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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诗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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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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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春姬

犹如早春里突如其来的一枚落叶,卫家独女子韵一夜寝寐后身穿月光再未苏醒。婢女早晨端来妆奁,敲门无果后发现此事,于是府第上下便被一片哀恸包裹。消息散播城内,引得无数官民心生悲戚。这个在世人眼中一向高傲孤僻的少女猝然而逝,正犹如血月乍现般予人以奇异震惊之感。她的香消玉殒恰是发生在其准备行十五岁笄礼的那年。

卫子韵才貌双全,好诗文,善音律,小小年纪,便已成为全城官民交头接耳的谈资。每当黄昏临近时,瑶琴之音便如桃花的香气般散布城里的各个角落,时而委婉啁啭依依多情,时而赓飏激越势若春潮,惹得那些将卧睡榻的单身汉心中伎痒。前来求婚者门庭若市,但卫子韵一概漠然置之。有三两个愿意见的,也只是应和几句后斜眼觑视,眉宇间尽是不屑一顾,觉得无趣了便不答一声径自回房,因此暗地里怨尤她傲慢无礼者大有人在。即便如此,她的娇躯依然是人们梦中的常客。起初,没人相信这份噩耗属实,直到看见卫府的家丁婢女都穿起黑衫,人们才不由得纷纷叹息起来。

卫午竹放下一日的悲痛后,传家丁去万籁寺请德高望重的高僧为女儿持办法事。在那之前卫子韵的遗体已由母亲和婢女用花露液汁擦洗三次,并换上一套华丽的衣裳。沉香焚燃,卫子韵水润欲滴的黑发和死后愈显胜雪的肌肤在灵柩里泛着冶艳的风情。暮色初垂,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宽阔的灵床上,身下铺设着她平日最爱的绣花床单,微暗的烛火里泛着迷醉的熏香味。她无法睁开双眼,但她仍然看得清夜色像湖面一般铺陈开来,缀着淡淡的暗红,丝丝如缕地漫进门窗之内。同样地,她也看得到自己白嫩修长的双手正安然放于身上,像两只蜷缩的小狗。前来吊唁的人在她眼前俯下身,带着默哀与惊异的神情,也带着几分好奇与敬意。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观察她的同时,她也同样在注视他们。她看得到他们的悲伤,幽暗将那些眸子里她沉睡的身姿变得更加神秘,充满魅惑。母亲的嘤嘤啜泣夹杂在这些穿梭如履的身影间,父亲不知所踪。仆人们的窃窃暗语里透露出父亲安置法事的忙碌。烛火明了又灭,又换上新的烛火。窗外有雨珠滴落,柔和而寂静,犹如瑶琴之音荡漾,倾覆在她的心坎里,使她生出一种忧伤凄怆的情绪。雨声不止不息,她深知已倾听了数个昼夜,母亲的憔悴也如同加剧的雨声般清晰可见。她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力量将她禁锢在沉睡之中,只得由着母亲的泪珠在她的胸膛里震颤。她无数次意图借以这震颤呐喊,声音却始终堵塞在难以自控的身躯里。她不知这样的时日要到几时方能终止。

高僧踏入卫府大门时,距离卫子韵沉睡不醒已整整过了四日,对于卫氏夫妇来说,却好像已等待了五十年。此时雨声已停止脚步,墙壁与树枝上都挂满了远道而来的僧侣的呢喃。卫午竹亲自恭迎,请迟来的高僧用膳。餐毕,来到灵堂。准备诵经之前,高僧先是向灵床上望了一阵,两条长长的白眉下,那目光似乎凝聚着某种深意。她自然看得见他的目光,她感到好奇,由胸腔里短短地舒了一口气。兴许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吓坏了聚精凝神的高僧,只见他一声大叫,如青蛙似的向后跳脱了去,手上的念珠也掉落在地。父亲向她靠近了,在扶住高僧之后,父亲走近她,想要抱起她的身体,却由于某种顾忌而未敢伸手触碰。她看到父亲在她的脸庞和胸膛间打量审视,父亲的目光仿佛期盼着什么。她感受到父亲扶起了她的头。父亲的手掌依然那么宽大敦厚,仿佛使她忆起孩童时的温暖。接着,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她听到高僧提议,将她运到万籁寺内,每日听经念佛,受佛法洗礼,或可复原。于是父亲的手掌离去了。她的头又枕在一片冰冷之上。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已然隔开一段距离。她不明白高僧的话语中蕴藏着怎样的佛门深意,只知道父亲的答允即将使她第一次独自离开家的庇佑,去往一个陌生之地。

