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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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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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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庄的似水流年

第一章

对于王家庄的村民来说,正月初三,年就算过完了。那天早上,东方微熹,村子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那些随风散去的硝烟,似乎把“年”也带走了。

笼罩在烟火气息中的王家庄,是陇山东边山脚下一个普通的村子。陇山以西是气候寒凉、干旱缺水的陇东高原,陇山以东是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的关中平原。过去,人们以此山为界,分为关内和关外,此山又称“关山”,关山东边山脚下的盆地,又称“陇头”。俗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从这高耸的关山发源出一条河,人称“千河”。这条河一路奔流向东,万年不息,在陇山脚下冲积出一片广阔肥沃的盆地。千百年来,人们在这盆地里繁衍、生息,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村落群。

王家庄位于千河南岸,距县城四五里地,是典型的城郊村。虽然是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村子,却也有自己的光芒。据老年人传说,明朝万历年间,村里王姓家族出了一个举人,在京兆为官,后拜入首辅张居正门下,受其提携,成了大学士。从此,王姓族人讲究耕读传家,以修儒为荣。学风浓厚、人才辈出。即使在现代,也有很多人考取功名,走出农家,入了公门。

今天的王家庄,仍然传承了儒家风范,很多人家的大门上镌刻一道匾,上书“耕读传家”或“礼耕义种”,以此彰显自家的门风。

眼下是正月,是农闲时节,但村民们闲不住。他们认认真真地过新年、迎新春,不管去年收成如何,一切都会推倒重新来过,希望总在下一年。虽然村外的田野一片荒芜,但再过二十多天,就到了农历二月,到了龙抬头的时节,田地就会一片绿色,草长莺飞,春意盎然。

早上九点多,正是人们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村子的北边传来了凌乱的锣鼓声。鼓声零零乱乱、时强时弱不成章法,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它提示人们,春节的下一个高潮很快就要到来。

就在多数人家还在吃早饭的时候,村道中间靠南的一户人家的栅栏门打开,出来一个老头,身披棉衣外套,向西走去。

这是村社火会的会长王福来。昨天下午,他让副手王满仓通知村社火会成员今天早上到村委会开会。现在,估计他们已经吃完早饭,开始往村委会集中了。

村委会在村子北边的公路边,他要穿过村道,再向北通过一条巷子才能到达。这条不足百米的水泥村道把村子分隔成南北两个部分。村道两边是排列整齐的农家小院,几乎每家每户的白色围墙外面、栅栏门两边都栽种着月季花,远远望去,充满了浓浓的农家气息。

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春节,六十多岁的王福来迎来了新年的第一件大事,那就是正月十五闹社火。

腊月二十那天晚上,天上下着小雪。王福来正在厨房煮猪肉,村主任王富贵急匆匆地来他家找他,商量元宵节扮社火的事。这让他感到意外,往年都是大年过后才着手准备社火,今年怎么这么早?

王富贵因为激动而显得兴奋,既不喝茶也不就坐,就那么站着说话。因为着急,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他一边比划着双手一边说,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清楚,大意是县上发通知了,要求有条件的村子今年春节期间必须扮演社火,参加县上的社火汇演。全国各地要来几百位记者拍摄报道,还有外国人要来参观考察。这可是一个向外界宣传咱们这个山区小县的好机会哪。到时,全县各村镇的社火不但要汇演,还要比赛,第一名的奖金高达十万呢!

一向稳重的王富贵说到这些的时候,激动得眼睛发亮,唾沫星子飞溅,特别是说到外国人的时候,兴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王福来却稳若泰山,不动声色,等他说完了,才呵呵一笑说,你激动什么?难道外国人不是人?还不是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王富贵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的意思是县上和镇上都很重视,你是咱村的社火会会长,咱们村这次能不能得奖就看您的啦!

面对兴奋的王富贵,王福来却高兴不起来,苦笑一声说,事是好事,只是这社火一年比一年难办。今年能不能办起来都难说!

这一盆冷水浇得王富贵也冷静下来。他眼珠一转,笑着说,这事换了别人可能不行,但王叔您一定会有办法的。谁让你是咱们这片的社火大王呢!村里那些奖旗奖牌都是你挣回来的呀。

听王富贵提起村里那些奖旗奖牌,王福来心里不由动了一下,想起了前些年村里闹社火的热闹场面。那时候,全村男女老少积极参与,出力出物,社火闹得红红火火,年年拿奖。尤其是二十几年前,他根据村里牲口越来越少的实际情况,把马社火改为拖拉机为底盘的高芯社火,一下子引起了轰动,取得了巨大成功,引得周边乡镇甚至附近几个县区的社火队模仿学习。社火大王王福来的名气一下子火遍了千河两岸,不管他走到那里,都会赢来一片尊敬的目光。

但是现在,情况和以前不同了,抛开其他困难不说,关键是村里没多少人了,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就剩下些老弱病残,这社火还怎么闹?

王富贵和他谈话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他还没想出个眉目来,马上就要开会了,主意却还没拿定,他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心事重重的王福来一边走一边想,不觉间就走到了村道西边,再走就到了尽头。

他抬头张望,村委会在北边的公路边,远远传来的锣鼓声就像催命鬼一般让他心烦,左手边就是南塬,上个坡就到了。南塬,其实是比村子高两三丈的一大块平原,村子就处于塬下。那里地势高一些,眼界开阔,可以让他想得更仔细。于是信步上了南塬。

站在塬边,胸怀一下子舒畅了很多。站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南边高耸入云的秦岭,可以看到西边战马嘶鸣的关山,可以看到北边繁华且笼罩在雾霾中的县城。脚下就是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村子,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

他从兜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试着抽了一口。

这香烟是儿子前几天回来给他拿的中华烟,据说一盒要七十多块钱呢。儿子王子轩在县城工作,隔三差五回来看他一次。儿子心疼他,反对他抽烟,劝他少抽点,抽好点。他当着他的面取出一支点上火,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儿子这才满意地转移了话题。说实话,这烟除了贵,一点也不好抽,味道有点呛,他不习惯。现在,他刚抽了一口,就觉得嗓子不舒服,不由得皱起眉头看了看它的滤嘴,正打算扔掉,忽然看到王满仓上了塬,几乎一路小跑着向他的方向走来。

王满仓是他的本家兄弟,比他小十来岁,长得瘦弱矮小,身体单薄得像片树叶,却说话伶俐,腿脚勤快,脸皮厚,没有脾气。他不喜欢这个本家兄弟------五十多岁的人了,地里的农活干得一塌糊涂,热闹的事总少不了他。

今天的王满仓穿了件加厚休闲夹克,那夹克太过宽大,快盖过他瘦得像麻杆似的大腿了。颜色既像灰色又像绿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了,只是洗得发白,还算干净。

很快,他就站到了王福来面前,一边喘气一边说:

“哥,我去你家找你,嫂子说你出去了,我去村委大院没找到你,就找到这儿来了。”

王福来掏出口袋里的中华烟,给他递了一支。稍作迟疑,干脆把整盒烟都给了他。他知道,王满仓穷得叮当响,平时只能抽得起十块钱一盒的“猴王”,而且从来不给别人散,只管自己偷偷抽。像这种高档香烟,他是舍不得买的。果然,王满仓眼里放出光来,惊喜地喊道:

“这是中华烟啊!都给我?”

王福来咳嗽一声说,“我不喜欢抽。你找我啥事?”

自从前几年村里成立了社火会,王满仓就自告奋勇地加入了进来。王满仓嘴甜腿勤,很多琐碎的跑腿事交给他办,他都很快能办好。但这个人有个大毛病,就是喜欢出风头,爱出点子。但他出的点子往往是臭点子,让人嗤之以鼻,上不了台面。虽然如此,社火会却少不了他。社火会成员之间经常会因意见不合争得脸红脖子粗,这时就会有人发脾气撂挑子不干了,而这种人往往是能挑大梁的人。事情僵住了,就需要王满仓出来说合。反正他没脸没皮,说话幽默,谁骂他都不会生气,反而笑嘻嘻的,把骂他的人气得要死。但谁又能和这种没脾气的人计较呢?所以,王满仓挂着“理事”的名,却成了社火会事实上的副手,也是会长王福来的得力助手。

今天,他急匆匆地来找王福来,确实是有新的想法。

王满仓把玩着手里的中华烟,抽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仰头闭目吐出来一串长长的烟圈,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

王福来不耐烦了,催促道:“回去以后慢慢抽。有什么事就快说!”

“哥,我来找你,是给你排忧解难来了。”王满仓神秘地笑着说。

“你最好想好了再说!”王福来威严地命令道。他要提醒这个部下,说话前最好过过脑子,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哥,今年县上要大办社火,还要比赛,第一名要奖十万块钱呢!咱们村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王福来没好气地说。

王满仓不在意他的脸色,继续说:

“哥,我知道咱们村现在的情况,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咱们社火会也没钱,但不代表没有办法呀。”

说到这里,他凑近王福来,神秘地说:“咱们村那些妇女不都还在吗?有几个脸盘长得还不错,身段也好。咱们啊,就扮一台杨家将里的‘十二寡妇西征’的社火,你看咋样?”

听了王满仓的话,王福来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王满仓竟然能想出这么一个臭点子!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看着王满仓得意洋洋的样子,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王满仓的鼻子骂道:

“你给我滚!就知道你那屁股里拉不出好屎来!‘十二寡妇西征’?那是因为男人死光了!咱们村的男人只是出去务工了,你扮这样一台社火,让别的村怎么看?他们用半张嘴都能把咱们笑死!”

王福来没想到他这个助手竟然想出这样一个点子,幸亏这里没有其他人,否则,社火会的哪些人一定会把王满仓骂死。

兴致勃勃的王满仓挨了当头一棒,打得他灰头土脸。这可是他想了几个晚上才得来的灵感,他为此兴奋得睡不着觉,只想早一点告诉王福来,没想到却挨了一顿臭骂。他失望地叹口气,把中华烟装进口袋,有意无意地说:

“听说王平安也有扮社火的想法,说不定他现在也在找你呢。”

王福来皱了皱眉,对王满仓说:“走!现在去村上,估计他们也该到齐了。”

王家庄的村委会在村子北边,靠近公路。是一个近一亩地的大院子。院子西侧是一座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两层砖混结构的小楼,红墙碧瓦,木制门窗,这些门窗上刷了红色油漆,只是漆面斑驳,很有些沧桑感。底层中间是一间大房子,这间就是村委的会议室了。院子中间,是一大片水泥场地,看起来还算平整,平时招集群众开会,或是搞个其他什么活动,就在这个院子举行。

王福来和王满仓刚进院子,就看到一队队长王保定手拿鼓槌给一帮小学生教打鼓。这些小学生异常兴奋,总是不听他的指挥,把鼓敲得“咚咚”乱响,急得王保定不停地呵斥。王保定见会长和副会长就来了,就哄骗着孩子们回家-----大人们要开会呢。

他们刚进会议室,社火会的其他几个成员陆陆续续来了。

第一个来的是村里的大能人王永焕。王永焕五十多岁,瘦高个,皮肤白皙,不善言语,作事不紧不慢。但在设计高芯社火的造型上有一手。去年,他设计的社火《西游记》令人叫绝。具体场景是这样的:身着袈裟的唐僧手持锡杖,遥望远方。锡杖的上边是一朵五彩祥云,云彩上一前一后分别站着手撘凉棚的孙悟空和挥袍甩袖的猪八戒。猪八戒肩上扛的钉钯上又站着手持净瓶的观世音菩萨。跟在猪八戒后面的沙僧也没闲着,他挑着的担子里一前一后分别坐着两个小孩,一人拿一本书,书的封皮上分别写着“科学种田”和“勤劳致富”。整个高芯社火就像一棵树,从主干开始向上、向两边分出枝杈,共有三层。主干由手腕粗的钢筋焊接,斜着伸出的枝杈由细一些的钢筋和钢管焊接,身着戏服的演员就站在芯子上的踏板上,整个造型看起来即惊险又美观,充满了想像力,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感。这样的造型即要考虑重心分配,还要精巧美观,整个村子只有王永焕这样的能人才能想得出来。

王福来刚和王永焕打了声招呼,其他两个小队的队长也来了。这两个小队长也是社火会的重要成员,在人员组织和调配上是王福来的得力干将。同时,一队队长王保定还是锣鼓队的领队,打的一手好鼓,鼓槌在他手里能玩出花来,由他带领的锣鼓队能打出震天动地的气势来。

和村主任王富贵一起进来的是村里另一个大能人王平安。

王平安三十多岁,中等身材,方脸大眼,棱角分明,穿一件黑色羽绒服。虽说也是农民,却没有一点粗手大脚的农民的影子。前些年,他高中毕业后也跟着村里其他人一起出门打工,干了几年又回来了,在自家的承包地里搞起了大棚蔬菜。后来,又把邻近的几块地租来,建成近二十亩的蔬菜基地。白色的塑料大棚集中连片,看起来很是壮观。他的蔬菜基地靠近公路,他就在大棚前弄个大门,大门上方装了块广告牌,让城里的广告公司做了几个红色发光字------“平安新型农业基地”。王平安的蔬菜基地上了规模,用的人也就多了,开始时雇佣了村里七八个人,后来增加到三十多个,相当部分还是外村的。据给他干活的村民说,里面确实不一样,干的是农活,实行的却是工厂管理,到处挂着温度计湿度计和不知名的传感器,什么时节干什么活,都用电脑控制,有详细且严格的安排,一点都不能随便。

在对王家庄年青一代的认识中,王福来对王平安的看法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欣赏王平安这股创劲,敢想敢干,有年青人的朝气。另一方面,他又对王平安的一些言行不满,特别是对一些传统习俗、观念的反叛。比如,村里每年闹社火的时候,要祭拜“社稷”。“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在正式闹社火之前,他要领着社火会成员去村口的土地庙供奉香火,焚烧黄纸,恭恭敬敬地乞求两位神仙保佑村子来年人畜平安,五谷丰登。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仪式,要有虔诚之心,行为上要恭恭敬敬,一点也不敢乱来。但王平安从不参加,还公开嘲笑说这是封建迷信!他为此很不高兴,都是靠土地吃饭的农民,却对土神和谷神没有一点感恩敬畏之心,这还是农民么?

