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老赵

那是初七的夜里，刚结束春节小长假，大抵是习惯了假日的晚睡，尽管已近午夜十二点，我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妻躺在床的里边，早已进入了酣畅淋漓的梦乡。儿子霸蛮挤在我和妻的中间，小鼻子不时冒出小泡泡，每个泡泡都饱含着他保护我和妻的决心。我慵懒地窝在被子里，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

随意地划进一个微信视频号，一阵熟悉的旋律瞬间抓住了我的心，我的魂。“没有掌声，没有客人……我的歌里，只剩我自己……”伴着清脆的吉他声，一道低沉的歌声响起，孤独、疲惫、麻木、茫然，瞬间穿透了我的心门，让我整个人变得湿润。那是一个不甚华丽甚至有些昏暗的吧台角落，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一把吉他，一人低唱。他留着齐肩的长发，却没有散披着，而是扎成了一个马尾，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灯光从他头上扫过，让他的头发更显斑白。他高高的光亮的额头中间，有着一个不甚明显的印记，像是二郎神的天眼，看透人间冷暖。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将他的眼神遮挡起来，让每一个听众只能通过双耳去捕捉他的情绪变换。他的上唇和下巴都留着浓密的胡须，不长也不短，围成了一个密密的圈，和头发一样花白。一件墨绿的格子棉布衬衫让他显得特别平易，一条看不清样式和花色的围脖彰显着主人的个性，这是一个在普通中寻求雅致的人。

《最后一首歌》，是民谣老赵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十二点一到，他简单地与直播间的朋友道别，便下班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关注了民谣老赵的视频号，并浏览起他的个人主页。上头简单地写着：中国佛系大赛一等奖，星城独立音乐人，发行专辑《夜的孩子》《六月》，单曲《春天池塘的告别》《今天的风有些凉》。此外，还有他录制的一些经典老歌，如《当我想你的时候》《爱的代价》《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一生有你》《遥望》《恋曲1980》《Casablanca》等。

我喜欢音乐，更喜欢民谣。民谣音乐，曲调虽简单但非常动听，歌词很平易却能引发共鸣，唱腔自然有生活感。这非常符合我的艺术审美：美的感受，感情真挚，贴近生活。

于是，我波澜不惊地带着彼此契合的审美追求，走进了民谣老赵的音乐世界。

第二天夜里十点半，我准时进入了老赵的直播间。同一个角落，同一把吉他，同一副眼镜，同样整齐的马尾，同样朴素的衣服，同样雅致的围脖，老赵用他深沉的歌声，开启了今晚的视听盛宴。

《为你我受冷风吹》，这是老赵今晚演唱的第一首曲目。“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流眼泪……”他一张口，那沙哑的嗓音，饱满的情绪，浓郁的沧桑感，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砂砾钻进了耳里、心里，不仅磨人，更是磨着人们心灵深处的记忆。人们喜欢听老歌，却又害怕听老歌，总说“初识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那些歌，总有那么一首或是一句能打动你，让你听别人的歌，流自己的泪。其实，我们欢喜和害怕的，不是老歌，而是当时的人和事，打动你的只有曾经的你。

一曲唱完，老赵微笑着和直播间的观众们打着招呼。趁着老赵和大家聊天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他的样子。从他唱歌的感觉上来说，有些像乐坛教父李宗盛，特别是声音，都是那样的低沉有磁性，但他比宗盛多了一分平静。从他的外型来看，有些像歌神张学友，特别是花白的胡子，都是那么的深邃有魅力，但他比学友多了一个马尾。所以说，他只是他，是独一无二的民谣老赵。

老赵停了两三分钟，和朋友们招呼了一番，又开始唱歌。一段简单却动听、熟悉又有独特韵味的吉他独奏，便算他的前奏了。他独特的烟熏嗓一亮，立即引得大家满屏喝彩。只见他潇洒自如地弹着琴，唱着歌，他的身躯随着歌曲的旋律和节奏的变换轻松地摆动着，情绪也随之变换，时而抬头高歌，时而低头沉吟，时而摇头浅唱，仿佛一个自由的音乐精灵。唱到动情处，他会微闭着双眼，那紧皱的眉宇间，两道深深的沟壑，便将岁月的沧桑，将他的故事，将我们的过往一一盛满。这一刻，老赵的歌声变得立体，那些过往的岁月变得深沉，我们便深深地陶醉在这深情的歌声里，流失的曾经里，宁静的夜里。

