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
陆琼
金秋的骄阳下,车子穿行在两边都是金色稻田的田野间。一望无际的稻田就这样扑入我眼帘。起风了,吹过无垠的稻田,金色的稻浪此起彼伏,顺着风拂过的方向翻滚。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由自主打开车窗玻璃,一阵淡淡的清香,便迎面袭来,冲击着我的鼻孔、眼睛和发丝。
“能否开慢一点呢?我想多闻一下这稻子的清香。”我对同事说。他放慢了车速,我便贪婪地大口大口吮吸着这来自泥土和禾苗共同孕育的香气,这原始的、淳朴的、不含一点杂质的田园气息,没有所谓的前调、中调和后调的香气,它丝丝缕缕抚慰着我每一个毛孔,每一处皮肤。
这从头到尾清淡澄澈的香味,我该怎样来描述这种久违的感受,如何表达这种酣畅和愉悦呢?我想起了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想起了曹雪芹的“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想起了归庄的“稻香秫熟暮秋天,阡陌纵横万亩连”。耳畔也仿佛传来了周杰伦《稻香》的歌声,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五岁之前,我们一家四口还生活在落后闭塞的村子里。我家道场的下边就是一大片稻田,有我们家的,也有外婆和舅舅们家的,还有爷爷和叔叔家的。每到夏季傍晚我们家就特别热闹,大人们都喜欢搬着凳子坐在我家道场里纳凉唠嗑儿。聊的最多的就是稻子的长势。谁家人勤快,勤施肥,勤除草,谷种好,谷子长得好。谁家懒惰,瘪谷子多,稗子多。我们一群孩子叽叽喳喳,跑来跑去追逐着草丛里的萤火虫。那欢快的场景感染了天上的星子和月亮,它们便越发的明亮和闪烁了。浩瀚的夜空深邃神秘,稻田里的蛙鸣,草丛里的蛐蛐、蝈蝈,夜鸟的叫声,将村子点染得热闹又静谧。
到了割稻子的时候了。村子里的大人们陡然变得更加忙碌。谁都想趁着好天气,将稻谷及时收割回家,晾晒好后装进粮仓。舅舅们互相商量着割谷子的事宜。负责割谷子的是哪几人,负责扳谷子的是哪些人,哪几家的小孩负责捡稻穗。板仓、镰刀、草帽、竹席、风车都准备妥当。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领工的就带着人和家伙什儿到主人家田里了。收割的那家主妇就点着煤油灯,开始麻利地准备早餐。闷青色的炊烟袅娜地在屋脊上空跳起了舞蹈。老南瓜绿豆稀饭已经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各种新鲜的菜蔬在案头静静候着,只等着稀饭盛起来后下锅。
鸡蛋是自己家鸡窝里的,菜蔬也是自家园子里的。开水早在煮稀饭之前就已经烧好晾凉,装进大木桶里,加上一摞碗,装在竹篮里,放在田头小路上。割谷子的人渴了,拿起碗舀上一碗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用毛巾擦擦汗水继续劳作。
等我们起床的时候,割谷子的人已经过完了早,太阳已在对面的山头上明晃晃地照着。稻田里已经有好多参差不齐的谷茬儿,像小孩子被钝推子剃的头一样。割好的谷子左右交叉,一摞一摞地码起来。四四方方的板仓上宽下窄,像一个四方的大漏斗,又像一艘旱船。舅舅们合力把板仓推到稻田中间的空地里,负责扳谷子的人们站在板仓的四面,双手抱起一捆稻谷,抡起胳膊朝右上方扬起,在板仓左下方的板壁上落下,再抖一抖稻穗,被板过的稻子就成了稻草,堆砌在田边,只等着收割完后被主人家码成高高的稻草垛或者扎成稻草人。啪哒啪哒的声音此起彼伏,金黄的谷粒跳跃着落在板仓里。我们几个孩子在割过的稻茬里捡拾稻穗。我们比赛,看谁眼睛尖,捡得多,中午就多吃一个鸡蛋。
稻子哗哗地响着,稻香在空气里氤氲着,发酵着。那是丰收的味道,秋天的味道。闻着稻香,我们心里满是喜悦。有新鲜的大米饭吃了,有甜糯可口的米糟吃了,还有粘糯的糍粑吃了。那么多跟丰收有关的美味都在这稻香里蛰伏着,孕育着。
稻子割完了,趁着好天气,新谷要在晒席上享受阳光浴。在这之前,稻子还必须接收风车的“洗礼”,这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农具,大人们把割好的谷子倒进风车的漏斗里,我们就握住风车把手,使劲地摇动起来,些许稻穗、瘪谷和杂草就被风车吹离了,剩下颗粒饱满的谷子落在箩筐里。这些黄澄澄的稻粒被竹耙子均匀摊在晒席上,等待阳光和人们的检阅,中间还不时用耙子给它们翻个身。每当这个时候,村子里到处都弥漫着阳光和稻香的味道。
这清香里被裹着的还有生活的滋味,那蜜一样的味道里既充满了丰收的喜悦,又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
晾晒干透的谷子大部分被装进粮仓,一小部分被打成新米,新米粥和洋芋新米饭是我们最爱吃的。好像没有什么烦恼不能被一顿新米饭所消除啊。
黑褐色的稻田空置了,外公是村里的“使牛匠”,他挥着鞭子,吆喝着黄牛犍子,明晃晃的犁铧在田里慢慢地前行,一行一行黑色的泥土被翻起来,变得松松软软的,它们整平后将会种上其他的农作物。
时光总是无情地滚动着,流逝着。最疼我的外公、爷爷、奶奶和几个舅舅相继离开了,我的那些儿时的伙伴们也纷纷离开故乡,各自在不同城市奋斗自己的人生。稻香依旧年复一年在村子的上空氤氲着,漂浮着,裹挟着一切,又被一切裹挟着。岁月仿佛什么也没带走,又仿佛带走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了Jay在《稻香》里的歌词,“不要哭 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 永远的依靠/回家吧 回到最初的美好/随着稻香 河流继续奔跑”,顺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生活也仍在继续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