他希望王平安能象王保定一样,稳稳重重,规规矩矩,听话懂事。在这个基础上,再有一些创新精神,这样多好啊!

他喜欢王保定这样的年青人,为人稳重,待人有礼,从不怀疑传统。但这也是他的缺点,他有时甚至觉得王保定太乖了,如是他能有一半王平安那种敢想敢干的劲头,那就最好不过了。但很快他就笑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王保定真这样,哪就不是王保定了。

如果这两个人能合二为一,那就最好不过了。他常常这样想。

自从王平安扩大了他的蔬菜基地,而且全部盖上塑料大棚,没有留下一点点边边角角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这小子只想利用土地赚钱!自然不会有什么感恩之心。因为,在王家庄,人们在收割庄稼时,总会在地头留一小簇,留给飞鸟或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一方面感谢它们捕捉害虫,另一方面也表达一下农民们朴素的生命观:人要活,它们也要活嘛!

但从王平安的作法来看,他完全没有考虑这些,他只考虑自己的收入。这是一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王福来觉得他从本质上看透了王平安,心里便鄙视起这个小小的资本家。但社火会少不了王平安,因为他连续几年赞助村里的社火队,每年两万,让王家庄的社火队成了其他村羡慕的对象。

人到齐了,大家互相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就算是拜年了。然后进入正题,会议正式开始。

这样的重大会议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召开一次,村委领导和社火会核心人物要在会议上确定今年的社火怎么扮的问题。会议流程无非是村委领导进行动员性发言,然后精英和骨干们提出具体问题,最后由会长王福来进行总结性发言。这种发言是权威性的。王福来会拿出对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同时指出,面对困难,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办!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今年的会议也是如此,村主任王富贵进行动员发言后,王满仓、王保定、王永焕等人开始发言,他们分别指出现今的主要困难是村里没人-----那些回来过年的青壮年不到初七八又要走了。王保定指出会打锣鼓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凑不起一支最小规模的锣鼓队。王永焕说院子里那些高芯的底座有几块烂掉了,要重新加固。还有几个芯子骨架也锈了,得重新焊接。

没人发言了,王福来知道,大家都等着他这个主心骨发话呢。他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

“大家的发言很好,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但我们不能因为有困难就不办!你们说说,这么多年来,那一年扮社火没有困难?”

他首先提出问题,然后自问自答。

“咱不说社火,就说过日子,什么叫过日子?日子就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一个困难接一个困难,过日子就是一个接一个地解决它们,不管多难,也得过下去。社火也一样,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总得办下去!”

王福来的发言慷慨激昂,令人震奋!他的态度坚定果决,让这些人纷纷点头,士气明显提升,气氛热烈起来。

王福来继续说:“至于今年的社火怎么办?我有一个想法,虽然咱们村青年人不多,但不是还有个小学吗?刚好小学生放寒假,咱们让校长把学生组织起来,扮演‘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上百个小猴子组成方队,再扮几个花车,上边扮几个猴王,这台社火基本上就定型了。再说,今年是猴年,这台社火也应景,我看牌子上就写‘金猴迎春’!”

会长就是会长,总是能想到和别人不一样的点子。这个点子现实可行,又别出心裁,是一个好点子!

会议室热闹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完善了一下,一支社火队就成形了:村里虽然人少,但会打鼓的中老年人还是有一些的,再一个,让那些留守的妇女穿上黑色西装,戴上白手套,挑着旗子组成仪仗队也是可以的,别的村就这样干过。

在大家热烈的描述下,王福来的点子好像已经变成了现实,上百只小猴子在眼前翻跟头舞棍花一样。

王平安一直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发言。往年也是这样,他只是在会议最后发言,表态今年拿多少钱出来赞助社火队,并预祝社火成功。大家已经习惯了,也不征求他的意见,就等着他在钱的问题上表态了。

但今天,王平安只是微笑着听大家发言,直到会长王福来最后一锤定音,大家等着他表态的时候,王平安却给大家来了一个意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会议上,王平安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大家的发言。当王福来最后提出自己的点子时,他也跟着笑了。说实话,王福来的点子确实不错,总是能根据村里的实际情况想出新的办法,配得上他社火大王的身份。但他今天来参会,确实是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比较大胆,大家不一定会同意,所以怎样说服这些社火会的核心人物就成了重点。

他一直犹豫着在什么时候说,该怎么说。现在,大家都发了言,也拿出了方案,就在王福来准备进行最后的鼓动发言时,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站起来笑着对大家说:

“王叔的点子确实不错。但我有另外一个想法,咱们能不能用新的办法,办一台新的社火?”

王平安的举动让大家感到意外,他以前从来没有对村里的社火发表过意见,今天是怎么了?

大家疑惑地看向他,尤其是王福来,更觉得意外。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谋划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想用市场化模式来办社火,办一种新式社火。”

这个想法确实新颖,让所有人意外,村主任王富贵问道:“说说看,具体怎么个办法?”

王平安看看大家,认真地说:

“我说的市场化模式,就是用商业思路闹社火,眼光不局限于一村一镇,而是放眼全县,所有喜欢社火的人都可以参加。比如,我们搭建一个基础平台,给哪些喜欢社火的人一个表演的舞台,让他们有一个表现自我的机会。而且,我们还可以让那些扮演主要角色的人给我们交费,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他的这番话让所有人惊讶,短暂的安静后,立刻炸了锅,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首先是急性子的王满仓,这个说话不靠谱的人这次却让所有人意外,他瞪着眼睛,唾沫星子飞溅地指出:春节期间闹社火,是老祖宗传承千年的传统,目的是祭拜社稷,驱赶邪祟,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万事顺利。这是一个事关全村福祉的事,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情,你竟然想用它来赚钱?

说到这里,他甚至激动地跳了起来。

王平安解释说,社火是农耕社会的产物。当初,人们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祭拜天地鬼神,希望得到他们的庇佑,这本身就带着功利目的。现在,社会已经进入市场经济时代,用商业思路办社火,有什么不妥?

王平安的话让王满仓一时语塞,他想了一下,反驳说,那你应该扮“财神”!

就在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的时候,王福来站了起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同时,也把这场争论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他说:“我不反对新的想法和办法。只有不断地创新,社火才能延续下去。”

说完,他话锋一转,继续说:“但是, 我们要清楚闹社火的目的。刚才满仓说了,闹社火就是为了祭拜社稷,驱赶邪祟,为的是全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正是这个原因,全村男女老少才积极参与,出钱出力,没人提个人报酬,不存私心。所以,闹社火是为了全村人的利益,是公义。你的商业化社火是为了盈利赚钱,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王福来说这些话,实际上是提醒和警告王平安,闹社火是一个神圣的宗教活动,祭拜的是天地鬼神,是一种信仰,事关全村的运势福祉,不是用钱可以亵渎的!

听了王福来的话,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王平安心里有点着急,王福来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也谈到了这场争论的本质。

他心里一急,脱口而出:

“如果还用以前那种落后的小农思想办社火,只能是小打小闹,谈不上质量和规模,更谈不上发展。”

他的这番话刺激了王福来。听到他到“小农”、“落后”这样的字眼时,一下子激动起来,口气明显不悦,他问王平安:

“那你说说你的先进!”

王平安终于有了机会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本来想一吐为快,把自己这些天的想法全说出来,但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如果真说出来,只怕这会议室会被他们掀翻。自己是来说服大家的,不是和他们争执的。所以,他尽力保持冷静,把自己的思考结果简明㧪要地说了出来。

他表达的主要有三点:第一,现在这种松散弹性的组织方式只能是小打小闹,不利于社火的传承和发展。第二,社火的形式和内容应该与时俱进,不能停留在过去。第三,社火的质量要提高,有地域特色和文化内涵,能体现不同时代的特色。

他的话说完了,会议室一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不错,王平安指出的是一个普遍问题,也是一个客观存在。没人能够反驳。

王平安看看大家,尽力克制着想要继续表达的冲动。他刚才讲的只是自己这些天的思考结果,不是思考过程。正是这些思考让他坚定信心,下决心改变现状:多年来,村社火队扮的角色超不出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这个范围,主题无外乎忠奸之争或风花雪月。内容基本上取自四大名著和秦腔戏曲,很少有反映现代社会价值观和追求的内容。还有,一台社火的灵魂是锣鼓,很多人只知道王家庄一带流行的锣鼓曲谱叫“干股梅套十样锦”,实际上这个名字是错的。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是民国年间县政府教育科几个秀才给改的。它真正的名字叫“干戈擂套十样阵”!这可是活生生的历史啊!它是从两千多年前西汉时期传下来的。先秦时期,关山以东的诸国把盾牌叫‘干’,秦人把长矛叫‘戈’。大动干戈就是战争的意思。汉武帝时期,大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路过关山,留下这套锣鼓曲谱。它包含十套曲子,指挥军队行动的节奏,比如,行军,过桥,驻扎,布阵,设伏,出击,收兵等,每套鼓曲有不同的鼓点和韵律。可是现在呢?真正会打鼓的有几个?王保定喜欢锣鼓,可是他也打不全这全套曲谱,有些人打的鼓点甚至是乱的,根本打不出那种排山倒海,气动山河的气势!还有社火的主题,例如去年扮的唐僧取经那台社火,本来好好的一出社火,结果被沙僧担子里小孩手上拿的书弄得不伦不类。唐僧去西天是取经的,难道“科学种田,勤劳致富”也是从西天取回来的经?

就在其他人脸色凝重,正在思考的时候,村主任王富贵问他:

“你打算怎么扮这台社火?”

王平安笑笑说:“我想用管理企业的思路,把人员组织起来,尝试着办一台二三百人的大型社火,就扮‘大秦军阵’。分别由骑兵方队,步兵方队,花车方队组成。咱们村的特色不是高芯社火吗?咱们村就在军阵后面扮几台彩车,我都想好了,几台彩车分别扮‘非子牧马,襄公护驾,始皇西巡’,这可是整台社火的重头戏啊!””

所有人惊呆了,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社火队,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短暂的安静之后,会议室爆出哄堂大笑。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异想天开!

王福来也觉得惊讶,没想到王平安这么大胆,竟然想要扮演这几个神一样的人物!他站起来,严肃地说:

“年青人有想法、有创劲是好事。但你知道这几个角色的份量吗?他们可是历史上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是咱们的荣耀,咱们是个小村子,拿不下这样的社火。”

王福来这是委婉地否定了王平安的想法。但村主任王富贵却不同,经过前面的争论,他开始偏向王平安。他对王平安的想法很有兴趣,这家伙既然提出新点子,就一定有办法办好,绝不是随口说说。而且不管怎么扮,最后都是在他王富贵的领导下,也是他的政绩。

他正要开口表态支持王平安,王平安却抢先开口了,他对大家说:

“所以,我打算尝试一下。刚才我说要扮的几台花车,灵感来自先秦时期。那个时候,咱们的祖先是奴隶,在关山为周天子牧马。后来通过不断努力征战,才取得诸侯之位,襄公保护周平王迁都洛阳,开启了东周列国时代,最后秦始皇一统天下,西巡关山。可以说,先祖们从关山出发,经历三十六君、六百五十一年,又回到了关山。三台花车,刚好代表从奴隶到皇帝三个时代,表现的是先人们隐忍艰韧,开拓创新的精神。我相信,这台社火绝对能一炮打响,宣传效果肯定也是最好的!”

他的话说完了,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没人吭声。这样一台规模宠大的社火,是王家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

王平安见没人说话,就诚恳地笑着对王福来说:“王叔,我想请您当这台社火的总指挥。”

王福来站起来披上外套,看也不看他,冷淡地说:

“会就开到这里吧!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没那个能力。而且,我们是祭拜鬼神,你是为了赚钱,我们是两路人。你按你的想法办,我们按老一套办!”