从此，我成了民谣老赵的忠实听众。每晚必听，每听必动情，动情更动容，动容却更坚定。

我们都觉得老赵唱歌超级赞。但老赵非常谦虚，自嘲是“三无”歌手，一无名气，二无歌技，三无琴技。他说自己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歌声充满感情。坦率地说，抛开名气不谈，老赵的演唱，情感排第一，琴技排第二，唱功排第三。老赵有唱功，而且不错，虽然比不上那些专业级的歌手，但远胜当下一些流量明星。他的琴技很好，虽然与国内顶尖的乐手还有差距，但他的吉他演奏非常有特色，有韵味，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感觉。老赵的情感，是真的饱满而热烈，并且非常真切，自然不造作，这是他最能打动我们的地方。我们时常调侃，一听就知道老赵是个有故事的人，听他的歌，不用花生也能整二两。

动人心者，莫先乎情。任何艺术门类，没有感情，作品便没有了基本支撑。我是一名音乐爱好者，同时也是一名作家。文学创作，我以为首重的便是情感。创作一个作品，你可以不懂技巧，可以不懂章法，但不能没有感情。感情，是文学海洋中最闪亮的珍珠，能照亮茫茫迷雾，带我们寻回真实的自我；他是文学河流里最温柔的水草，能穿透时空更迭，带我们走出人生的困惑；他是文学脉络上最绵长的丝带，能维系宇宙星辰，带我们参透世界的真谛。好的音乐作品，应该是饱含情感直抵灵魂的。老赵已经做到了。好的文学作品，也应该是饱含真情直指人心的。我还在路上。

老赵的声音很有特质。他很阳刚，很大气，有力量的感觉，与当前娱乐圈的娘炮风格截然不同。他很低沉，很厚重，有岁月的痕迹，一听便能抓住你的耳朵。他很饱满，很浓郁，有立体感，一开口便能引你进入歌中的情境。一个歌手声音有特质，便有了辨识度。那么，我们作家的辨识度在哪里呢？我想应该是文字的质感。一个文本，纵然情感饱满，即使技巧万千，就算内涵深刻，他都是由一个个文字组成。文字是文本的基本构成，丢开文字谈文本，就像丢开阳光种花草，离开水养鱼，大抵都是做不成的。所以，一个作家，要提升自己的辨识度，首先要打磨自己的文字，打磨自己的语言。

老赵唱歌，除了国语，也有粤语和外语，像《一生何求》《海阔天空》《500 miles》等。他的粤语和外语发音是否标准，我不敢妄评。但我听得非常舒服，哪怕是外语歌我一句歌词也听不懂。舒服，是一个艺术作品应该达到也必须达到的审美追求。这不由得让我想到国内一些艺术评论家对本山大叔的小品的评价，有人认为其内容低俗，有人认为其教育意义不大，不深刻，没有内涵，甚至有人认为他对中国农民进行了丑化等。面对众多非议，本山大叔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认为小品的作用与功效就是逗笑，观众笑了，我的作品就成功了。这个回答，我不好说他是否绝妙，但绝对直指人心，值得我们所有搞艺术的人去思考。就像我们的文学作品，总是讲究文以载道，想要在自己的作品里去说教，去启示。这固然也可以，但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是让读者读得舒服，否则就是曲高和寡了。

艺术这东西不能过于呆板。老赵的演唱就不呆板，相反非常的自由，非常的灵动。他的吉他演奏，颇有自己的风格。其前奏、间奏、尾奏，都是根据歌曲旋律自由演绎，而不是照搬人家的编排。他的伴奏，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时而徐缓，时而热烈，时而突然休止，一切随性而为，随心而动。这些音乐不是演奏出来的，是流出来的，就像一湾清泉，从地底喷涌而出，穿过山谷，经过山涧，绕过山石，吹过山风，从老赵的心里，流到我们的心里。老赵的演唱也有自己的韵味。他能根据自己对歌曲的理解，自己的情感酝酿，自己的声线特征，自由地切换音乐节奏，音乐旋律，音乐表现形式。记得一次，观众点了一首《把悲伤留给自己》，情到浓时，老赵干脆以口白的方式将歌词念出。“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沙哑的声调，清脆的琴声，忧伤的旋律，浓郁的情感，彼此纠缠着，各种滋味浸透了我们的心肝脾肺肾。我们的思绪在歌声中飞扬，穿越了历史的时空，当前与过往交错，曾经的你与当下的我相融，只留下一滴晶莹，见证我们来过，我们爱过。