卫子韵被送到万籁寺时已是次日傍晚。卫午竹亲自护送,由八名家丁轮流抬轿,一路不歇。途经片片荒野处,树木拓萎,斜塌的屋舍宛如一座座稀疏的坟冢,空茫的黄昏里,几缕稀薄的炊烟歪歪斜斜地飘浮着。卫午竹望着这诸般废墟,不禁慨叹世事沧桑,民生潦倒。

轿子平平稳稳地放到寺院内,此刻薄暮开始降临。她感到秋风无孔不入,从棺轿的缝隙渗进来,将她的衣裙吹起一阵涟漪。八名家丁发出气喘吁吁的粗粝声,接着被一阵唧唧喳喳的吵闹掩盖。那是寺里小沙弥的呼和。见到棺轿抬进寺内,他立即跑来迎接,仿佛见到何等新奇的玩意,站在轿旁左看右看,鼻尖几乎贴到轿沿上。她透过棺轿厚厚的木板便可以听到那唧唧喳喳之声,那声音粗鲁得令她生厌。不安的恐惧流溢于闭塞的暗空,陌生带给她从未有过的紧张感。她听到了高僧对父亲讲的话,那是一些让她越发陷入孤寂与恐惧的言辞。她多么希望父亲能守候下来,就像筑巢的鸟雀守候它们幼小的子女,但她听到的却是父亲与家丁离去的脚步。怨恨开始在她的心中滋生繁衍。她怨恨于父亲的宽心与抛弃,父亲带走了黄昏里落日时分那朵朵镶着金边的最后的云霞,只留给她漠然且无边无际的夜晚的凄冷。

深夜寂寂,窗外的风缓缓吹拂着月光的斑影,将它从窗棂间吹移到棺木的缝隙里。满地的月光将房间照亮成银色的白昼,犹如宣纸上的水墨洇染着棺轿里的身躯。孤寂侵入了她的心扉。她记起在她昏睡的那个夜晚,月光也是如此明亮而紧密,充满某种鬼魅的预兆。不得摆脱的困囿带领着她的意识慢慢步入睡眠,又转而回到清醒的感官与思绪里,使她时刻对即将面对的境况担忧。她看到了月光的缺陷,银白色的光芒里,逐渐探入一片圆圆的暗影。那是男人发亮的目光,充斥着对欲望的拥护与渴求。月光像被驱散的雾霭,黑影一点点将其吞噬,扩大着自己的领地。熟悉的脚步声令她记起黄昏时分的唧唧喳喳,关于恐惧的潜流复又暗涌起来。她注视着,注视着承揽了月光的光秃秃的脑袋朝她俯下身来。她从不允许父亲以外的任何男人靠近,如今这颗陌生的脑袋却触碰着她的衣裙,索索地向下深埋。她感到厌恶、恶心,感到愤怒和悲伤,光头陷在她的身体里,好像石头落进溪流,溅起一片脆弱的浪花。胸襟敞开,阴影贴覆在她微微隆起的胸口。她想到暴雨绵绵之夜里的梨花,如何在箭矢一般的拍击下枯萎于潮湿的污泥;想到飘飞在空中的蒲公英被狂风吹散毛茸,充满了支离破碎的哀伤。一股火焰在她的胸膛里燃烧,进而又燃烧着她的腰腹。血液在全身奔涌,共同涌向统一的出口。

她蒙上了无尽的尘埃和污垢,怯懦地蜷缩于躯壳中。她仿佛可以听到,内心的池塘里传来血珠滴落的绵长声响,散播出强烈的腐蚀气息。这时她听到了那位高僧的声音。她在一片冰雪之色中遽然望去,高僧凛凛然伫立门外,昏黑的光里浮现出一副怒容,将这个刚刚从她身上爬起的身影驱赶出去。她不清楚高僧究竟在门外停驻徘徊了多久,只见他捏住手里的念珠,幽幽念叨着什么,随后将其放在门外,款款步入堂内,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数日后,卫午竹带家丁前往万籁寺,高僧、小沙弥已暴毙。