王福来决定中止这次讨论,是因为他已经认定,王平安这次是下了决心的,他不但要扮演一台新的社火,而且要尝试一种新的形式。对这一点,他并不生气,反而能够接受,但用社火赚钱,则碰到了他的底线。这是信仰问题,也是原则问题,没有妥协的余地。于是,他决定不再讨论。

他表达完自己的态度,转身就走,脚步踩得很重。王保定和王永焕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下,看看王平安,也跟着王福来走了。村主任王富贵急了,试图拦住他们,却没人理他。王满仓走的时候还向着王平安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

事情办砸了,王平安也傻眼了,他来的时候,就知道说服这些人的难度很大,没想到却以这样的结果收场。特别是王福来走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他们是为了公义,自己是为了私利。农民对商人的鄙视,是刻在骨子里的,自己已经解释不清了。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八,王家庄热闹异常,因为他们村要扮两台社火了。

以王福来为首的村社火会在村委大院里组织了上百个小学生,每人穿一件黄黑相间的猴王戏服跑来跑去,手里拿根掍子乱捣。王保定领着一帮老年人排练锣鼓,王永焕指挥一帮男男女女装扮花车,花车底盘是拖拉机。

村小学的操场里则是另一班人,四十面锣鼓一字摆开,四十名壮汉手舞鼓槌,在城里来的专家的指导下练习鼓曲。操场的另一侧,几十号青壮年排成方队,每人手执一根一丈多长的木棍,在城里来的专家指挥下操演军阵。这些人是王平安从李家庄和张家庄请来的,他们在锣鼓的指挥下,动作整齐,一板一眼,看起来既新奇又新鲜。

这样的新奇事在王家庄的历史上可是头一遭。一个村子要扮两台社火的新闻一下子传到了十里八乡,不但周围村子的人来看热闹,就连县城里喜欢看热闹的人也来了不少。村里那些原本要出门打工的人也不走了------看完热闹再走,反正也不差这几天。

会长王福来心里憋了一口气,他鄙视用生意人的思路扮社火,这是对社火的亵渎!尤其是他这个讲究“耕读传家”的传统农民。现在,王平安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激起了他的斗志,他要用行动向大家证明,传统社火不能被资本渗透!因此,他比往年更加上心地督促着他的手下,一定要把今年的社火闹得比往年更好。为此,他不惜发了好几次脾气,说了些重话。王保定和王永焕也是冷着脸卖力地干活。虽然他们对王福来说重话有意见,但他们也反对王平安这种模式,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

这期间,有两个人很是活跃。一个是副手王满仓,他不停地跑来跑去打听王平安那边的消息,在他的努力下,这边的人知道王平安只组织起了一支锣鼓队和步兵方队。至于他说的骑兵方队和花车连影子都没见到。看样子,这家伙是在吹牛呢!

另一个急得团团转的人是村主任王富贵。自从那次会议闹得不欢而散,他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虽说不管那支社火队都是他王家庄的社火,但其他村的人会怎么看?镇上领导又会怎么看?为此,他已经往两边跑了七八趟进行说合,王平安这边倒是好说话,表示继续赞助村社火会,同时让他把自己不愿意对着干的消息传达给王福来,但王福来根本不接茬,就像两头牛抵到了一起,谁也分不开。最后,他干脆不管了;不管你们谁扮社火,都是在我的领导下!

初九晚上,王满仓急匆匆来到王福来家里,他带来一个消息,王平安的社火队正月十二要彩排,还要上街游演!咱们怎么办?

王福来呵呵一笑,轻蔑地说:

“就靠他那拼凑起来的锣鼓队和步兵方队?不过是丢人现眼罢了。”

王满仓可不这么认为,他紧张地说:

“我看事情没哪么简单。这些天,有很多人往王平安那里跑,他的蔬菜基地门口停了很多小汽车,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我去找他,结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找他的人太多。”

“你找他干什么?”王福来警惕起来。

王满仓一下子红了脸,吞吐起来,说:

“我就是想打探一下他们那边的消息。”

王满仓不敢说他找王平安是想加入他的社火队,他感觉王平安的社火肯定要比这边的热闹。但王平安拒绝了,说王叔这边的社火队也需要人,村里本来人就少,不能让这边冷了场子。被拒绝的王满仓灰头土脸,只好继续干他打探的工作。

王福来松了口气,如果这个副会长都跑到那边去,自己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这样吧,他们正月十二彩排游演,咱们就正月十三彩排,也进城游演,让大家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社火!”

王福来信心满满地给王满仓下了命令。

王福来的自信还没保持两天,就又被王满仓带来的消息打击的粉碎。

正月十一那天晚上,王满仓给他带来了最新消息:王平安的骑兵方队是在关山草原景区排练的。山里人有的是马,平时供游客骑行赚钱,现在是旅游淡季,没有收入,一人一马每天赚二百块钱简直能把那些养马户高兴死!花车是城里的广告公司设计和制作的,那些广告公司做这个即专业又在行。只有锣鼓队和步兵方队是在村里排练的,明天早上,他们就要在县城东门口的广场上集合彩排呢!

这个消息让王福来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家伙的阵仗搞得这么大!但更坏的消息让他彻底坐不住了。王满仓说:

“村里好多人想跑到那边去,那些往年早早出门打工的人也不走了,他们要参加王平安的社火队。”

“怎么会这样?”王福来愤怒地吼道。

王满仓见他发了脾气,低头小声说:“还有呢。”

“说!”

“咱们仪仗队的那些妇女和锣鼓队一些人,也想往那边跑,说王平安那边有工资。”

王福来彻底心凉了,自己的社火队要散伙了!这样的场面可是从来没想过的。他想了想,拿出电话,给村主任王富贵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愤怒地质问王平安想干什么?怎么能用这种阴险的手段打击自己?一连串的质问就像子弹一样打在王富贵身上,王富贵连话也插不上。最后,等他骂完了,王富贵才解释说人家王平安根本不要这边的人,说你这边也需要人,他那边是尝试一种新的社火,能不能弄得成还不知道呢。您就放心吧。

听了王富贵这番话,他愤怒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他又给王保定和王永焕分别打了电话,得到他们一切正常的保证后才放下心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什么都干不成的副手,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说:

“你看着我干什么?继续打听,有什么新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得到王会长最新命令,王满仓赶快小跑着走了,他可不想再挨骂了。

正月十二早上,天空蓝得纯粹,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就在人们刚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县城东门口那个巨大的广场上传来的锣鼓声惊动了整个县城,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有社火要上街游演,有些性子急的人撂下饭碗,甚至不愿在街上等待,直奔广场而去。

王平安的社火队今天彩排游演。他昨天晚上只眯了两个小时,需要协调的人和事太多。从凌晨四点开始,他的手机和对讲机就没停过,拿在手里烫手。好在一切还算顺利,骑兵方队已经上车,从关山草原往城里走了,锣鼓方队和步兵方队也集合起来进城了。广告公司的彩车早都在广场上等待,就等演员上场了。

早上六点多,他和村主任王富贵开车到了广场,等着他们的人群迎了上来,听候他们下一步的安排。王富贵担任今天活动的总指挥,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衫,脖子上扎着红领带,戴着白手套的手拿着对讲机,意气风发地发布着各种命令。他喜欢这种领导一切的感觉,而且他也在行。王平安则抽空钻进小汽车眯一会,他太累了。

经过一阵热闹而混乱的准备,当太阳高照,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那些从城里出来的市民们就看到了一副让他们震惊、激动的场面。

首先是锣鼓响起来。鼓声惊天动地,鼓点低沉、节拍强烈,就像一阵阵滚雷从地底下传来,震得人心惊肉跳。接着,人们就看到了一支黑压压的军队缓缓向自己压过来。

最前面是一面拉在平底货车上的的大鼓,货车巨大的的车厢只能拉这一个鼓,在一个身着将军盔甲的将士指挥下,十个士兵同时才能敲响。后面是四十人的锣鼓队,这些步行的锣鼓队员列队整齐,身着黑盔黑甲,头顶红缨,手拿鼓槌,在大鼓的指挥下同时敲响悬挂在胸前的小鼓,动作一致,节奏统一。

在这震天响的锣鼓方队后面,人们看到了激动人心的场景:

一位身着黑色盔甲的大将军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一手执缰,一边执青铜剑,剑尖下垂,斜指地面。大将军横眉冷目,威不可挡。在他的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四位偏将,也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而行。不同的是这四位偏将手执戈矛,矛头向下斜指,似乎刚从战场浴血归来。四位偏将身后,是黑压压的骑兵方队,每人手中的戈头明晃晃地直指天空,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飘扬,这种压倒一切的气势,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骑兵方队后面的步兵方队更让人震撼。这些步兵方队和兵马俑一样,红色内衣,黑色甲胄,戈戟如林,气势逼人,两千多年前的秦军似乎复活了!

紧接着,人们就看到了花车。花车不多,只有三台。

第一台是绿色的草原上,身穿动物皮毛的奴隶们在和马儿嬉戏。第二台是一辆八匹马拉的天子马车在前面行走,后面是几位将士武装保护。第三台是秦始皇身着龙袍冠冕,坐着马车,手指前方,威风凛凛,尽显王者之气。

人群骚动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社火。有些年长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社火的主题和寓意------这是向历史致敬呢!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似乎被唤醒,热血似乎沸腾起来,他们激动的都快流出泪水。而年青人则只顾跑前跑后看热闹,兴奋的他们不停地吹响口哨,发泄着自己的激情。而更加激动的是那些身穿马甲的记者和高鼻深目的外国人,长枪短炮不停地指向各个角色,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直接跑进了队伍里,变换各种姿势,只为拍得一张不同角度的照片。显然,他们影响了队伍的行进,队伍不得不慢下来,配合他们拍照。这样一来,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慢了很多,而更多的人从城里涌了出来,害得交警们不得不派出更多的警车和警察来维护秩序。

正月十六,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出门打工的人走了,下地干活的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村外的田野里整备土地,村里安静得只有鸡鸣狗叫。

王福来病倒了。

正月十五那天,他们装扮的“金猴迎春”社火队跟在王平安的军阵后面。这是村镇两级领导努力协调的结果,按照王福来的想法,他们要打自己的旗子,死活不能和王平安混在一起,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直到镇上领导发了脾气,他才不情愿地说服了这些手下,和王平安的社火队同打一个牌子,表示是同一个村的,但要保持一定距离,以显示他们的反抗!

但他们的挣扎也到此为止,观众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们疯狂地跟随着王平安的大秦军阵,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些猴王们的存在,就连那些记者和外国人,也懒得举起手中的相机!

王福来回来后就病倒了,不吃不喝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睡觉,可把老伴吓得半死。王满仓来看他,骂着说都是王平安害的!王平安的社火队把咱们比下去了!而且王平安竟然靠社火赚钱?我看他迟早要把祖宗也卖了!

王福来这次没有骂他,他甚至有些感动,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副手至少知道安慰他。

但这种安慰没有持续一分钟,王满仓又开始说一些没有眼色的话,让王福来的心病更重了。

他说:“王平安这次赚大了!不但拿了十万块钱的奖金,还赚了近五万呢!”

他无力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王满仓愤愤不平地说:

“正月十五那天,王平安把社火队前面的广告牌卖了,一个一万,八个就是八万块。花车三面的广告位也卖了九万多。那些扮演将军的人每人收一千,骑兵每人收五百,最后算下来,除过各种开销,还落了近五万块钱呢!”

王满仓啰啰嗦嗦地说王平安这次出大名了,整个县城都在议论他,他成了大名人了!王福来已经听不下去了,脸色越来越难看,转过身说他想静一静。王满仓这次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赶紧转过话头安慰他不用担心,这种昙花一现的人和事太多了!我看他小子张狂不了多久!有他倒霉的时候!您就好好休息吧,身体要紧。说完,小跑着走了。

王福来继续躺下来想他的心事。

他原本以为王平安的新型社火是个闹剧,翻不起多大浪来,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王平安的大秦军阵确实规模庞大,气势惊人,有历史内涵。他不但给大家呈现了一台精彩的社火,而且从中赚钱了,说明这小子确实精明。

但是,他们的社火没有祭拜“社稷”,没有去村头的土地庙上香,说明他根本没有对土地的感恩之心,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生意人哪!

到现在为止,他仍然鄙视那种利用人们信仰赚钱的人。

但问题是,观众对两支社火队的态度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时代确实变了,他拼命想守护的某些东西被大家抛弃了,属于他们那些人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使他感到失落,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否还有意义?

他就这样睁大眼睛躺在炕上想他的心事。一直想了一个中午。

下午,王平安提着牛奶和水果来看他。

王平安虽然三十多岁,辈份却只比他低一辈。不像有些六十多岁的族人,见了他照样得叫“爷爷”,王平安叫他叔叔。

他赶紧坐起来穿好外套,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分宾主之位坐了,互相寒暄客套了几句,说些没边没际的话,都不提闹社火的事。

王平安端着茶杯,看着里面飘浮的茶叶,似乎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前些年出门打工的事。这让他来了兴趣,他想知道这个年青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得让自己看不懂?

王平安长叹一口气,看起来很伤感的样子,说他那些年到南方的广州打工,看到高楼林立,豪车穿行的城市,觉得自己卑微得不如一只蚂蚁,这种自卑感一直压在他心头,直到现在。在广州,他进过工地,进过电子厂,睡过工棚,也睡过桥洞。这些经历让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人家发展哪么快,而咱们好像睡着了,不但没有进步,有些方面甚至在倒退!有些人在耕地的时候,竟然用人来拉犁!这在以前可是牲口才干的活啊!

说到这里,王平安掏出香烟,给王福来递了一支。王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两人分别点上火,烟雾缭绕中,王平安继续回忆他的过去。

他说,有时候,他站在高楼上看这城市,有很多高楼桥梁上都洒下过自己的汗水,但最后,却没有一片瓦是自己的。甚至连一个固定的容身之地都没有,经常被人赶过来赶过去。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城市只需要他的力气,不需要他这个人。他想回家,但回来干什么?照以前那种种地的方法,只能混个肚子圆,根本谈不上挣钱。

后来,他在那些大城市的郊外,看到了很多蔬菜基地, 那里的农民靠着给城里人卖菜为生,生意非常好,家家都有楼房小汽车。他就想,咱们也是农民,为什么不能学他们呢?后来,他就打定主意,回来自己干!