这就是老赵的演唱，率性而自由的演唱。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玩”。是的，老赵就是在玩吉他，玩音乐。这种玩，不是肆意妄为的乱弹琴，而是建立在技艺超凡基础上的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的自由追求。这种玩，这种自由，便是我一直苦苦追求的文学感受。玩，是一种文学态度，在字里行间将人间故事一一娓娓道来。玩，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在熙熙攘攘中将人间万象一一淡然看透。正如老赵的演唱技巧，算不得非常高级，甚至有时会破音，会跑调，但这绝不影响他给我们带来美的享受。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过犹不及的真实的表达，能给人以抚慰人心的力量，褪去浮华的宁静。在这里，温暖，温柔，乐观，善良……我们能感受到人间所有的真实的向上的力量。专业歌手几近完美的演唱，固然精彩，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而老赵的演唱，虽不完美，却拉近了艺术与生活的距离。那种动辄几十种乐器的高级音乐编排，是午夜梦中的白雪。而老赵简单的音符，则是我们餐桌碗里的白菜。我们的人生需要白雪，更需要白菜。我们的艺术，需要优雅，更需要真实。

如何做到真实，首先要诚。对于一名剑客，要诚于剑。对于一名歌手，要诚于音乐。对于一个作家，要诚于文字。对于一个人，要诚于心。那晚，老赵正在演唱谭校长的《爱在深秋》，欢快而轻盈的前奏响起，伴着老赵深情的吟唱，淡淡的忧伤与浓浓的深情交错，构成了一幅鲜明的深秋晚景图，把我拉进那个枫叶正红的时候。恍惚中，那日渐淡薄的倩影又依稀涌上了心头，纵使不到午夜梦回的时分。当老赵唱到“爱是可发不可收，你是可爱到永远，我是真心舍不得你走”时，我轻轻地皱起了眉头，如同宁静的心湖被投入一颗石头，心中的恬淡瞬间无影无踪。我知道，老赵的演唱非常自由，他唱歌不一定照谱来，会唱和声，会唱自己的感觉。但这次唱到这里，我感觉不到任何自由灵动之美，只觉得老赵跑调了。于是，我紧锁着眉头，认真听他演唱第二段，这才真的确认，他是真的跑调了。一曲完毕，评论区一片喝彩，大家纷纷夸赞老赵演唱深情，动人心弦。只有固执且认真的我在评论区打了几个字，“老赵，你跑调了”。我以为老赵会不喜，会假装没有看见，甚至有可能会直接怼我。结果，老赵当着数千观众的面坦然地说：“谢谢二宝爹（我的昵称）提醒，你听得非常仔细，我确实跑调了。”老赵的坦诚，让我感受到一个音乐人的赤诚。这种诚，诚于音乐，诚于心，诚于信，诚于自己梦的追求。难怪有歌友说，民谣老赵是一个率性、自由、儒雅的歌者。

这让我更爱老赵了。

我连续十几天准点听老赵的直播，从十点半到十二点，听了不少于百首。最打动我的，是那首《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这是一首关于梦想与生活的歌。就像歌里唱的：梦想很美好，在梦里，我是骄傲的巨人，不朽；但生活很残酷，醒来，我活在都市的边缘，黯淡；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在生活与生存中，我丧失尊严，被呼来唤去；于是，我有时激昂，有时低首，自嘲善于等候；我丑，是生活的真实写照；我很温柔，是梦想的光辉照耀；我庆幸，我还有音乐和啤酒；我叹息，我只剩下音乐和啤酒；于是，我带着卑微，带着懦弱，从不退缩。这首歌的原唱是赵传，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歌手。他的声音高亢嘹亮，浸润着他对音乐对梦想的执着追求。老赵演绎的版本，却有不同味道。他唱生活时非常低沉，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自嘲，他的自省。他唱梦想时非常有力，有迷茫，有怯弱，有自信，有坚定。这五味杂陈的情感，演绎了一个真实的音乐人，打动着每一个真实的追梦人。