她已经不再感到悲伤。度过寂寞而漫长的数个黑夜,再次回到熟悉的家,她早已同往日相异。父亲不再能给她宽慰和心灵的依靠,母亲的眼泪也变作了干瘪无味的水珠。她的心已经像一块石头了,以致堪堪一载后父亲早她一步尘封到泥土里,她也并不感到悲戚,以致在父亲身故后不久,府邸即被叛军攻破,成了尸山血海的屠宰场,她也全然不为所动。她听到了母亲仿佛被踩踏的碎花瓣一般遭到凌辱时的哭声,深知这也预示着她即将到来的命运。那一双双眼光在她的身旁聚拢,他们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注视着他们。在那些目光里,她宛若一座内藏矿脉、即将被采掘的青山,系于腰际的那条水芙纱带在纷乱如麻的措置中犹如羽毛一样飘飞而起。她痛恨于自己还能感受到清风的抚触与日光的温度,但她的内心不会再滴血了,反而那股腐蚀的气息愈发浓郁。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无数人穿行而过的小径,土地不会发出抱怨,只有路旁飒飒的草动声。

战乱之后,城外荒山上尸横遍野,卫子韵自然也在其中。她是由两个乡下的老妪抬运出去的。她们在迈入卫府时看到那些层层叠叠累积而起的士卒的尸体,犹如巨大的灰烬堆成的小山,险些惊掉了下颌。两个老妪边喟叹边将卫子韵抬到拉运的木车上,并且在抬运那些士卒时朝他们不堪的尸体上吐痰。

荒山犹如插满稻茬,传出的腐尸味填满了护城河。夜间有饿狼出没,啃啮尸首,乌鸦啄食着死人的眼球。再过一阵,只剩粼粼白骨,唯独卫子韵安好无损。她躺在这腐臭勾勒的荒地上,无数蠕虫麋集在死人的头脑里,挤来挤去,吸吮他们的脑髓。她已心如磐石,反而安适于这份光景里。飞禽走兽在她的胸口间盘桓,却并不伤害她的身体。它们散发出的野兽气息仿佛都在她面前显得自然融洽,在她看来与年幼时观察蝴蝶飞舞无异。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属于这荒山的一部分,并且成为众多腐肉与白骨的守护者。她本以为自己将永远属于这里,直到荒山也改了面目,她依然还在。她绝对无法料到,自己的愿景没多久便被一位上山砍柴的樵夫打破。当樵夫将这份奇特的景象散布给城内的每个人时,大家便众口一词地认为这是神仙显灵之事,当即决定将卫子韵的灵体供奉于祠堂内,烧香祭拜。

熏香味再次笼罩了她的白昼与黑夜。她曾是一个憎恶管束的少女,她对自在而为的向往就如同植物对阳光的渴望。如今她静静沉卧,任命运的激流将她冲刷到此处与彼端,全无抗衡之力。熏香味会使她再次想到母亲的眼泪。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冷漠了。对母亲的记忆遥远得如同水中的倒月,皱褶而空无。她看到一只飞蛾扑向烛火,被烧得残缺不全后掉落在布满灰尘的供台上。她知道她应该抛掉那些旧有的记忆,她能做的唯有对当下处境的接受和适应。至少在下一次动乱之前,她要一直待在这座祠堂里了。她满心笃定地这样认为,却并不知道由于城中官民对她的神话,使其名声远播,已经吸引了太多山林草莽、盗匪贼寇的目光。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他们的身影。月色黯然,但她灵敏的听觉早已捕捉到细微的响动。那是两个裹着黑衣的盗贼,她看到他们蹑手蹑脚地潜入,在烛光的指引下来到她的身旁。空空儿观察着她的脸庞和身躯,没有意识到她也在注视着他们。幽光里少女魅惑的气息令他迟滞了片刻,直到精精儿在背后轻声呼唤,他才抱起卫子韵的身躯,塞进精精儿撑开的口袋里。对于她而言,只觉得像是陷落在坑洼里,旋风般的灰尘穿透布袋扑打着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往何处,又将遭遇怎样的境况,她唯有屈从。