王福来认真地听着,尽力去理解这个年轻人。听了王平安这番叙述,他同情他的遭遇,也开始理解他的想法。这是一个有创劲的人。不像其他那些出门打工的人,他们也经历过和王平安一样的遭遇,但他们被那巨大的差距打击得信心全无,只剩下了自卑。这一点,倒是和他很像。当年,他提出用拖拉机装扮社火的时候,也面临着老年人的激烈反对,他就是在上辈人的反对中坚持下来的。现在回想当年,简直不堪回首啊。

“我有一个想法,想和王叔聊聊。”王平安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

“现在,村里人都往城里跑,只剩下些老弱病残,村子败落了,让人伤感。但村子也不是没有将来,比如,有些城里人想进村,却进不来。”

王福来示意他继续说。

“城里有很多退休干部想种地,却无地可种。假如我们动员村里人把自己的承包地划分成条块,租给这些人,平时我们托管,他们自己来种。这样,咱们不是增加收入了吗?还有,村里那些留守妇女,她们的厨艺相当不错,她们作的手工面、农家菜口味很好,在城里根本吃不到,假如她们办起农家乐会怎么样?再一个,咱们在千河边的芦苇荡里,弄一个人工景点,搞一个拍摄基地,让那些拍婚纱的、拍视频的网红来拍,咱们不但收费,同时还宣传了村子。再有,在河边挖几个鱼塘,让那些喜欢钓鱼的人来玩,同时把烧烤办起来,吃喝玩一条龙,一个新农村不就建起来了吗?”

王平安描绘的宏伟蓝图就像一副美好的画卷,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新农村。

王平安这一席话,让王福来对他有了新的认识。王平安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这是一个有情怀的人。

王平安走的时候,对他说,咱们村要想发展,首先要改变思想和观念。说完,还用手指了指了自己的头。

第二章

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

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的寒冷气流一路南下,它们裹挟着毛乌素沙漠的尘土翻过关山进入渭北旱塬,在这里碰到了翻越秦岭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两方力量在关中平原上激烈交锋。这种厮杀往往要经历几个回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被这忽冷忽热的天气折腾得反复感冒,刚恢复一点生机的庄稼们则可能被冻死或冻伤。但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寒冷败北,温暖的春风重新占据这片土地。

最先感受到这种变化的是“迎春花”,这种长在崖边土坡上的植物,连叶子都还没生出来,黄色的小花就迫不急待地盛开,向人们报告春天的到来。小麦们被唤醒,打几个呵欠,立起了身子,不过几天的功夫,便绿油油地铺满了田野。

春耕开始了,新的一年正式启动。打工的人像鸟一样飞向了四面八方,留守的中老年人和妇女三三两两在散落在麦田里锄地,实在干不了活的老人就蹲在墙根下晒太阳聊天。

但今年和往年不同,在这种寂静安详的氛围中,村里出现了两件引起轰动的新鲜事。

第一件新奇事,是村里的巧手能人王永焕买了一件无人飞机,专门给小麦喷洒除草剂。

这让所有人惊讶,王永焕在村里属于不声不响的那种人,只顾埋头干活,从不参与口头是非,如果不是每年的高芯社火展示一下他的奇思妙想,人们基本不会注意到他。

现在,王永焕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手拿遥控器指挥他的无人飞机。那无人飞机像蚊子似的“嗡嗡”作响,四个巨大的叶片高速旋转,吹得地下尘土飞扬。当它飞升到一人多高的时候,就带着它肚子下面的塑料桶冲向麦田,它肚子下面的喷头喷出白色的雾气,那烟雾随着它的飞行轨迹一路向前,在麦田上空几个来回,一亩地就喷完了!看看时间,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

看热闹的人傻眼了,开春的第一件农活就这么被机器干完了?

锄掉麦田的杂草虽然不是什么吃力活,但也要连续好几天蹲在地里像只虫子似的移动。等杂草除完了,人也累得两腿酸麻,腰酸背痛,躺在炕上不想起来。现在,有了无人飞机,这一切都免除了。

人们又一次见到了高科技的威力!上一次是除草剂,这种白色的乳液喷洒在田地里,什么杂草都会死掉!

王永焕带给人们惊奇的不单是他的无人机,而是他给自家的麦田喷完后,开始给别人家的麦田喷洒了。一亩地收五十块钱费用,农药由主家提供,他只负责服务。这些天,王永焕开着他的三轮车,带着他的无人机走乡串户,到处给人家的小麦喷农药,跑得脚不沾地,饭都来不及吃!据说,附近十里八乡的生意都让他一个人给做了!唉呀,这可了不得,川道里的小麦不说有上万亩,大几千总是有的,大概算下来,这家伙至少要挣好几万呢!

别人出门打工一年也不一定能挣几万块钱,王永焕不用出门,在家门口就把钱赚了!怎不让人震撼!

王满仓被这新鲜事羡慕的睡不着觉,他追着王永焕打听这门生意的一切消息。而且给他算出了二十万块钱的收入。王永焕是个慢性子,开始还给他解释说,其实挣不了多少钱,有些在外打工的人是通过电话和他联系的,活干了,钱并没给他。但王满仓不管这些,债也是钱呀,虽然现在没给,终究会给的。庄稼人,没人会欠这种债!

王永焕被王满仓逼急了,什么话都不说,只管干自己的事,急得王满仓骂他说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2

所有人都知道王满仓那点小心思-------他肯定也想买无人机了。

就在王满仓刚刚产生个念头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南塬上出现了十几架无人机,这些无人机盘旋在麦田上空,到处喷洒农药,场面好不热闹。但热闹的结果是价格降到了每亩三十元,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

这么简单的生意谁不会干?有了赚钱的机会,大家就会一拥而上,直到把这生意干得不赚钱。

王永焕的生意不赚钱了,但他没有气急败坏,而是不紧不慢地把他的无人机收起来,放到家里的阁楼上。然后打通房子的后背墙,把房子改造成一间小卖部。反正他家位于村头,背靠公路,过往的行人也多,卖点烟酒糖茶、油盐酱醋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这番举动,不仅让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失望,反而佩服他的精明,原来这个不声不响的人,心里的点子多着呢。

这些人里面就有王满仓,王永焕生意好的时候,他羡慕得直流口水。当十几架无人机满天飞的时候,他等着看王永焕的笑话。当王永焕的小卖部开业的时候,他被惊得目瞪口呆。

但很快,他的希望之火又燃了起来。因为他的上司,也就是王福来,要办“农家乐”了。

这是村里的第二件大事。

什么是“农家乐”?大家困惑不解,但很快就有了答案,原来是在农家小院办餐馆。

村里威望最高的王福来要办餐馆?也要明目张胆地赚钱?这让所有人惊讶。

王福来家在村里算是上等人家。儿子在县城工作,家里就老两口,平时也没什么花销,就种两亩地,别人种地是为了吃饭,他种地是休闲。就这样的幸福人家,竟然要开餐馆赚钱?难道他不知道人过三十不创业?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万一失败了这老脸往那放?最后,人们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满嘴“仁义”的老人竟然也爱钱!

王福来确实打算开农家乐。

正月十六那天,他和王平安的长谈,不但让他重新认识了王平安,而且打开了思路,心里豁然开朗。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村是穷,但也有富人需要的东西!

王平安见他动了心,就趁热打铁,建议他出去看看,东边的周原县的农村就搞得红红火火,几乎每家都办农家乐,人家早都富起来了,哪像咱们这里死气沉沉!

他觉得这个建议可行。正月二十三,小年过完,他就一个人去了一趟周原县的周公庙,既给周公上香,也考察一下人家的农家乐,还花了好几百块钱吃了几家的饭菜,顺带交了几个农家乐老板朋友。

这次出门,收获极大,原有的怀疑变成了马上就干的冲动。回来的路上,他甚至已经作好了一个雄心勃勃且宏大长远的计划。

当他要办农家乐的消息传开后,王满仓第一个跑来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在得到他确定的回答后,王满仓的眼里满是崇拜,但他还是小心地提醒他万一赔钱了怎么办?

他苦笑一声说,赔钱了就当是玩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没说实话,但苦笑是真的。就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一样,他也有不能对人说的烦心事。

他的烦恼来自儿子。儿子王子轩在县城体制内工作,去年刚买了房,他和老伴拿出所有积蓄给儿子凑够了首付,现在还欠银行四十万的房贷。儿子每个月工资五千多,除了还房贷,还要照顾妻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每次开着小车回村的时候,看起来光鲜亮丽,让村里人羡慕不已,实际上回到家却在吃糠咽菜。

这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趁着自己还能干,试着创业一回,万一成功了,也能帮儿子一把。

王福来说干就干,雷厉风行。

地址已经选好,是他一个本家兄弟的院子。那家人的院子靠近公路,是前几年才新建的瓦房。三间上房,座北面南,东西两边是偏房,中间还有一个近半亩地的大院子,出门就是公路,占尽地利之便。本家兄弟的儿子在省城西安上大学,两口子跟了去在省城打工,院子就闲了下来。他给主人打了个电话,说想用他家的院子。主人非常高兴,说只要有人住就行,不要钱。没人住的房子败落得快,有人住进去,就等于替他们管理了,这是好事哩!再一个就是人员,这也好办,村里那些留守妇女谁不会做几个农家菜?味道越土越好,一切都要和城里的大饭店反着来。这城里人也怪,到处找着吃野菜,有些野菜甚至连猪都不吃!管他呢,有人吃,就可以卖,反正那些野菜漫山遍野都是,只是人要辛苦些。

当他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他给儿子打了个电话。王子轩立刻就赶了回来,责怪他不和自己商量就动了这么大阵仗。王子轩生气地说,你这么干,让别人怎么看我们?难道让我们背上一个不孝顺的名头你才满意?他笑着提起了房贷,你一天不还清房贷,我和你妈就一天睡不好觉。王子轩哭了,哭得一塌糊涂,红着眼圈说,你要干也该和我商量一下,农家乐不是这么干的。我们单位出去参观考察过人家的农家乐,见识过人家搞得好的农家乐。

在王子轩的帮助下,王福来找人重新装修了一下院子。把村子里早都不用的石碾子石磨盘洗干净,拉过来放在院子中间,房檐下挂几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墙上再挂些蒸笼、筛子,一切都和几十年前的自家小院一模一样,洋溢着浓浓的农家风味。来帮忙的王满仓甚至提议在后院的猪圈内再养几头猪,这样就完全回到了几十年前,但又被王福来骂了一顿------你要把客人臭死不成?最后,他们把猪圈改成了新式厕所。毕竟,客人只是怀旧,不是真的要回到过去。

还有一点,王福来坚持要在门口挂一块匾,上书“耕礼种义”。王子轩说,这事我来办,我在城里找书法名人写,到时挂上去,你就不用管了。

现在,村里最焦虑的人可能是王满仓了。

王满仓本来有机会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他家成份不好,他父亲是地主,几十年前挨了不少批斗。后来政策放宽,这个老地主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这个独子身上,让他什么都不要管,只管一门心思念书考大学。王满仓也争气,从村小学一路念到到城里的高中,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就在大家都认为他考上大学没什么问题的时候,王满仓却差一分落榜了。老地主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让他复习重考。 那段时间,家里的鸡和猪倒了大霉,全让王满仓吃进了肚子,第二年还是差了三分没考上。脾气暴躁的老地主气急败坏 ,又揍了他一顿,命令他继续复习,下次非得给老子考上不可。结果最后一次考试中间被监考老师赶出了考场。据说老师发现了王满仓的小抄,就藏在他的鞋底。这是重大的犯罪行为,按理说要法办他的,但学校同情他,只是把他赶出了考场。老地主受不了这打击,一下子病倒在床上。这种行为比落榜还要丢人现眼!自己当年被人批斗都没低过头,自己的儿子却作出了这种丢人事!老地主又羞又臊,很快就一命呜呼了,咽气前还在用手指戳他这个独生子的脑袋,骂着说,我就搞不明白你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难道装了一脑袋浆糊?

王满仓很快就让村里人也怀疑他脑袋里装满了浆糊!有人甚至怀疑是不是他老子把他的脑袋打坏了?

据他本人说,那次考试他是第一个交卷出场的,不是被人赶出来的。而且他肯定考上了,只是他的大学名额被人顶替了。别人问他考了多少分,他却支支吾吾着答不出来。很快就有别村的考生站出来揭穿了他的谎言,还绘声绘色地说出了王满仓作弊的细节。并且指出,王满仓原有的答案是正确的,而小抄上的却是错的,如果王满仓老老实实答题,不把小抄拿出来的话,肯定能考上大学。

在这种有力的证人证言面前,王满仓才停止了为自己辩解。

落榜回村的王满仓开始下地干活,但细皮嫩肉的他下不了力。几天下来就累得他呲牙咧嘴,浑身酸痛。后来倒是习惯了农活,却总想着取巧,结果闹出了不少笑话。比如,那些年大家都种菜,王家庄成了有名的蔬菜村。他也跟着种,但他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化肥施过了量把黄瓜烧死,就是农药过量把西红柿打成残疾。后来终于上路了,却要和别人反着来,别人种什么,他就偏不种。结果他种什么菜,什么菜就便宜,卖不上价。这样一来,不但日子没过起来,反而把老婆张秋莲逼成了悍妇!

