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风铃在木窗格上 （14首）

横断辞

横断的，不止是八百里秦岭

还有，雅鲁藏布江的峡谷，滩涂

冈底斯山的云水，青铜

浓缩的灰色雾气，染白三千青丝

昨天还艳丽夺目的衣衫，遍体粼霜

像白行简笔下的那只白猿

没有路的地方，一片落叶就遮住了一切

一丛灌木横七斜八，备用的镰刀

在华北平原的一小块草地上，暗自凛冽

我走不惯山路，也走不惯丘陵。更多时候

一截枯干的乔木或者滑落的山石

就足以切断所有的去途和来径

黄昏

我想写个字的时候，铅笔

被猫咪夺走，搂在怀里，紧紧的

我想写首诗的时候，语言

被黄昏收走，装进弯曲的北斗，隐隐作痛

我只有把长于平时几倍的影子

藏进暮色里

父亲

梦中，他白发，鹤斑

说着听不清的话

还有，他从四十岁

就塞在两腋下的木拐

另一次，我看见

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

衣衫飘摇，隐现在四月的

一小片明亮里

他拉着地排车

快步如飞，在一条光洁的土路上

车厢内装满

发酵好的粪肥

越走越远了，在浅绿的尽头

黑与白

从空白里，倏然而伸出

的手。从太阳的光隙里，悬挂在白色

大地上的倒影

你努力着，想要抓住或者

挣脱的，那些

躲藏在白处的白，黑处的黑，那些

呱噪的声响，隐没在

窗外一辆发电车的巨大轰鸣

不敢，在黑处出现的白，在白处显露

端倪的黑。不敢

把嘶哑的嗓音，晾晒在寂静和空落

的荒凉

一只黑颈鹤，站立在漫天漫地的雪里

出林记 

出林后，只有我孤独的站在稻草中间

像一只黑色喜鹊（或者乌鸦）

遍身披满黑色的音符

像永远不能破解的咒语

落在一个稻草人的肩膀上 

在九月的最后一天，站成

一棵枯干的树身

像唯一的一首诗，被夕阳一遍遍淘洗

只剩，几片浸透铁血色的叶子

漫野金黄，高过蓝天和白云的语言

漫过一只黑色喜鹊的羽毛

而我，再没有一句话

从失语的喉咙涌出

纸

雪花一样白，繁花一样艳丽

簇拥车马暮光

渡口的木船，静止不动

石板路，像一个沉默寡言的挑夫

沉默着放倒一根扁担，和衣而卧

峨冠的水鬼，从身后的皮囊抽出一纸文牒

刷刷几笔，不知勾勒

谁人的生死契约。路过一家纸扎店时

那些裱糊的冥器，躲身在玻璃

橱窗后面，伺机而动

朱砂记名的黄表，被塞进

五颜六色的亭台楼阁

一匹白马，等着九点一刻的月亮升起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北邙山右，明晨

将会有一座洁白宅院，浮出地面

山那边

山那边，还是山，像八百里秦岭

连绵不断，蜿蜒不绝

更像摘不完的秋柿子，山核桃

那座寺庙坐落在崖壁

寺庙里的僧人，托钵化缘至今未归

半山腰，一条山路

落满了梅花

赶脚的骡夫，吆喝着黄昏

一只山鸟扑楞进月色

山歌从西边的桃花渡传来，许多年前

祖母坐着一顶红花轿，踩过一道道山梁

每当第一棵苞谷倒下

山那边，就会升起一朵白云

和一颗金黄的星星

故乡

我依旧在你的麦地里

伏腰劳作

像最后一个诗人

小心地抚弄那些排列齐整的文字

土地和我们的母亲一样

保持缄默

她们在古老的水井边

缝补浆洗，并滋养庄稼

家中的木门，早已破败不堪

风沿着村庄的缝隙

唱歌或者低吟。我依旧

在你的粮食上怀孕

天亮时，一只喜鹊和一只花鹿

踱进我的身体

一尾小金鱼苏醒了

十二只渡鸦

十二只渡鸦，栖息在

暮秋的树梢

它们各怀心事，互不理睬

时间在草料的河畔驻足

迁徙的风声

让本就貌合神离的假象，愈加

支离破碎

语言被上帝诅咒，它们斜视着

彼此。黑色的瞳孔

闪烁着犀利的光泽

十二只渡鸦，它们，是你最先

派来的信使

却各怀心事，互相猜忌

槐花落

不想再旧了。椽檐，山墙，燕子的巢穴

风推开木门，就和雪花一起

散落一地

老槐树，须臾间就白了枝条

像那年，母亲站在木梯上，亲手摘下的

一串串槐花。一串风铃在木窗格上

晚风吹过，就叮铃叮铃的响

落墨沧桑

点，画，勾，撇……落下

夕阳便接近了漳卫河。古老的故事

被时光一再打磨

河伯居住的府邸，长满荒草

旧时堂前燕，在遥不可及的旧梦里

搭建巢穴。它喙角的血痕

疼若一滴，不经意间扣下的朱红落款

琵琶声断，婉丽的飞天

双手空空

人间事，不能再被临摹

“逝者如斯夫”

兰亭，时晴，中秋，伯远。即便再次

梦奠仲尼，再次

纵横变化，不可形容于自叙的奥妙绝伦

一片雪花飘下

便覆盖住，无边无际的葳蕤

十月之水

河身一瘦再瘦，直止袒露出

褐色河床

与河肋围拢的一个又一个小湖泊

而另一条更细小的河

已经断流。它狭窄的身体只剩

逐渐衰黄的河草，还在固执的紧紧抓住

被西风剥蚀的堤岸

有时候，也会有牛毛细雨

斜掠着身子，融入波澜不惊的水纹

人们支着帐篷，在河岸上售卖刚捕捞的鱼虾

它们，和河水一起

越发宁静

落日颂

我的皮肤，正逐渐接近

落日的颜色。皱纹也已远离

玫瑰粉的脉动

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沉静、安详

在群山接纳所有光芒

的瞬间，万物都在吟唱

连流水，都铺满了美丽的诗句

草原，沙漠，雪峰

有了永恒的金碧辉煌，也包括

我灰色的头发和失神的瞳孔

木梳辞

用那把谭木匠的黑檀木梳，梳完一百下头发

然后，用秋枫的方法，双手交错着

护住天灵盖，再然后双脚心对接住

秋枫说，这是一位气功大师教给他治疗失眠的方法

头皮已经梳的热气腾腾，头发下的血液

在血管里欢腾，奔流

谭木匠的木梳，买自2018年的天津卫

还有杨柳青的一对儿兔爷，慈眉善目

那年，斯语考上大学，那年，我两鬓还如墨染

那年，买来谭木匠的黑檀木梳，只为纪念

不是为今天的失眠

那年月亮很圆，很亮，月光照在身上

像披了层银纱，睡眠和梦

都是银色的，还有窗外的虫鸣，蛙鼓

仿佛也都是银色的月光曲，催眠曲

谭木匠的黑檀木梳，躺在精致的首饰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