她感知到自己穿过了一片树林,树脂的气息扑鼻而入,夹杂着枝叶弯折摇晃的飒飒声响。潮湿的温度使她觉得像是到了一条小河边,河水汹涌漫溢,发出响亮的骚动声,仿佛在她的耳边拍击着。他们停下来了。一阵短促的对话告诉她,自己正身处一家偏远客栈。客栈老板的目光在裹住她的布袋上短暂停留,却不敢多加追问。在步上楼梯的声音之后,她找到了地面的熟悉感。她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夜里的寒风吹动着门扉,房间里一个人在打鼾。布袋阻拦了她的视线,同时也带给她窒息的痛苦。这时一双手拯救了她,她得以呼吸通畅,然而在解开布袋后,那双手又马不停蹄地解开了她的胸襟。她虽然有些诧异,却也毫不畏怯,只觉得有些冰凉。风将门缝吹得更大了,在她的肌肤上嗖嗖拂过,随后门完全敞开,发出一声脆响。精精儿被响声惊扰,从床上翻身而起,警惕地察看四周。屋里澄黄明亮,桌上的蜡烛散着温热的光辉。他看到一个身影正蹲伏在窗下,灯影在墙壁上摇曳不止,状若河马。精精儿再定睛看去,发觉那曳动的身影正是空空儿。此刻那张布袋已被撕作两半,摊放在地,上面则是卫子韵展开的薄衫。精精儿跳下床来,一个箭步便跨到空空儿跟前,质问他为何如此。空空儿回过头斜睨着,但双手仍未从卫子韵的胸前拿开。精精儿这才首次端详这具女尸的容貌。只见幽淡的光影虚浮于卫子韵的身上,呈现出莫可名状的剔透感,令他胸中倏然汹涌起一阵悸动。

她见到精精儿矍矍闪耀的双目投射在自己身上,接着扑过来将空空儿挤开,重复着与他相同的行为。她冷峻地注视着,好像一切都不再让她意外。屋外狂风持久地呼啸着,使她越发清晰地嗅到那股腐蚀的气息。精精儿并不知道他贪婪的状貌惹恼了同伙,当他被踢倒在地又迅捷而起时,空空儿已抢夺了他的位置,兀自让全身的感官陷于甘美的战栗中。空空儿没有看到背后的一张脸色是如何冰冷,就在他浑然忘我之际,精精儿已经攥着一把匕首朝他轻轻靠近,对着他起落的后背直刺一刀。他直感到一阵剧痛,一抹冰凉陡然蹿入体内。他想要叫喊出来,却被一只手攥住了唇齿。精精儿毫不留情,拔出匕首又连续刺了三刀,直至空空儿全身无力,像泥巴一样瘫软在卫子韵的身上。

这一幕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大片的血从空空儿的后背两侧滴落到她的衣衫上,眼前这个男人临死前的眼珠像翡翠一样明亮和突出。她承受着这具真正的尸体的重量,又看着精精儿将他拉到一旁。她觉得那股腐蚀的气息变得愈发强烈。这时精精儿走过来,趴在了她的身上。

翌日晌午,客栈老板发现了空空儿的尸体。又过数日,在几公里外的密林中,精精儿亦被发现倒在一条小溪旁,死状凄惨。卫子韵的下落则无人知晓。


她感到如此沉静。一片片树林沉默不语,大地静静地,天空在幽蓝与白皙间变幻,一棵棵树木寂然不动,阳光在土地上将它们刺成剪影。月圆之夜,她仍能感受着命运的力量。命运将那些荒芜而漫长的岁月,日日夜夜地镌刻在孤寂的内心里。她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见到满月了,也许已有几百次。孤寂随着月儿的盈满与日俱增,在她的心里刻下了一圈圈比树木还要多的年轮,比土地还要厚的风霜。她注定要永远留在这里,与那些苍老的树木一同衰退腐化,与那些泥土一起记载着岁月留下的足迹。她注意到一个身影。是他,在孤寂了百年后的这一天,是他的出现使那些过往的沉痛和绝望化为记忆里的虚无。

这一天,一位落榜三年后再度赴考的秀才汤生,在密林中见到了卫子韵。夜雨初霁,稀稠的泥巴为汤生的双脚增添了许多负重,因此他感到目的地如同逝去的童年般遥不可及。在模糊的记忆中他尚可无忧无虑地读书,如今却只为应对科举,谋得一官半职。家父生前的夙愿如诅咒般时刻在他的头顶盘旋,以致他在邻里间落得个呆板木讷的声名。几度赴考几度落榜,汤生已然灰心丧气,徒剩僵滞的行动驱使他前行。