王满仓的老婆张秋莲,娘家是下面张家庄的,离王家庄两里地。张秋莲上过小学,和王满仓是同学。但张秋莲不喜欢念书,小学毕业后就死活不念了,说她看到书就会头晕恶心,她还是喜欢在地里干活。事已至此,她的爸妈也没了办法,不过,女孩子嘛,只要识几个字,会简单的算术就行,别被人给骗了就可以了。

张秋莲到了十八岁,也成了一朵花,性格开朗,为人大方,身材丰满,脸颊红润。村里会看相的老年人说,这孩子屁股大,腰身粗,是个生孩子的料。

这个时候,媒人便不失时机地上了门。张秋莲却看上了邻村的王满仓,那个时候,王满仓的地主父亲还在世,正是王满仓考试落榜的时候。张秋莲对她爸妈说,你们不是喜欢读书人吗?我就给你们找一个。

王满仓本来心高气傲,根本看不上这个粗手大脚的农村女孩,但现在,自己成了落榜生,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再说,张秋莲不嫌弃他落榜,还宽慰他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难道考不上大学就活不成人了?再说,天底下农民那么多,也不多你一个!

有了这些温暖人心的话,王满仓开始重新打量这个粗眉大眼的姑娘,感到了她温柔宽厚的一面。他越看越顺眼,心里活泛起来,春心动荡,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婚后的张秋莲也曾对王满仓抱有幻想,读过书的人种地肯定和大老粗不一样。王满仓也确实和大老粗不一样,但他在土地上的胡作非为很快就让张秋莲明白,科学种田和这个男人无关。这个男人干什么都急于求成,结果反而干不成。就连床第之事,也是急匆匆地三秒完事,让她苦不堪言。慢慢地,张秋莲发现自己变成了曾经讨厌的那类女人。她开始对这个男人失望,厌弃,吵架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大,话语越来越脏。直到有一天,在和他吵架的时候,她终于骂出了那句所有女人都会说的话:

“老娘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自从骂出这句话,她就明白,自己终于和村里其他那些平凡而普通的女人一样了。但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枕边这个男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没脾气,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动手打女人。而且特别会察言观色,只要看她脸色不好,马上就是一通甜言蜜语,哄得她的气生不起来,她的拳头就像打在了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力。

王福来的农家乐开业那天,王满仓去帮忙,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他兴奋地给她描述王福来今天的排场,说那场面太大了!全村凡是在家的人都来随礼,村委会一班人和王平安都来了,就连王福来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王子轩也带来了不少公家人。唉呀,那场面简直比结婚还热闹,酒席摆了几十桌,西凤酒喝了几十箱!王富贵和王平安喝醉了,一个胡说,一个乱唱,王福来开席不久就被灌醉,躲得连人都找不到,最后没办法,他们这些帮忙的人只好把酒藏起来,然后叫了几个人才把这几个醉汉送回家。

看着兴奋的丈夫,张秋莲一点高兴不起来。讥讽道:

“人家开业,你激动个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满仓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口子里还在冒着香气。

王满仓关心地说:

“这是我从后厨给你拿的菜,趁热,赶紧吃。”

张秋莲一把拨开,说道:“人家王福来都六十多岁了,还在想办法挣钱,你打算怎么办?”

王福来脸红了,说话吞吐起来:“我这不是正在想吗?”

“哼!等你想好了,猴年马月都过去了!”

要是放在以前,挨了妻子一顿抢白,王满仓只会尴尬地笑笑,然后转移话题,说些哄她高兴的情话,这事也就过去了。但这几年来,这招越来越不好使,哄她高兴的难度越来越大。

但今天,王福来忽然灵光闪现,恍然大悟似的说:

“他王福来能开农家乐,咱们也能开呀。而且,咱们的条件比他王福来更好!你打‘搅团’的手艺不是谁也比不上吗?”

正在洗锅的张秋莲不想听他的男人这些突发其想的念头,这些念头太多了,一个都没实现过。但今天,她被王福来提醒了,是啊,自家就在公路边,院子也大,而且,自己还做得一手“搅团”,这个手艺远近闻名。开一个农家乐,不是现成的吗?

“搅团”是流行于西府地区的一种面食。外地人说其实就是浆糊,只不过是稠一些的玉米面浆糊。这东西顶饱不顶饿,刚吃了肚子就涨,过一会又饿了。以前,村里人碰到天阴下雨,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就做点搅团骗骗肚子,下地干活需要出力的时候就吃麦面。没办法,小麦金贵,要用在刀刃上。

但是,“搅团” 这种饭食好吃不好做,做得好不好,精华就在一个“搅”字。俗话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以此形容它的难度。具体做法是,把水烧好后,一手执擀杖一手往锅里撒玉米面。玉米面落入水中,擀杖随之搅动。如果搅得迟了,玉米面遇水容易结成疙瘩。随着加入的玉米面越来越多,面糊越来越稠,搅起来便越来越吃力。这个时候就要两只手抱着擀杖来搅,胳膊上没劲的人搅不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但又不能停下来,只要稍微停一下,没搅开的疙瘩更难搅开!蒸汽升腾中,女人们累得大汗淋漓。一锅搅团做下来,力气弱小的女人就会累得虚脱!所以做搅团对一些瘦弱的女人来说就是一场噩梦!有些粗壮的男人嗤之以鼻,自己上手,结果用力过大,往往会把锅捣烂!

所以,搅团这种饭食不好做,但做好了又很好吃,还要趁热吃。金黄色的搅团里加一点红油蒜水,再配上绿色的韭菜和红色的胡萝卜,吃起来又甜又香。

现在,人们早都不吃这种难做的饭食了。但城里人却怀起了旧,有人专门到乡下来,出钱找人做一顿搅团,只为寻找一下当年的感觉。有人还给它起了一个很有些诗意的名字“水围城”。

在王家庄,张秋莲的“搅团”无疑是做得最好的。因为她有先天优势-----身体强壮。很多人见过她做搅团的样子,戏谑地说,张秋莲的搅团作得好不好,要看她的奶子甩得圆不圆!屁股拧得快不快!气得王满仓骂这些人说,想要看奶子就回家看你妈去!

但现在,他们要靠外地人口中的“浆糊”挣钱了!

于是,没过几天,王家庄的人又惊讶地发现他们村出现了第二家农家乐。不同的是,王福来的农家乐在村子东头,王满仓的农家乐在西头,两家隔着一段距离。王福来的农家乐菜品五花八门,很是丰富,王满仓的农家乐主打一样“搅团”。唉呀,不得了,一事无成的王满仓这次看来是要闹大动静了!但很快有人用鼻子说话:他王满仓有这本事?那是他老婆张秋莲开的!

事实确实如此,张秋莲受到王满仓的启发,觉得这事能干,但她也知道,这事不能靠王满仓,谁知道这个急性子会搞出你想都想不到的事来?而且这次投资也是家里最大的一笔投资,她还回娘家借了一大笔钱呢!所以,她要当掌柜,王满仓只能打杂。

当了杂役的王满仓日子不好过。一方面,家里要创业了,自己却什么都管不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老婆说了算,自己在别人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万一赔本了怎么办?这可是他们两口子最大的一笔投资了,足足有八万块钱呢!而且大部分还是借的!

王平安的家在村子中间。但他平时不回家住,而是和老婆李晓霞一起住在他的蔬菜基地内。他们在基地里盖了两间平房,一间作办公室,一间作他们两口子的宿舍。虽然条件简陋,但日子有了奔头,这些便不算什么了。

王福来的农家乐开业那天,他比其他人都高兴,因为比他大一辈的王福来听了他的建议才开了农家乐。对他而言,就像种下了一株花,他将会看着这花慢慢长大,然后散叶开花。这种感觉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本身就令人陶醉。所以,他放开了肚皮喝酒,直到喝得烂醉,不知道被谁送回家。第二天中午才醒了过来,头还是晕乎乎的。老婆李晓霞又气又急,嗔怪道,你知道你昨天晚上吐了多少?说了多少胡话吗?人家王叔叔的农家乐开业,你比自家的事还上心!

王平安坐在床边,看着弯腰打扫呕吐物的李晓霞,眼里全是柔情蜜意,他温柔地说:

“我发现你比以前漂亮了。”

李晓霞脸一红,看看外面,悄声说:“别胡说,外面有人。”

王平安看看外面,工人们正在大棚里忙碌着照料草莓,不时有人在窗外走来走去,确实能听到屋子里的声音。他本来想抱抱李晓霞,亲一下她可爱的脸蛋,现在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李晓霞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也是令所有男人害怕的女人。这个温柔贤惠的漂亮姑娘当年可是干了一件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大事!

李晓霞的娘家在东边的李家庄,和王家庄中间隔了一个张家庄。李晓霞自小就长得细皮大眼,长大后更是变得腰细腿长,再加上白晳的脸上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让好几个村子的年轻人动心不已。就算走在路上碰见了,她也是眼皮下垂,目不斜视,给人一种高冷的感觉,刺激得几个村子的年轻人不停地找媒人上门传话。

王平安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论外貌长相,比他长得帅气的人多得是。但他有一个不明显的优势----他们俩是同学。从初中开始,他和李晓霞就在镇上的初中认识了。而且,他们之间还有一段校园交往,但没有下文。高中毕业后,他跟随打工大军南下,就再也没见过李晓霞。后来回来了,在县城的大街上碰见了她。长大后的李晓霞不像以前那样羞涩内向,大方了不少。谈论中,才知道她还没有出嫁,而且看起来李晓霞似乎对他比较关心,因为她问了很多他的情况,特别是红着脸绕着弯子问他结婚了没有?他这才明白,这个当年的校花一直在关注他,这让他有了追求她的勇气,他开始约会她,没想到,她竟然红着脸答应了!

于是,他们开始频繁约会,县城的大街上,千河边的芦苇丛里,南塬上的油菜地里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直到在村道上被更多的人看见,媒人便主动上了门。

王平安的父母是普通农民,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经常帮助别人,在村里赢得了好口碑,只是家境一般。李晓霞的家境好得多,她父亲是个木匠,当年走村串镇给人打家俱,挣了些家底。要不是计划生育抓得紧,他还想要一个男孩的。李晓霞的母亲是个普通农妇,娘家父亲是个秀才,家教抓得紧,她也识得几个字。所以对李晓霞管得很严,从不让她和男孩约会,凡事一定要给她报告。等到媒人上门后,他们才知道乖女儿竟然背着他们交男友了,这么大的事,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李晓霞的父亲当然不会同意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农民,她应该嫁给一个公家人!漂亮就是资本!而她母亲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给自己说!她终于认识到,女儿长大了,自己管不住了!

这个认识在他们两口软硬兼施地给女儿做思想工作的时候,体现的淋漓尽致。不管他们怎么说,女儿就是低着头扭着衣角一言不发,简直是油盐不进!直到王平安父母委托的媒人第三次上门的时候,女儿才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却把他们老两口气得要死要活!

那天晚上,李晓霞的父亲态度很强硬,也很傲娇,面对媒人的如簧巧舌,开始时坚不松口,后来抛出一句:“他王平安要娶我女儿,拿十万块彩礼来!”

这句话把媒人惊得目瞪口呆。当时的彩礼行情不过三四万块钱,这老头一张嘴就要十万!经验丰富的媒人马上以退为进,表示说,这媒我是说不了,就让村里人评评理吧,看看这十万块多不多?你老李到底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由大家评说吧。

这场谈判本来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李晓霞的母亲只管在窗外偷听就行。但今天,眼见两个老头要吵起来,李晓霞的母亲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进了里屋,埋怨老公,安抚媒人,不管怎么说,媒人不能得罪。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窗外偷听的李晓霞也进来了,红着脸说了一句话: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这才叫一锤定音!

让当事人头痛、让旁观者感到精彩的的唇枪舌剑、斗智斗勇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媒人掩饰不住得意洋洋,李哓霞的父亲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拿把扫帚要打死他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李晓霞的母亲白眼一翻,直接瘫软在了地上!醒来后就闹着找绳子上吊,要和她断绝一切关系!当然,关系没断成,但母女之间的冷战持续了几个月之久。直到女儿结婚后半年,王平安和李晓霞回娘家,这个秀才的女儿当着姑爷的面告诫她的女儿:结婚了,就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你的任务就是相夫教子,本份是你的第一要务,千万不能学村里其他那些女人到处疯跑!

王平安和李晓霞结婚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两个人去看他们的新房。王平安又问起李晓霞怎么会想出这么一招?李晓霞平静地说,我要不这么说,这事不知道还要扯皮到什么时候!又对王平安说,你家给了我爸五万块钱,剩下的五万打成欠条,两年之内还清!

王平安赶紧答应下来------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让他害怕!

