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一一辛弃疾《汉宫春·立春日》
正月初六,立春日,我和妻子开车来到济南历城区遥墙镇四风闸村。
这里是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自号稼轩居士)的故里。从少年到白头,读辛弃疾,总让人慨叹不已,感到意难平。我一直将辛弃疾看作岳飞一样的人物,是一个抗金英雄,一个搁浅的悲剧英雄。他年少便立志抗金,收复河山,二十出头聚众二千起义,加入耿京抗金队伍,高光时刻,只身追杀并手刃偷走义军大印投敌的义端,率五十骑奇袭金营,智擒叛徒张安国,摆脱追敌,急驰而归,献俘行在,后张安国在临安被斩首示众。一时“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可没想到渡江归宋之后,无一日不思恢复中原故土的辛弃疾向宋高宗奏进《美芹十论》,向右丞相虞允文上《九议》,却被束之高阁。偏安一隅的宋廷,虽然赏识他的才能,任命他担任重要官职,但再也没有让他回到抗金战场。他在词中悲愤且无奈地说,“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这对于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的辛弃疾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他的内心是多么苦闷和痛苦啊,以至于在他平生所写600多首诗词中,除却部分田园诗词外,都是这一经历和思想情感(家国之情、生命之悲)的写照。1163年,辛弃疾南归第二年春所作《汉宫春·立春日》,借天时人事,抒发他对恢复大业的深切关注和怀念故国的深情,表达他激昂奋发的情怀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以及对南宗君臣苟安江南、不思恢复的不满。
辛弃疾的少年时代是跟随祖父辛赞在北方度过的。他在《美芹十论》中说,“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提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辛弃疾受祖父言传身教,立下雄心壮志,他发愤攻读兵法军书,习武练剑,考察山川地理形势,推演排兵布阵;同时拜文学家刘瞻为师,学习儒家经典和诗词技艺。可以说,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见证了辛弃疾从一个少年成长为雄姿勃发的英雄。
四风闸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村落,树木掩映,街道宽敞,房舍俨然。节气虽是立春,但春天尚未降临,树木光秃秃的,枝干硬朗、简洁,直插蓝天,仿佛一把把高擎的剑戟。走进村中的“辛词书法文化广场”,只见中间位置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古槐,树冠如盖,枝干盘虬蜿蜒,苍劲有力,彰扬着不惧岁月磨砺的气概。奇特的是这棵树包裹着一根两三米高、水桶粗细的枯木,能看出是原来的树干,顶部朽出一个窟窿。这棵树一定是经历一番磨难之后,又焕发新生的。树下的石碑上写着“弃疾手植槐”五个大字,不知道有无依据。若真是辛弃疾所植,那么树龄应有900岁左右了。我仔细打量树身,没看到记载树龄的古树保护编号登记牌。但我宁愿相信这就是辛弃疾亲手所植的,这样辛弃疾的手温与这棵树见证的那些历史信息,就能够传递给我们,传递给未来。
从广场向西南方向走不远,有一座尚未竣工的青砖灰瓦的仿古建筑,三进院落,主屋东西两侧是跨院,规模不是太大,但规划设计十分考究。一位本村人说,这是建设的辛弃疾的故居。我想,从1140年至今,历经近900年,辛弃疾的故居早就荡然无存了,也无从考证了。当初辛弃疾聚众起事时,一定散尽家财,房屋或卖或拆,当时就不一定存在了。多少英雄豪杰起事时都是这样,《左传·庄公三十年》载:關毂於菟为令尹,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三国的张飞,太平天国的石达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很多爱国志士面对破碎的山河,都选择了毁家纾难,勇赴国殇。想到这些,心里默默地为四风闸村民点赞,他们拆民房建辛弃疾故居,让大家追思缅怀,切身感受词人殷殷爱国报国之情,真是善莫大焉!
辛弃疾纪念馆位于村子东南边,与村落相隔一片树林和麦田。进纪念馆大门,碑亭后面立着一尊雕像,是一身戎装的辛弃疾,他身披战袍,手握宝剑,神情凝重,微仰着头眺望远方。这不正是那位时刻缅怀故土、枕戈待旦准备北伐收复失地的辛弃疾吗?北伐的愿景屡屡化为泡影,满怀壮志难以施展,唯有将一腔忧愁愤懑寄托于笔锋之间。在江阴军签判任上,他有感于南宋朝廷没有人出来主持抗金大业,创作《满江红·暮春》,写道“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他追恋着早年的军旅生涯,在《破陈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人寄之》中写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1174年,辛弃疾到建康任职 ,他多次登高望远,积郁的情愫化成了《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男儿到死心似如铁,辛弃疾68岁逝于家中,临终时喊道:杀贼,杀贼!
辛弃疾一生豪情万丈,却遗憾壮志难酬。试想,若辛弃疾当年引领义军不返宋室,坚守北方抗金,情形又将如何?金兵盘踞中原后沉溺于享乐,战力渐衰,加之北方众多抗金义军,若能将他们团结一心,未必不能翻开历史新篇章。然而,这仅是假设,南宋状元徐元杰在其《稼轩辛公赞》中赞颂:“摩云之志,贯日之诚,绅绶动容,草木传颂”。辛弃疾所坚守的节气与忠诚,决定了他南渡归宋的必然选择。由此观之,辛弃疾的悲剧,既是历史的定数,也是人性的必然。一个令英雄既流血又流泪的时代,绝非美好之世;唯有英雄得以尽展其才,受到众人敬仰的时代,方能称之为美好。而这样的时代,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