此刻他坐在一块驳落的石头上,直感到脚腕疲敝已极,无力再走。他刮去鞋底的泥垢,顿觉双脚如脱开咬钩的鱼儿一般轻松,如此便又走了少许路程。止住他脚步的是一条潺潺如绸的小溪,他掬起一抔水饮啜起来,溪水的甘甜使他分外愉悦。正当此时,他见到一条绸带自溪水彼端的草窠里伸摊出来,乍看仿似一条静卧的白蛇。汤生心生好奇,便踩在较浅的卵石上,跨过溪流,拨开草丛张望。只见一只纤细的玉手先是映入眼帘,汤生心中惊惶,以为那定是死人。待到他全然探进脑袋,看到卫子韵的全貌时,那惊惶便飘而无踪,转为充臆心间的惊艳。卫子韵一如十五岁那般青春相貌,丝毫未改。汤生松了口气,这少女一息尚存,只是昏睡不醒。他不敢在手上造次,只是轻声呼唤,见她毫无苏醒的迹象,又怀疑她是否真的灵魂尚在。汤生环顾四望,对于这荒郊密林中昏睡的少女颇为放心不下,又想到自己赴考数度无果,倦怠之意便愈上胸口,当下心一横,将卫子韵背在身上,转身向回走去。

这是她无数次颠簸的旅程里唯一感到幸福的一次。这个男人并不强壮,其貌亦不扬。但清秀的面庞和善良的心地却在一步步坚实的路途中撒下了真挚的芳香。他每走一段路便会侧过头瞧一瞧她,他并不知道他在观察她的时候,她也在注视着他。她的内心第一次绽放出喜悦的涟漪。

她的心已经冰冷了百余年,却在短暂的时日里渐渐温暖起来。从前固执的高傲如今已成为对平凡的自适。每当他观察她的时候,她都朝他投去注视。他从不对她做出过分的举动,到了晚上,他的母亲为她盖好打满补丁的被子,使她重新开启了对自己母亲的追忆,仿佛她仍然陪伴着她,听她弹奏内心的琴曲。当她亲眼望着他的母亲因病故去时,那琴声也终于停止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产生了显著的变化。母亲在时,他尚且能鞭策自我,焚膏继晷而心无旁骛。如今母亲一暝不视,他便只愿看些消遣之物,失却了求取功名的志向。这是她自从父母去世后第一次为他人的沉沦感到痛心。此时她痛恨于自己身体的禁锢,命运将她送到他的身旁,她却不能带给他丝毫慰藉。即便他仍克己复礼,如同对待家人一样照顾她,毫无怠慢之处。她想做的是付出,而非一味得到他的照顾。她甚至希望他能放下芥蒂,将她揽进怀中。她知道,在他的面前,那片腐蚀的气息不会再次泛起。她希望他能这么做。她的愿景第一次得以实现。她看到他坐在烛光里一言不发,沉默了很久很久,双肩渐渐簌簌地抖动起来。他哭了,他的哭声是那么痛苦。她为他感到难过。

啜泣半晌后,他抹干了泪痕,取出一壶劣酒,边饮边翻着元稹的诗集在灯下诵读,仿佛要以此排遣心中痛楚。他一字一句地认真读着,心绪也随着作者的情致而动,慢慢地,他似乎已将阵痛遗忘。当读到“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四句时,他只觉得下身暖热,禁不住朝榻上的卫子韵望去一眼。他不知道她同样也在望着他。他继续往下读,再读到“眉黛羞偏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时,他的目光便充满了纯粹的渴望。她期盼着他能走过来。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弃下诗书,径直走到她的身前。

她在灯烛和月光的交替辉映里如一掌海棠红般光彩熠熠。馥郁的桂香丝丝缕缕地飘来,令他神游般爬上了卧榻。他先是打量,将她的每一丝秀发都看得真真切切。他摊开了她的衣裳,这正是她之所愿。他感受到这身躯从头至脚的险峭与丰腴,仿佛包含着高山,容纳着盆地,蕴藏着森林,也囊括了江河湖海,而她俏丽的五官,则像京城里如花似锦的繁华。他不忍熄灭亮光,惟愿浸淫在这虚幻的国度里,让神经的各个角落皆被阵阵涟漪席卷。直到灯油已尽,光芒弱弱地褪去,他终于仗胆将手覆在那暗夜里的柔波之上。她的确没有嗅到那股腐蚀的气息,只有硕大的沸腾的浪涛带领她飞翔和降落。他金子般的身体闻起来有一股花的香气,一阵阵喘息里吐着绚烂的气泡。她感到生命的真实,命运以快乐的方式对她的遭遇加以补偿,即便它是如此短暂的,却使她明白她的身体所以作为身体的美丽的理由。