这么顺利得来的幸福,让王平安心里不安,他心底里一直不自信,李晓霞到底看上自己什么了?直到结婚那天晚上,他才小心提出这个问题。

李晓霞羞涩地笑着说:

“因为书,咱们在镇上的初中上学的时候,你上课看课外书出了名。虽然老师经常没收你的书,你还是照看不误。”

李晓霞这么一说,王平安才记起来自己那时确实喜欢看课外书,不禁回忆起当年的校园生活。

李晓霞也一样,她回忆道:“你还记得你和老师顶嘴那件事吗?那件事让你在全校出了名。后来,我听一个老师说,这个学生将来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都一定会有出息。从那个时候,我就注意上你了。”

李晓霞这么一说,王平安才想起来那些往事。

他确实喜欢读书。在学校的时候,每学期的新教材发下来,没过两天就看完了。等正式上课的时候,老师又重复讲课本上的内容,他就容易走神。后来,他就开始读课外书。刚好他的课桌上有个小洞,他就把教材立起来,遮挡老师的视线,然后把课外书放在抽屉里,用手左右移动着读。这种明显的违纪行为怎能逃过老师的法眼?所以他的课外书经常被没收,经常被训斥。但老师们会在课后把他的书还回来,只是告诫他不能在课堂上读课外书。

但有一次,他和老师的顶嘴事件,让他在全校出了名。

那是在他上初三第二学期的时候,一个秋天的下午,上语文课,他偷着看《水浒传》,被语文老师发现了。语文老师让他站起来,没收了他的书。问道:“既然你在看《水浒传》,那你说说咱们课文里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塑造了什么样的人物形象?”

语文老师五十多岁,虽然对同学们要求严格,却也很是爱护,就连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也不会和他顶嘴,但那天下午,王平安却不知道脑子那根筯搭错了,脱口而出:

“我觉得他和镇关西一样,是违法乱纪份子,不是什么英雄。”

这话一出,教室里哄然大笑。因为这是一个简单不过的问题,标准答案是鲁智深是一个有勇有谋,除暴安良的英雄。

他的回答让老师意外,老师眼睛一亮,问道:

“说说你的想法。”

王平安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答案是错的。但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鼓起勇气说:

“镇关西强占民女,是他的不对。鲁智深身为官员,知法犯法,也是不对的。”

老师没有生气,而是轻轻一笑,说:

“喜欢思考是好事。但要注意,不能用今天的观念看待过去。”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水浒传》,说:

“我们要思考的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想要表达什么。”

同学们都看得出来,老师在引导他。

但王平安却说:“既然不能用今天的观念看待过去,那我们为什么要学它?”

教室里爆发出轰然大笑,老师惊讶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把书还给了他。

王平安硬杠老师的事让他一下子出了名,而且他硬杠的还是学校里名声最好的老师。从那以后,很多同学都离他远远的,就连班上那几个最调皮的男生,也骂他是脑子进水了。

就在大家都远离他的时候,一本发黄的旧书递到了孤独的他面前。他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同班同学李晓霞。

他激动地向她表示感谢。李晓霞说,你不要想太多。我家里有很多旧书,是我妈从我外婆家带来的,用来画鞋样子。我觉得剪掉可惜,就拿给你看。

以后的几个月里,李晓霞经常给他借书。直到校园里传出他们的风言风语后,李晓霞主动停止了这段交往。

和老师顶嘴那件事让王平安后悔不已。多年来,他一直后悔自己当时的莽撞无知,想找老师道个歉,希望得到他的原谅,可惜,那位老师已经过世了,这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他没想到,李晓霞到今天还记得这件事。

李晓霞高中毕业后,也没考上大学,就呆在家里。这个时候,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把门槛踩断了。他们介绍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家境好,家里不是有人当官就是万元户。她先后见了几个,交往最长的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时间不到一个月。后来,她干脆不再相亲,这可愁坏了她的父母,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见过的都不合心意。

时间一长,李晓霞眼头高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村里人都说她太挑剔了,女人嘛 ,总是要嫁人的,找个差不多的就算了。

李晓霞也苦恼。有一次,被她母亲逼急了,说:

“他们介绍的那些人,个个看起来有钱有势,但他们自己有什么?那些钱和势还不是家里人的?再说了,这些人油腔滑调,爱吹牛,一点都不踏实。”

然后,她列举了几个相亲对象在他面前的滑稽表现,怼得她母亲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她在县城的大街上碰见了王平安。

几年没见,王平安变得成熟了,说话客气礼貌,不像其他男人哪样虚浮。最重要是,她总觉得王平安身上有一种不服输的气质,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显摆自己有什么,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没什么。特别是谈到自己打工没挣到什么钱的时候,他竟然轻松地笑了。

这种自信的气质,让她着迷,和他在一起,不但有了安全感,而且心情好了很多。

于是,她接受了王平安的约会。

新婚之夜,两个人交心交底地谈了大半夜。当李晓霞彻底坦露心扉后,王平安感动不已,深感肩上责任重大。现在,赚钱才是当务之急。他要赚很多钱,为妻子,为父母,甚至为岳父一家提供更好的生活。

现在,王平安看着忙碌的妻子,看着她因为干活而略显粗糙的手,心里不是滋味。本来,那双又白又细的纤纤小手是他的最爱,这个漂亮的女人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逛街,应该去学开车,应该出入各种美容场所------这才是他王平安的面子,他现在有这个实力。但是,她的妻子却和其他的农民工一样在他们的蔬菜基地干活,她甚至比他还要上心,还要辛苦。他曾经给她说,咱们在县城买套房子吧,你在城里住,不要受这些辛苦了。她却回答说,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感动地抱着她狠狠地亲了几口。

王平安有一种被她包围的感觉,自己永远逃不出她的关心和爱护。

“你在发什么傻?”笑语盈盈的李晓霞关心地问他。这句话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想和你商量件事。”王平安拉住她的手说。

李晓霞挣脱他,去洗手池洗了手,又擦干净,坐在他身边,说:“什么事?你说吧。”

王平安看着她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说:

“我想去县城搞房地产,你在家里管好大棚。你看怎么样?”

说是商量,实际上是通知。这个想法他早就有了。大棚蔬菜虽然也赚钱,但比起房地产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这几年,他在县城里认识了几个作生意的朋友。有些人本来生意作得一塌糊涂,但在开发了一两座楼盘后,一下子就翻了身。这些人的眼光、人脉不见得比他王平安强多少。凭什么他们能搞,我就搞不成?这个冲动在他心里涌动了很久,直到考虑成熟,他才向亲爱的妻子提了出来。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行动。在县城的西边,就有一块土地,邻近繁华地段,搞成商业地产,躺着就能赚钱。他已经让他的朋友开始前期准备工作。只要三五百万启动资金,想办法拿下那块地,然后再用土地抵押贷款,项目就能启动了。

但是这个过程将会非常复杂。就算给李晓霞说了,她也不一定明白。他现在需要的是李晓霞一个态度,一个是同意管理蔬菜基地,再一个是愿意支持他,把家里的一百多万存款投入进去。

他用了近半个小时,才把他那宏伟的计划粗略地给李晓霞讲完,而李晓霞则听的懵懵懂懂,只管发愣。但她相信她有能力的丈夫,只要他想干的事,就没有干不成的!眼前的蔬菜基地就是最好的证明,村里无数人的眼光,村镇甚至县上部门颁发的各种牌匾也是证明。在王平安的描绘中,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她的目光由发愣变得清澈,最后变成崇拜。虽然她也怀疑这里面的风险,如果赔了,这些年的努力就白干了。但她又想到了丈夫的一些生意人朋友,这些生意人朋友没有一个比他的老公精明,凭什么他们能干,我的老公就干不成?

于是,这个温柔贤慧的女人作出了她人生中第二个大胆的决定:“行,我支持你。就算赔了,大不了回来种地!”

当时光进入下一年五月的时候,王家庄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王家庄家家户户门口种的月季花开始盛开,红的鲜红,黄的金黄,迎风摇曳,鲜艳无比。农田里的小麦早都吐了穗,处处漂荡着浓浓的麦香。特别是南塬上,大片大片的小麦齐刷刷地站在那里,向人们预示着丰收即将到来。

王福来和他的老伴开着电动三轮车上了南塬,经过一条又直又长的田间小路进了山,他们要去挖野菜。

他的农家乐开业后,引起了轰动,生意非常火爆。客人主要是各种身份的城里人,餐馆门口的公路边几乎每天都停满了各色小汽车,打扮时尚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引得村里人羡慕不已。但王福来却没有被这热闹冲昏头脑。相反,他很冷静,要想生意长久,就一定要注重菜品质量。小麦是自家的,村里就有磨坊,没有了就去磨点来。蔬菜是村民的,有些年龄大的老人不能出去打工,只能在家里种点菜。他们没钱买化肥农药,但这样一来,却能保证蔬菜的口味纯正。辣椒是院子里的碾子上现碾的,菜籽油是现榨的,客人现场在就能看到。

问题出在了野菜上。

开始的时候,他让村里几个贫困户帮他挖野菜,按斤论价,就算是变相扶贫了。但这些人挖回来的野菜不是夹柴带草,就是又老又硬,能用的没多少,分拣起来还非常麻烦。直到有一天,王永焕的女人赵彩娥趁别人不注意,皱眉撇嘴地示意他看洗菜水,他过去一看,才惊讶地看现,池子里的水发黄发绿,还冒着泡泡!

这是农药残留的典型反应!

他吓坏了!赶紧把这些菜全扔了。这些菜端上桌,肯定要闹出人命的!他暴怒不已,这些人怎能是这个态度!挖野菜态度敷衍就算了,怎么能把田间地头的野菜挖了来?他一直告诫他们要去山里或河道中挖,因为田间地头的野菜可能会被喷洒了农药。但这些人贪图方便,为了少跑些路,就干出这种事来!

这些人哪!可怜又可恨!

恼怒的王福来只好自己去挖野菜。近处的挖完了,就去远处,最后只能进山,南山里的苜蓿、薇菜、蓉花菜,鸡娃菜多的是,长得又好味道又香,而且不用担心农药残留。

一听要进山,他的老伴不放心,一定和他一起去--------听说有野猪出现了。

他笑着对老伴说,就算有野猪,我也打死弄回来!老伴嗔怪道,你以为你还年轻?他叹口气说,要不然让野猪把我吃掉算了,反正我也活够了!老伴说,要死一起死,我也不想活了。他拗不过老伴,又一想带着她一起出去挺好的,就当是采青了。

就这样,村里人看到这样一副场景,这两个幸福的老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天天往往山里跑。

王福来能这么放心地出去挖野菜,完全是因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王永焕的老婆赵彩娥。

王永焕老实巴交,心灵手巧却不善言语。他的老婆赵彩娥也是本本份份,稳稳重重的一个农村妇女。但这个女人厨活做得好,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亮,和那些邋遢婆娘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王福来开始谋划农家乐时,就想到了她。后来,他去了一趟王永焕家,谈了请她来帮忙的想法,两口子不自信,怕干不好,尤其是赵彩娥,搓着手说自己只会做家常菜,饭店里的菜一概不会。他说,要的就是家常菜的味道,试一试就知道了。就这样,赵彩娥来到了他的农家乐。

没想到,赵彩娥来了以后,立刻发挥出她稳重又干练利落的一面,不但自己干得好,还以身作则,教其他女工怎样才能把活干好又省工省料。就这样,她在不自觉中管理起了其他几个女工,那些女工也服她,说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居高临下,指手画脚。时间不长,她们的关系就处得像姐妹似的融洽。

赵彩娥不但后厨干得好,还善解人意,为客人着想。她经常给客人介绍菜品,既要吃得好,又不浪费,还不会多花钱,吃不完的主动给客人打包,让客人带走。

她作这些,完全是主动的,没人要求她,她认真踏实与人为善的态度赢得了顾客的普遍好感,他们又为王福来引来了更多的顾客。这就让她无形中成了王福来的得力帮手,王福来看人的眼力由此可见。

现在,他和老伴的三轮车沿着乡道进了山,进了一条沟道。远处山顶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眼前山坡上绿草如茵,蒲公英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铺满山坡,蜜蜂嗡嗡叫着忙着采蜜,温暖的春风吹在脸上,令人好不惬意。

他忽然对老伴说:

“这地方不错,将来我死了,就埋在这儿。”

老伴不忙着挖野菜,而是采了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在手里把玩,听他这么说,就笑了,说:“你要埋在这,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

他回头看看,沿着沟口可以看到下面南塬上的麦田。但在他眼里,金黄的麦田下面却是密密麻麻的坟茔。确实如此,热浪滚滚的麦田下,埋葬着王家庄的历代祖先,虽然很多坟头已经平掉,但每个人都知道那他们的祖先就埋在那里。

王福来知道,他将来肯定也会埋在那里。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些已经成为过去、却一直在地下关注着后世的先辈。

他忽然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因为他看到了远处一座土色新坟,小得像芝麻,在墨绿的麦里显得很是刺眼。

老伴停下手中的活,关心地问他:“又想起那些事了?”

前段时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四月的一天,王满仓神色慌张地领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进了他家的门。那女人一进门就命令小男孩给他跪下!让小男孩喊他“太爷爷!”,然后就大哭,说她们家天塌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懵懂的时候,王满仓带着哭腔说,王六斤死了!出门打工的时候从高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王六斤是他们王姓家族的人,辈分比他低,属孙子辈的。但是王六斤从来不叫他,说话没大没小,也和别人一样叫他老王。他气不过,说,你干脆叫我大名得了,免得尴尬。王六斤还真就叫了,气得他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直鄙视这个没规没矩的后辈。但王六斤也不是一无是处,去年正月十五闹社火的时候,也跟着他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没想到才不过一年的时间,竟然就死了?

在他的追问下,王满仓又说了一些具体的情况,说王六斤一帮人在省城给一家房产商盖高层,从二十多层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人当场就死了,脑浆都迸了出来!消息是一起出门打工的人传回来的。现在,王六斤家两个老人还不知道,也不敢告诉他们。就把他老婆领到你这里来,让你出个主意。

他心里暗骂一句,平时对我不理不睬,现在想起我这个辈份最高的人来了?但又一想,人家来找自己,也是天经地义,谁让自己是这个家族辈份最高的人呢?

