乡,拭去蒙尘的扁担,擦亮生锈的铁耙;穿上长挂的蓑笠,走向久违的田野,每天像父亲那样劳作:晨起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出门鸡鸭相送,回家黄犬相迎。也像祖父那样休闲,蹲坐在村前的晒场,端着茶点着烟,看着起伏的庄稼,话着今年的桑麻,直到烟雾融进炊烟,暮色将我们收藏,我才蹒跚着回家。这时的村庄,一处处亮起灯光,其中一盏朝我睒着温暖的目光,柔和的光线搀扶着我走进院墙。
一次聚会上,我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一大群城里同学夸我好福气:农村的空气如何新鲜,风光如何优美,蔬果如何有机……他们把我住的地方当成了桃花源,把我当成挑花源中的那个渔人。甚至也想到农村租块地卖间房,过上像我一样的幸福生活。于是我说了一句“我那里还有房租有地种!”大家顿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继则长吁短叹嗫嚅少语,言下之意是短暂小憩尚可,长期居住不行。大有“城市或乡村,此事古难全”的慨叹!
我的同学大都出生农村,后来像纷飞的劳燕,从此就在城市扎根繁衍。但他们身上始终有根无形的线,双脚始终有道难迈的坎,这就是乡思的牵挂,这就是乡愁的羁绊。故乡水是激活真情的那根鼠标,家乡话是唤起童趣的几声鸽哨。于是,他们身处闹市又首鼠两端,身在曹营心却在汉。于是一遍遍拍扁思念的栏杆,一次次奔向心中的家园;将心态进行一次次调谐,将身体一次次放逐。
为什么他们有时想逃离城市?因为城市也有诸多问题,比如交通堵塞、人情凉薄、工作压力等等。为什么又喜欢城市?因为城市有先进医疗、优质教育、就业机会等等。那么鱼和熊掌,怎样两者兼得?城市乡村,如何美美与共?英国社会活动家霍华德提出“田园城市”的理论,这一理论的核心思想是城乡一体化的生活,即将“一切最生动活泼的城市生活的优点和美丽、愉快的乡村环境”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英国的田园思想更多地体现在城市规划和社会运动中,强调城市与乡村的结合以及对自然环境的保护。
而中国的田园思想则更多地体现在文学和艺术中,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很早就倡导“天人合一”,对自然有种天然的热爱依赖。传统文化中主张渔樵耕读,在一种田园和诗意的环境下工作生活,这是我国传统文化中几千年来的实践,贯穿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并成为哲学基础。由此衍生出来的田园山水诗画,就体现了传统中国人的生活理想。
共同的文化传统孕育出共同的生存状态。因此,中国人从古至今就有着深厚的田园情结。即使离开故土,心灵深处依然葳蕤着一片田园。人们如眷恋母亲一样地眷恋着田园,不仅仅因为那是自己的家园,那里有自己的亲人,还因为那里有着熟悉的青山绿水,弥漫着庄稼的芬芳。所以田园承载着记忆和乡愁,滋养着人们的精神之根,是血脉流淌和心灵安居的地方。
三
似乎文人墨客更加热爱田园,或许是因为文人天生的浪漫,更渴望心的纯粹与灵魂的自由,渴望情感与自然的共鸣。而在优美的田园风光与清静自在的田园生活中,也可以激发出更多的创作灵感。
他们向往田园生活,特别是居庙堂之高后,对仕途名利视如粪土,一挥衣袖,归园田居,从此不知今夕何夕。陶渊明,柳宗元,李白……他们从田园走出,最终又回归田园。只有田园间的纵横阡陌,才是他们的真正归途。
陶渊明曾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职,亲身经历了官场的黑暗,目睹了各种丑态,与自己正直、仁慈、爱民的性格格格不如,四处碰壁后才隐居田园。用手中一支素笔,描绘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为中华文化耕耘出一片诗意田园,塑造了风景优美、安逸舒适的人间天堂。其在《归去来辞》文中写道:“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为能早日过上清风朗月的田园生活,诗人宁愿放弃功名利禄,甘愿辞官归田。当看见美丽的农田,清澈的小河,葱郁的山峦,快乐得像放飞的风筝似的,又是歌又是啸。
于是,中国的诗歌里就诞生出一个田园诗派。你看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再看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再看苏东坡的“新春阶下笋芽生,厨里霜虀倒旧罂。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园无雨润何须叹,身与时违合退耕。欲看年华自有处,鬓间秋色两三茎”……中国文人在仕途进取与归隐之间总少不了山水田野的叙事,从伯夷、叔齐躲进山间义不食周粟,到诸葛亮自言“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再到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孟浩然更是用“田园诗人”自居,时常陶醉在青山、绿树、桑麻的田野风光里,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赞美田野的诗歌。
中国文人在进退之间,进则欲兼济天下,退则欲独善其身,所退者在何处?——就是归隐田园。我们发现,文人把田园诗意化、浪漫化、理想化,成为了自己心中的美好图景、精神家园,乃至精神避难所。
其实国外名人也一样,贝多芬曾毫不掩饰对田野的喜爱,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上讲他爱田野胜过爱人。其创作的许多不朽乐曲,灵感皆来自田野的风光。让列宁称奇的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犹如天籁之音,仿佛让人身临其境地在如诗如画的田野之上,沉浸在鸟语花香、淙淙流水、蓝天白云、丰收劳动的欢快中。据说,苏格拉底在田野上能对着树上的一只小鸟看得出神,达到忘我境界。
瓦尔登湖不仅为梭罗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也为他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家园,之后他推出了自己的作品《瓦尔登湖》。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实践和他的作品中,都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张,那就是回归自然。他说:“大多数人,在我看来,并不关爱自然。只要可以生存,他们会为了一杯朗姆酒出卖他们所享有的那一份自然之美。感谢上帝,人们还无法飞翔,因而也就无法像糟蹋大地一样糟蹋天空,在天空那一端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众人耻贫贱,相与尚膏腴。我情既浩荡,所乐在畋渔。山泽时晦暝,归家暂闲居。满园植葵藿,绕屋树桑榆。禽雀知我闲,翔集依我庐。所愿在优游,州县莫相呼。日与南山老,兀然倾一壶。”唐代诗人储光羲这首《田家杂兴八首其二》,与梭罗的《瓦尔登湖》异曲同工。既写出了其明月般的胸怀,也道出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