自翌日清晨起,他便以夫妻之道对待她,一日三餐皆亲手喂给她吃,夜间则继续他们快乐的激情,并每天为她擦洗身躯,更换新衣。他时常还会为她诵读诗文,偶尔自己也赋诗一首,递到她面前,装作请她过目之态,乐在其中。渐渐地,他已忘却逝母之痛,耽于安乐,眷恋无穷。她满心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就像阳光永远会那么明媚灿烂。但命运再一次更改了她的愿景。

她无法自欺欺人,她完全看得到他端来饭菜的次数在逐渐减少,连他自己碗中的饭粒也变得愈发稀薄。他日渐消瘦了,显得全无精神,走起路来好像一根丝带在飘荡。她不知道的是外面的景象。荒凉的大道上,处处饿殍遍野。行路上,每隔百余步便可见一具身体悬挂于树上悠悠摆荡,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僵卧倒毙的尸体,过不多时又悄然消匿。

此刻午饭还未解决。汤生行走在街道上,只见各处荒凉至极,楼台小榭伤痕累累,唯有纷纷秋叶在上面瑟瑟萧索。冷风骤起,吹刮着衣服的碎片在空中打旋。汤生混入一拨稀散的人流中,游游荡荡到了一片荒木前。众人争先恐后地挖树根和野菜,但每人只得一两根。于是有人抢夺他人的食物,双方扭打一处,滚得浑身泥烂不堪。其余的人先是观望,而后满地寻找扭打之人丢下的食物,悄悄拾起离去。

汤生一无所得,如游魂野鬼般来到了村落里。他遥遥望见一户人家隐隐然冒着炊烟,大喜过望,便疾步到了这户人家门前。刚到院外,汤生便猛地止住脚步。他见到院中有一屠夫满身血污,手持肉刀,在砧板上咔咔吱吱地切剁着,而刀下却是一个幼女侧头凝视他的双眸。刀每落一次,幼女的身躯便随之一颤。她只剩半个身子,两条腿已不见踪影,拦腰而断之处支离破碎得如同被乱斧劈砍的木桩。汤生向远景的屋内看去,一个妇人正在烧火做饭,锅内白色的热气呼呼腾起,想必煮的正是这幼女的双腿。汤生强忍呕吐之意,恍惚间险些栽倒。他靠到一旁的干草垛上,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少顷,隔壁一户走出一男子,步入此户院中。汤生勉力撑起身,跟过去观瞧。那男子见到屠夫的切剁,忽地放声痛哭一阵,嘴里念叨着某个名字。又过一阵,男子从屋内抱出一男童,妇人恸哭着追上前,被屠夫拦住。男子怀抱男童匆匆离去。妇人跌坐在地,望着砧板上的幼女,哭声愈震。汤生见到,那屠夫举起胳膊也胡乱地抹了抹脸。

汤生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中,腹内的饥饿如同吸血的饿鬼般抽去了他的气力。他已目光涣散,屋内事物皆幻影憧憧。他躺在地上,想起昔日病榻前的父母,心中悲痛,却挤不出一滴泪珠。最后他想到了卧榻上的卫子韵,她柔嫩细腻的肌肤激起了他的口腹之欲。笃定心意后,汤生感到仿佛有一块冰锥落到了心底。

她当然不知道他的意图,她心中认为他到死也会与她相伴。汤生摆上砧板,将卫子韵扛在肩头,放于板上。他举起利斧的一刻,她才恍然觉悟。他不会忍心的,她看得到他迟疑的目光和滞留在半空的手臂。这条手臂曾经带给她怎样的甜蜜,犹如沉甸甸的果实般的臂膀,如今正举起对准她的斧头。他犹疑着,但饥饿对他步步紧逼,力气如漏勺里的水流般逝去。他瞧准她的一条胳膊,闭上双目,利斧好像寂冷夜空中的流星一样倏然滑落下去。