他很快冷静下来,人已经死了,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处理后事。

王满仓继续说,人家建筑商态度恶劣,只管指责咱们的人不小心,主要责任在咱们的人身上!他们负次要责任!

听到这里,他勃然大怒,当即表态说,管!一定要管!人都死了,你们还这个态度!又命令王满仓说,你去招集咱们这一族里那些精干的年轻人和能说会道的人,咱们开个会,然后去省城!

他的表态让王满仓像打了鸡血般激动,他吼着说,干!就和他们干!实在谈不下来,咱们就把死人抬到省政府去,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王福来的暴怒吓坏了老伴,这个胆小怕事的女人赶紧给儿子王子轩打了个电话。王子轩立刻赶了回来,劝他的父亲不要冲动,为族人出头是必须的。但一定要通过法律途径来,动不动就闹的那种作法可能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他当着其他族人的面把儿子臭骂了一顿,骂他没出息,念书念傻了?简直是个缩头乌龟!你不去,我自己去!其他族人感动不已,连忙劝他,说,您老年龄大了,您就坐镇指挥,我们几个去!王子轩也表态说,他找个律师一块去。他这才稍稍放心。

这些王姓家族的后辈们果然厉害,他们带着律师去了省城。据王满仓后来描绘说,王六斤的老婆负责撒泼哭闹,闹得建筑商的办公室不能正常上班。律师负责指挥,不给对方留口实和证据。他们几个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整整谈了一个星期,闹得对方最后下话求饶!答应赔偿一百万!当然,王福来的强硬态度是最主要的,每次他们假装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王福来就吼着让他们不要废话!把死人往省政府抬,实在不行,去北京也是可以的!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这些话,对方的人都能听到!

事情处理的还算圆满。但后面的发展没是谁都没想到的。

王六斤老婆拿到了赔偿款,立刻变了脸色,把钱全部存进了自己名下,一分也不给王六斤的父母。王六斤的父母一个眼瞎,一个高血压,都干不成活。老来丧子,又碰上这么个恶媳妇,整天难过得以泪洗面。王满仓又来求助王福来,说,哥,你不能不管呀!

这事还真不好管。自己作为族中辈份最高的人,应该出面。但和一个辈份比自己低得多的后辈女人对话,万一这个女人不给面子,自己这脸往那儿搁?和她娘家人谈,更不好开口,人家凭什么给你面子?

王福来只好去找村主任王富贵,他是村民调解委员会成员。王富贵一听就推得远远的,还劝他也不要管!说,这事咱们管不了,既是人家家务事,又涉及到养老问题,让他们去找法院啊!法院是专门管这种事的。他说,如果闹到上法院的地步,那女人带着孩子一走了之,这个家就彻底散了,那时又怎么办?王福贵提醒他说这女人年龄也不算大,还不到四十岁,改嫁是迟早的事。他说,难道就看着老两口受罪?王富贵也没办法了,想了一下,说,那就想办法给老两口办低保、领救助吧。

回家后,他一个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王六斤的家门。想着和这个女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谈谈,毕竟,赔偿金里有一部分是老人的赡养费啊!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就让那能言善辩的女人怼得哑口无言。那个黄脸女人说,我正等着你呢!既然来了,咱们就摆开了说说,养一个儿子得多少钱?这孩子现在才六岁,将来上大学、买房子、娶媳妇总共得花多少钱?你们都是好人,那你们来养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王福来家境好,儿子当官,你又开饭馆赚钱。我们怎么办?老的老,小的小,我一个女人该怎么办?要不然, 我带着孩子去你家吃住!

这件事很快成了村口的消息中心的热门话题,有人说王福来被这个女人怼得哑口无言,灰头土脸,只能灰溜溜地回了家。有人说王福来是自己找不痛快,竟然和女人谈事!这成了王福来的一个笑话。但没人谈论那个女人,她不配。

端午节刚过,夏收就开始了。往年的这个时候,村民们要提前准备好镰刀、绳子,只等时机成熟,就冲向麦田动手收割。现在不同了,那些操着全国各地方言的新式“麦客”开着他们的收割机,如神仙般一夜之间降临本地,天色未明,他们就如风卷残云般收割小麦,有些人还没缓过神来,川道里和南塬上的小麦就被收割了个精光,当天中午就看到了村道上、公路上晾晒的新鲜小麦。

原本让人紧张无比的夏收,现在变得轻而易举,从容不迫。

夏收过后,村主任王富贵又来找王福来。他要和王福来商量一件大事。村里已经好几年没唱大戏了,按传统,但凡庄稼丰收,就应该唱台大戏,一来感谢土地爷的保佑。二来让已经半年没有见面的亲戚们互相走动一下,交流一下今年的收成情况,问候一下家里老人的身体情况,还有孩子们的婚姻情况等等。这种事相当于村民的半年小结。但这种事往往带有迷信色彩,他这个村干部不好直接出面,由民间组织举办这种民间活动是最好的。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只能和王福来私下里说的事。

六月六那天的傍晚,王福来在他家小院里的葡萄架下,接待了这位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他泡了些绿茶,放了两只小凳子,甚至把电风扇也搬了出来,没办法,实在太热了。

王富贵和他客套了两句,直接进入主题。

他压低声音说:

“咱们村今年不太平,你看,王六斤摔死了,他还不到四十岁,这叫暴亡。村子东头王拴狗家小子让警察抓了,听说是搞电信诈骗。还有,去年全村结婚了六对,现在半年不到就离婚了四对,剩下的两对我看也不安稳!唉呀,怪事太多了。我看这是咱们村“土气”不对,土地爷发脾气了,要不,您出面组织个‘庙会’,安一下土气?”

“安土”,也就是安抚一下土地爷。

王福来也有这个想法。除过王富贵说的这些,他还有其他一些想法。现在,过年没有年味,夏收没有忙碌,稍微有点农活,都让机器干了,人与人之间越来越远,人情越来越淡。清明节那天还好些,全村在外工作和打工的人都回来上坟祭祖来了,村道被小车挤得水泄不通----- 我还以为你们把祖宗都忘了!

想到这里,他说:

“你说的对,也该唱台大戏了。一来让大家走走亲戚,二来让那些‘洋人’明白,不管你们跑多远,都是这些土地养活着你们!”

他说的“洋人”指的是前段时间回来的打工人和放假的大学生。这些见过了世面的“洋人”不但带回了全国各地的种种见闻,甚至连说话都变成了醋溜普通话,气得他骂这些人是土猪放洋屁!而那些大学生就更加放肆,有些大姑娘小女孩竟然穿着小背心和短裤,露着白花花的胳膊大腿在村里乱逛!更有甚者,大太阳下竟然打雨伞,真的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他把自己这些郁闷说给王富贵听,说这些孩子的家长也真是心大,就不知道管管这些小祖宗!王富贵笑着宽慰他说,这是社会进步了,你这老古板跟不上了。实在看不惯,你就当没看见,千万不要说,免得人家怼你一顿。现在这些人呀,没大没小的。

两个人在葡萄架下愉快地商量好了办庙会的事,时间定在了七月七,写县剧团的戏,会场就设在村委会大院里。没办法,王家庄太小,没有自己的戏台子。

最后,王富贵一边拍打着脸上的蚊子,一边笑说你家的蚊子真厉害,半小时不到,就给我叮了几个大包!然后告辞走了。

王家庄要唱大戏的消息传了出去,不但传到了十里八乡,甚至传到了县城里。这里有一半功劳要算在王满仓头上。自从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自告奋勇地表示由他负责张贴戏报,他要把戏报张贴到全县的各个村落,就连最不起眼的村子也要贴到!他甚至想要在戏报上加上“张秋莲搅团欢迎您”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小心思当然骗不过王福来,王福来狠狠地瞪了他两眼,他才嬉笑着说是开玩笑呢。

当然,除过王满仓等人的卖力宣传外,王家庄的人也表现出了少有的激动,他们纷纷邀请四里八乡的亲戚来看戏,已经准备好了油泼辣子臊子面和油饼等着你们呢!都是今年的新小麦面!

农历七月七那天,王家庄中间的公路上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各样的汽车、三轮车、电动车排成一条长龙,却不能前进一分,急得那些司机们不停地按喇叭!公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小吃摊,基本上都是些卖油饼、麻花、面皮的,有些村民趁这个机会卖点自家小吃,也是一个增加收入的机会。让人没想到的是更多的城里人涌了进来,他们下午下班后,就开着小车或骑摩托车往王家庄赶,把不大的王家庄挤得拥挤不堪却又热闹非凡。有人挤得满头大汗,开玩笑说,自己不是走进去的,而是被人流推着进去的。

王福来对这样的热闹场面非常满意,这是他想要的结果。现在,他反而不忙了,最忙的时候是筹办过程,那个时候又忙又乱,需要处理的事太多,作为庙会的总指挥,他要安排王永焕、王满仓等人处理各种事宜。现在,大戏开唱,一切进入正规,事儿反而不多了。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安全,人太多了,造成的交通拥挤最容易出乱子。好在王满仓和王永焕等一帮人穿上了反光马甲,当起了“民办交警”,站在几个路口指挥交通,这才让混乱的公路有了一些基本的秩序。

但是没见王保定,他这个得力干将已经好久没见了,听说他在河道边挖鱼塘,不知道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王福来背着手,站在村委会二楼的窗户前,看着这混乱又热闹的场面,忽然,他看到那些卖小吃的摊位里一个熟悉的面孔,仔细一看,那不是几个月前死去的王六斤的老婆么?

他看到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摆了一个面皮摊,这个女人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呵斥身边的小男孩。在这混乱的人群中,她呵斥孩子的尖利嗓音即便在他这里都能听得见。

王福来低下头,想了一下,下楼挤进了人群。

当他站到这个女人面前的时候,女人正忙着给几个城里来的青年男女做面皮,直到把客人招呼好,才看到了呆呆地站在她面前王福来。女人脸一红,尴尬地笑了一下,还是打了个招呼。不过,她这次称呼的是“王叔”,按辈份,她应该叫“爷爷”的。

不过,王福来已经不在乎在这个了。他惊讶的是这个女人以前可是从来不干这种事的。现在,男人没了,把女人逼出来了!

眼前的女人神色憔悴,瘦骨嶙峋,只是眼神里的倔强和以前没有分别。他想关心一下她家的情况,最想问的是她怎么没有改嫁?但这些话,作为一个长辈说不出口。想了想,他还是问了一个最平常的问题。

“生意好不好?”

女人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苦笑一声说:“好不好有什么办法!”

又看看身边的小男孩,说:“带着这么个拖油瓶,哪个男人敢要我?”

这女人聪明,说话直爽,似乎一切都看淡的样子。

王福来叹口气,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会办完了,就到我的农家乐来上班。一个月三千块,反正我这里也需要人。”

女人惊讶了,她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很快,她就激动的不会说话了,只会一边流泪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村里的大戏唱完后,王福来在自家的农家乐摆了一桌酒席。他要宴请一下办庙会的功臣,同时,他也邀请了王平安和王保定。这两个人已经好久没见了。

除了王保定,其他人都来了。

王平安开着他新买的小汽车来了,进门的时候带了几瓶“西凤酒”,王满仓惊讶地说,这可是西凤三十年哪, 一瓶要二百多呢!王平安随意地笑笑说,不值什么钱,只要大家高兴就好。王子轩也带着妻儿回来了,一进门就让他那可爱的儿子向叔叔伯伯问好。这孩子聪明伶俐,一口普通话,又有礼貌,惹得大家不断夸赞。王永焕则坐在角落里一个劲地傻笑。王富贵作为村领导,是这桌酒席的活跃分子,所有的体面话、官场话都由他说。

王六斤的女人已经到这里上班了,现在负责上菜。当这个面无表情的黄脸女人把菜品端上桌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们看看女人,又看看王福来,王福来若无其事,神色如常,众人立刻转移话题,又热闹起来。

开席的时候,王福来致辞,他向所有人表示感谢。感谢大家在村里办庙会期间的无私付出,感谢大家对他的支持。特别是感谢王平安,没有王平安的建议,他这个农家乐就办不起来。

所有人立刻表示了谦虚,又对他一通夸赞。

王平安忽然看到了放在一边的菜谱。他仔细看了看价格,问王福来:

“王叔,你这菜价是怎么定的啊?”

他这句话把王福来问糊涂了。他疑惑地回答:

“就是各种成本加上百分之十的利润啊。有什么问题吗?”

王平安呵呵一笑,说:

“王叔啊,你这个定价思路不对,我再问你,你的经营思路是什么?”

哦,原来他问这个呀,王福来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现成的的么?他回答说:

“薄利多销,诚信经营。”

王平安又笑了,说:

“王叔啊,你这是小农思想。比如说定菜价,你这还是产品思想,不是商品思想。”

他看着大家疑惑的眼光,继续说:

“产品思想,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样,核算出各种成本,再加上一点利润。商品思想就是你的饭菜价格由市场说了算。吃的人多,价格就要涨,没人吃,价格就要降。一切都由市场说了算。”

王福来还没反应过来,王满仓却先反应过来了。他惊喜地说:

“你的意思是能赚钱的时候就要狠下心赚!” 又转头对王福来说:

“他的意思是你的菜卖得便宜了。”

王福来也明白了,这就是商人和农民的区别。但他心里有个坎,迈不过去,人总是要讲良心的。自己的那些山野菜,一盘卖个十几块,已经不少了。再涨价,晚上会睡不好觉。

王平安指着菜谱上一盘叫“凉拌鸡娃菜”的名字说:

“就像这盘菜,你这卖十块,这就太便宜了。这种时令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就应该卖五六十块一盘。”

“卖这么贵,有人吃吗?”