我把老赵的视频，发给了两位挚友。一个是老郭，是我学生时代的好友，曾一起玩吉他做音乐。一个是老周，是我现在的文友，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独立不失群、自主不傲慢的作家。老郭看了视频，说蛮不错，并表示非常羡慕我现在享受生活的感觉，他说他现在心态不好，生活不主动，有悲观情绪，想改变却不敢改变，对自己很失望。我告诉老郭：我不是享受生活，只是想找些感觉，不想让自己活得太麻木。我们主不主动，生活都在那里，烦恼不增不减。内心要有寄托，生活要有内核，人心才不会被生活拖垮。老周表示，看了视频，又再次看了beyond1991生命接触演唱会，羡慕他们年轻的时候装备就满攻击了，芬达电吉他和马丁木吉他比三室两厅重要得太多。我表示，年轻时不怕死也打不死，一身轻装便敢闯荡江湖，只要攻击加满就行。现在身上挂件太多，跑不动了，耍不了快刀，只好拼命加防，房子和车子就是我们的坚盾，他保护着我们的躯壳，让我们活得看上去有尊严。音乐和文学，是最接近梦的东西，他保护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活得不孤独，我们要好好享受，不能抛弃，不然就会丢失自己。

2月14日，西方情人节，已被国人过成了传统节日，我也习惯性来到老赵的直播间。今天的老赵酒喝高了，不让我们点歌，只唱自己想唱的。他就是这么一个率性的人。他唱了一首《偏偏喜欢你》。在这个浪漫的夜里，如此深情，直把现场酒吧里的一个姑娘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老赵只好停下了演唱，不停地安慰姑娘：古希腊德尔菲神殿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人啊，认识你自己。这被苏格拉底作为自己的哲学宣言。我年轻时以为这就在是放屁，谁TM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回头再看，谁又曾真的认识自己。所以，要明白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要到哪里去？这比什么都重要。认清了自己，就会大悟，就会豁达，就不会痛苦。说到这里，老赵端起脚边的酒杯，一口喝完。喝完老赵拿着空杯对姑娘晃了晃，姑娘走上吧台，给老赵的空杯加满。老赵又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对于过往一切不美好的，要尝试放下。放过自己，就是放过全世界。要感谢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那些帮助过你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他们都将成为丰富你人生的养分，滋养你成长。为此，老赵又为姑娘演唱了一首《趁早》。

直播间里，一个昵称am的人留言：自己是一个职业音乐人，快四十岁了，小孩都读一年级了，还在做音乐。老赵招牌式的微笑有一瞬间的停顿，又接着笑着劝慰道：我已经四十五了，也还在酒吧做歌手。所以，我深知这一行的难。我也曾犹豫过，想到要退出，要去做点别的什么。有时我又想，我们来这世界一趟，赤条条的来，赤裸裸的走，什么也带不走。但我们必须得留下些什么，绝不能白走这么一趟。这就是人生的追求，或者说是人生的价值。有的人发了大财、当了大官，但他却不想着回报这个社会什么，只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有的人很平凡，很普通，但他却热爱生活，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做好自己的工作，帮助身边的需要帮助的人。职业有高低，能力有上下，梦想也有大小。职业与能力并不妨碍我们心中有梦。再渺小，再卑微的人，都可以有梦想。只要有梦，那怕他再微小，也是一个大写的人。不论我们是什么身份，只要你选择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向上的人，一个有梦想的人，我们的灵魂就是高贵的，是值得歌颂的。既然选定了这条路，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只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只要做最好的自己，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说完，老赵又为他演唱了一首《明天会更好》。

说到直播，就不得不说打赏的事情。每次在直播间，老赵总是强调：自己有工资，能养活自己，养活家庭。现在的直播就像过去的路边杂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大家要量力而行，不要勉强。我喜欢老赵的态度，但不喜欢他的说辞。毕竟我们已经被金钱束缚得太狠，太久。下次我一定去现场，告诉老赵，可以说：方便的就捧个场，可以的就鼓个掌。

老赵，你说呢？

2023年12月，发表于《湖南文学》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