眼泪在她的心中麋集,那些记忆被冷酷地斩断,劈成了一段段碎片。她不恨他,但也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情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对过往的和当下的所有,她都毫不在乎了。痛苦、绝望、幻灭,没有哪种情绪可以彻底占领她。她只感到内心的泪水像江河一样,奔涌在燃烧的河道里。他吃掉了她的两条胳膊,就在她的面前,在她紧紧的注视下。它们在铁锅的蒸煮中已经失去了属于她的样貌,与猪肘和羊腿无异。他吃得毫无愧疚,放松酣畅。他无视于她灼灼的目光、凄惨的神情。

她在砧板上度过了一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经紧紧搂在怀中的这个少女是怎样在寒冷漠然的夜里咬紧牙关,承受着命运带给她的寒噤。她已心灰意冷,无论什么也不能再更改她旧有的高傲。她要报复,以最极致的方式向他的背叛施以报复。报复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目的和执念,报复将她与他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报复,她在它强大的支撑下注视着这繁杂的一切,成为她与命运抗衡的意念的原动力。

她的胳膊又再度长了出来。他看到了这番神奇的景象,惊得绊倒在门槛上。他伸出一根手指畏怯地触碰她的胳膊,肉感依旧,并无异状。他相信这是上苍缔造的神迹在造福于他,于是当日壮胆又砍去她的一条大腿烹食。到了次日早起一看,果然又长出来。两三日之后,他已不觉奇怪,反而窃窃自喜。他想起自己多年前在密林间救回她的行为,心想这便是善良的回馈,颇感洋洋得意。

数月后城镇村落里饿死者已成千上万,幸存之人也都气息奄奄,唯独汤生悠悠然自得其乐。他白天切去卫子韵的四肢,一半当日果腹,另一半留待次日食用。到了次日夜里卫子韵四肢长回,窈窕毕露,汤生便将她抱回榻上,行周公之礼,如此往复。他尽陷酣然之境地,并不感到羞愧,只觉得此番安排实在妥帖聪明。他毫无觉察于她的内心,池塘里千万条蛇的鳞片熠熠闪光,正汇聚着最后的腐蚀气息。

卫子韵的小腹在某日开始膨胀,汤生虽略有慌张,但很快便想到了合理的处置办法。直至三日以后,卫子韵的肚子已似水桶般巨硕。汤生本欲剖开她的腹部,又想那胎儿若未长熟,吃起来味道不佳,便没动手。

是日夤夜,汤生独自躺下,将睡未睡之际,忽闻门外有窸窸窣窣之声,似是某物在缓缓爬动。他穿上草鞋,推门悄望,却见一只四脚动物从卫子韵的两腿之间钻出,一身湿漉漉的毛发,尖牙利齿,状如妖狐。汤生骇然合上屋门,转回身来,那怪物却已在屋内。汤生瞧它野狼一般大小,周身黧黑如炭,单是两排牙齿巉巉似锯,泛着鱼鳞般的亮泽,嘴里咕噜咕噜嗽着喉咙,顿时吓得夺门而出,一路狂奔。那怪物便在后追赶。及至一湾河畔,汤生前路受阻,驻足回首的一霎,那怪物已扑将过来,一口咬住他的咽喉。汤生双手扣着那怪物,鲜血自他口中和颈部一齐喷涌而出。他连连后退,趔趄之间,那怪物又死死咬住他的肩膀。弥留之际,他仿佛见到卫子韵的身影从那怪物体内飘出,似一抹烟尘忽远忽近。她张开皎月般的双眸,双臂环抱,将怪物的躯体夹在他们之间,如同夹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汤生惨然一笑,意识丧尽,翻身坠到河里。那怪物和卫子韵也一并淹没在波光粼粼之中。


深深的黑夜里,她觉得自己仍在时间的长河中前行。一股水流推动着她,推着她永不止息地向前漂游。水流推着她路过森林,路过村落,路过船坞的浓烟,也路过汽车的鸣笛声。河水的污浊并不能减损她的芬芳馥郁,凡所经之处,沿着河岸石壁上的零星野草正因这异香茁壮成长。她只希望自己永远长眠于地下,渴望能够独自一人安歇地死去,让她的身体不再暴露于历史的轨迹中。可是又一次,她浮现在命运的拨弄里。

她首先映入一对倚靠桥栏的年轻情侣的眼帘。他们是就读于附近学校的大学生,此刻正在谈论着关于历史传奇故事的话题。女孩忽然指着不远处漂浮渐近的卫子韵,问男孩那是什么。男孩认为那只是衣服。然而漂得更近时,他们都清楚地看到了卫子韵露出的皮肤和容貌。女孩的惊叫并没有让男孩显露怯色,他拐过桥头,站在桥畔拾起地上的竹竿拨拦,避免卫子韵顺流漂走。男孩伸直脖子打量卫子韵的脸。他注意到那张脸上并没有因为浸泡过久而浮肿,反倒像活泼的少女一样面色姣好。路过的行人也有不少赶来围观和帮忙,岸边和桥畔顿时像蜂巢一样水泄不通。在警察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将卫子韵打捞上岸,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位古装女子的完好无损而惊诧。男孩撩开卫子韵湿润的头发,近距离的凝视使他像瞬间中弹一样专注和失神。他恍若从这个女子的身上看到了岁月和尘埃。当警察赶到,驱散群众,将卫子韵抬上警车渐渐远去后,女孩对男孩说:

“她已经死了吧?”

男孩幽幽望着消失在视野里的警车,像是对着女孩,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觉得她还活着。”

卫子韵先是经法医检查,仪器显示她全无生命迹象,一位老医生觉得她还活着,如此缺乏科学依据的判断当然未被采纳。警方经过调查证实这是一个不明来历的黑户,法医则提出这很可能是一具奇迹般保存完好的古尸。随后卫子韵便被移交给历史方面的考证专家。经研究,考证专家得出结论:此女名为卫春姬,是唐代天宝年间的一名青楼歌姬,好诗文,善音律,与同时期的一名书香门第的才子汤公子为异性知己,两人彼此爱慕,经常对诗饮酒。后来汤公子违背父母意愿,筹钱为卫春姬赎身,二人比翼双飞,每日吟诗作乐。不幸赶上安史之乱,在战乱中两人对世事颇感失望,加之独生子早夭,于是携手投河自尽。但另一位考证专家很快提出不同的论点,他说卫春姬是唐代人不假,但汤公子据考证应是五代十国乃至北宋时期人士,两者相距百年也不止,如何可能相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此事存疑至今。

卫子韵最后被送到某医学研究所。研究人员召开会议讨论,结果决定要将她解剖。于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主刀医师和两名年轻的研究员在手术台上将卫子韵剥了个赤裸裸。他们都戴着口罩和手套,因此他们无法闻到卫子韵散发出的异香,也无法感触到她肌肤的滑嫩。他们在开始手术前都观察着台上一丝不挂的卫子韵,他们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她也在注视着他们。

解剖刀像在白纸上画线一样纵向切开了卫子韵的皮肤,从她的下颌一直切到小腹,切得十分笔直。于是卫子韵的脂肪和脂肪里的红斑点便像菜市场里被切开的西瓜一样暴露无遗。接着主刀医师操刀去切卫子韵皮下的肉层,他像挖蛋糕一样细致入微,他可以分辨出每一条神经的管辖,于是卫子韵的内脏便毫无遮蔽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随后主刀医师便要取出卫子韵的内脏。他像工厂里的流水线工人一样把卫子韵的心肝脾肺肾一一取出,他的手法是熟练而机械的。卫子韵的心脏放到手术盘上时还在隐隐地跳动着,但他们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因此谁也没看到。那颗心脏后来被泡到福尔马林液里,同她其他的器官一起作为医学实验品被科学地保存下来。她美丽的躯壳被制成一比一的还原标本,内部塞满填充物再缝合,挂到博物馆展览。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挤在玻璃柜前指指点点,诧异着这具尸体竟可以保存得如此容颜依旧。一些人将考证专家得出的结论作为谈资,炫耀着自己的历史知识。另一些人则从医学与化学的角度给身旁的人解释尸体保存的秘诀,讲得头头是道。一拨又一拨人来了又走,他们觉得只需要花费少许的目光便可以承接她身上的光阴岁月,然后都兴味索然地离开。

卫子韵自心脏被取走的一个月后,便成为一具腐尸,很快就从博物馆里消失了。


二〇二〇年四月,于梅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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