问话的是王富贵,虽然他吃过太多的酒席,但王平安的大胆建议还是让他惊讶。

王平安呵呵一笑说:

“现在的人哪,买东西只买贵的,不买对的。你卖的太便宜,人家还怀疑你这是假货呢。”

说完,就给大家讲起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是一家服装店老板卖西装,刚开始挂牌二百块,结果好长时间没人买。后来一生气,干脆在二百后面加个零,没想到当天就卖出去好几套!

喝得有点多的王平安又说起房价,他说,你看那房子,便宜的时候没人要,贵的时候抢着买!这就是市场!

大家都知道他进城搞房地产了。他说这些话不奇怪,反而体现出他超前的眼光。但王福来迈不过良心和利益这道坎,让他涨价,他良心过不去。虽然他也有麻烦事,但他决定坚持自己的想法。

前两天,他的本家兄弟,也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给他打电话了。人家开口谈房租了,话说的很委婉,大意是孩子上大学要花钱,自己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大城市生活成本高,他们也很困难。然后说,如果这院子是住人,他们不要钱。但你现在做了生意,就应该出点房租,俗话说一个生意富三家嘛,让我们也沾沾光!

这些话他能理解,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的本家兄弟竟然一开口就要了五万!妈的,县城的房租也没这么高!

心事重重的王福来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就打断王平安,问大家:

“王保定怎么没来?”

消息灵通的王满仓给他使个眼色,小声说:

“他家出事了,闲下来我给你慢慢说。”

那天晚上,宾客们聊得都很尽兴,直到十二点多,王福来才把大家送出了门。王平安因为喝了酒,不方便开车,就把车停在王福来的农家乐门口,回他的蔬菜基地去住了,他已经好些天没回家,没见到他的妻子李晓霞了。

客人都走后,王福来和王满仓进了里屋。王满仓关上房门,神秘地对他说:“保定他媳妇在外面有人了!”

他吓了一跳,警告他说:

“你可别胡说!王招娣可是本本份份一个女人。”

王满仓急了,瞪着眼睛说:

“我也不相信!但是村里人都说,王招娣天天往外跑,只有晚上才回来。王保定气得没办法,还动手打了她,但是不顶用,还是往外跑,现在都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了!”

话说到这里,不由得他不信。但他对王满仓的话不全信,芝麻大的事能让他说成西瓜。

想到这里,他让王满仓赶紧回家,明天,他去王保定家里看看。

王保定也是他的族人,属孙子辈的。这小伙子老实憨厚,平时不声不响,却有内才。他不但喜欢社火锣鼓,还学着做木工活。甚至把树根弄成根雕,刷上油漆,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他的媳妇王招娣是张家庄人,当年还是他给作的媒。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像路边野草的女人竟然在外面有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安排好生意上的事,就去了王保定家。

王保定家在村子中间,公路以南。家里还是三十年前修建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他的父母老实巴交,没给王保定干下家当,只留下这处院子。王保定结婚不久就连续生了一儿一女,还没能力翻新。

王保定不在家,邻居说他在千河边挖鱼塘呢。

王福来转身就去了河道。

王家庄以北是平坦宽阔的川道,王家庄一半的土地就在这里。再往北走,就是奔流了上万年的的千河。

王福来沿着田间小道一直往北,他惊讶地发现这条小道已经硬化成水泥路面,一直通向河边。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去年冬天,村主任王富贵领着一帮人修的,好像全村的田间道路全部都硬化了。这富贵也算是干了一件实事。

快到河边的时候,他看到河道边的芦苇荡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方形深坑。里面有几个工人在忙着清理砂石,王保定也在其中。他站在边上喊了一声,王保定回头看看,就撂下手里的家具,快步走了过来。

好长时间没见,眼前的王保定都变得快不认识了。以前的王保定精精壮壮,圆头圆脑,红光满面。现在的王保定又黑又瘦,脸上的颧骨都突了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但他还是努力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烟来,给他的长辈敬上。

不管什么时候,礼数不能少,是这个后生的一大特点。

去年闹完社火后,王平安请他们这些人吃了一顿饭,把话说开了,大家心里的疙瘩也解开了。虽然大家对扮社火的意见不一,但个人之间没有利益冲突,没什么好计较的。而且,当王保定提出想挖鱼塘的想法后,王平安立即表示支持,需要什么尽管说!

王福来看着眼前这个孙子辈的后生,不由心生怜悯,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爷孙俩蹲在河道边,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王保定没想到王福来百忙之中还专门跑这么远来看自己,心里很是感动,尤其是他关心地问自己家里的事的时候,他感动的红了眼圈。

在王福来的诱导下,这个内向的男人终于打开了心扉,把自己压抑已久的苦水倒了出来。

原来,今年夏天,他到信用社贷了些款,准备人生第一次创业,大干一场挖鱼塘的时候,家里来了媳妇的几个闺蜜。这几个外村的女人经常来找王招娣串门聊天,他也没在意。想不到这些女人来过几次后,王招娣就开始变了,经常和这几个女人一起出门,晚上才回来。

直到一天晚上,王招娣很晚才回来。他忍住怒火,问她干什么去了?看不到家里要干大事吗?王招娣却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眼神呆滞,神秘地对他说:

“地球要爆炸了!”

这话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妻子,眼里只有他和两个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说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他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就关心地说明天带她去医院看看。没想到妻子摇摇头,无奈地说,没用的。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有罪的,反正地球要爆炸了,只有信了神,才会得到救赎!

他心里凉了下来,媳妇这是被人洗脑了!自己忙于生计,对她的关心太少了,她这些天和什么人在一起干什么事?他全然不知。现在,他要赶快开导她,让她回来现实中来。但是没等他开口,王招娣竟然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了。

王招娣说你现在忙的这些,都是白忙,你应该和我一样,赶快求得神的原谅,才有可能逃脱世界末日。

看着平时胆小怕事的妻子变得这样不可理喻,想起这些天自己受到的委曲,他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希望这一耳光能打醒她,没想到,这一耳光下去,打得媳妇再也不回家了。

当时,王招娣哭着说,我忙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第二天,他怕她又出去,就把她锁在了家里。没想到,她竟然破坏了窗户逃跑了!气愤的他一路打问一路寻找,找到了张家庄和李家庄另外几个女人的家里。还没等他开口,那几家的男人比他还愤怒,骂着说他老婆把自己的媳妇勾引走了!现在你得给我找回来!

他了解了一下情况,这几家人比他还要惨,他们的女人也跑了,而且还把村里其他几个女人也带跑了!现在,到处都是找老婆的男人,有人甚至扬言说,要杀了那帮人!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自己的妻子。还有,王招娣逃跑的时候,把他从信用社贷的十万块钱也拿走了,那些钱是他用来创业的资金啊!

说到这里,这个可怜的汉子实不忍不住,哭出声来。

王福来没想到自己这个本家孙子竟然遭遇了这么大的麻烦。他本来就喜欢王保定,这是一个踏实忠厚的后生,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媳妇?而且这个媒还是自己做的!心疼,歉疚一起涌上心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他拍了拍王保定的肩头,表示安慰。王保定止住哭声,说:

“现在,工程干到一半,没钱了,两个正上小学的孩子也照顾不好,左右邻居也说闲话,我都没脸见人,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找到那些人,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说完,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王福来明白,王保定遇到了人生的重大危机。但这个憨厚的后生选择一个人硬扛,只有在自己这个长辈面前才露出软弱的一面。

王福来心潮起伏,思绪动荡。他的痛苦一点也不比王保定少。

他回头望望远处笼罩在晨雾中的村庄,感觉很是陌生。短短几年,村子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人与人之间的辈份没有了,男人没有男人的样子,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现在,就连各种妖魔鬼怪也跑出来了,这到底是咋回事?

当务之急,是解决王保定的麻烦。

他心疼地看着王保定,坚定地说:

“你这事才干到一半,怎能说停就停?记住,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越到困难的时候,越要挺住!”

王保定重重地点点头,看起来既吃力又坚定的样子。

王福来继续说:

“我家里还有五万块钱,晚上我拿给你。如果还不够,我想办法让大家凑。还有,你媳妇的事,你也不要着急,慢慢找。年青人嘛,都有走错路的时候,只要回头就好。”

王保定的心热了起来,没想到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还是村里这个长者提供了最坚实的支持和最温暖的安慰。他不由得又哭出了声。

王福来和王保定没想到,王招娣的实际情况比他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一个多月后,一帮男女竟然打着旗子上街游行了!当他们一边喊口号,一边游行到县城最热闹的西门口广场的时候,一伙便衣警察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就把为首的几个人按倒在地,砸上了手铐,其他的人则四散奔逃!围观的群众纷纷拍手叫好,说,早就该把这帮人抓起来了,这些人坏透了,害得多少家庭鸡犬不宁,家破人亡!

在这些被抓的人里,就有王保定的妻子王招娣。

第三章

秋天,是王家庄最美的季节。

农田里的玉米们齐刷刷地挺立着,个个骄傲得像孕妇。它们毫不遮掩地向人们展示肚子上的果实。村外的白杨树叶子已经金黄,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金光。水泥村道两边,红叶李排成整齐的两行,它们的叶子红得像火一般,预示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同样,心情最好的人是王满仓。

王满仓和老婆张秋莲的农家乐开了快一年了,这一年来,他们的生意从火爆归于平稳,赚了不少钱。债务早已还清,手里还有几个余钱,王福来起了买小车的想法,张秋莲笑他说,买车没问题,只要你会开!

王满仓这才想起自己不会开车。他想去学开车,但一听现在的驾照不好考,很多人考了三四次都考不过,有些年青人甚至急哭了。自己都五十多岁了,丢不起这人,这才把买车的想法放弃了。

但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张秋莲的一番话让他又紧张起来。

张秋莲说她不想干了,太累了。

这个女人说的是实话。虽然他们赚了些钱,但都是辛苦钱。特别是张秋莲,每天至少打十几锅搅团,身体累,心更累。

搅团讲究现做现吃,凉了就只能用漏筛做成“凉鱼”。凉鱼虽然也好吃,但吃的人不多。多数人还是想吃热的。但问题是,同时吃的人多了,做一锅搅团才划算,吃的人少,做一锅不划算。虽然可以换成小锅,但工序却一样不能少,花费的时间一样多。有些客人性子急,不停地催,张秋莲手下便毛糙起来,做出来的搅团味道不好,客人又嫌弃。

时间长了,张秋莲便烦燥起来,不想做了。

就在这个时候,王满仓参加了王福来的宴会。在餐桌上,他听王平安给王福来上课,讲什么是产品意识,什么是商品意识。虽然王福来对这些话不感兴趣,却让王满仓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原来生意是这么作的啊!

回来以后,他兴奋地给张秋莲讲了他今天新学到的知识。张秋莲也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以前都白干了啊!两口子立刻决定给他们的搅团涨价,张秋莲担心顾客不接受怎么办?王满仓眼珠一转说,先把大碗换成小碗。咱们以前用大碗,很多客人都吃不完,说明咱们给的量多了。咱们现在换成小碗,量还是 以前的量,但看起来更多,更满!等顾客接受了,咱们再涨价,这样还有个缓冲的过程。我看,咱们就从五块涨到八块,你看咋样?

王满仓的这个计划显然是完美的,念过书的人想问题就是不一样!按张秋莲的想法,应该一下子就涨上去,涨到十块才好呢!同样的付出,可以得到两倍的收入,这是多好的事啊!她决定这次听王满仓的,不过,这个累得快散架的女人又想出一个新点子,她说,纯玉米面的搅团不好做,咱们可以给玉米面里加点小麦面和其他东西,做起来轻松,也好吃,还可以遮掉玉米面的涩味。

王满仓没想到他这个勇猛得像张飞一样的老婆,竟然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这个点子简直太好了!直接把老婆的劳动强度降低了一半以上,这可真让人兴奋!

他也心痛自己的老婆。

那天晚上,俩口子睡意全无,商量完后,又亲热了好几回。第二天早上,他们的农家乐第一次十点钟才开门。

几场秋风吹过,天气越来越凉,随着白杨树的第一片黄叶落下来,其他的树叶也跟着飘落,没过几天,茂密的树丛便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杈伸向天空,天地间清静了不少。

就在这树叶飘落的时节,一帮子平时见不到的人涌上了南塬。

这些涌上南塬的男男女女,穿戴得红红绿绿,开着各种式样的小车,把村道、田间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在麦田里胡乱穿行,把刚出苗不久的鲜嫩小麦踩得七倒八歪。留守的村民和妇女们冲上南塬,打算和他们理论,却发现这些人和自己的村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些人谦虚友好的问候下,脾气再也不发出来,反而要帮着他们寻找先人的墓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农历九月底,到南塬上给先人们过“寒衣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但要给祖先们送寒衣,还打算立碑。只是南塬上很多坟头已经平掉,让这些多年没有回村的人找不到先人的墓地!

这些人多数是在外地工作的,还有当了大官的。他们是这个村子的体面。但这些体面人在现实中已经和村子没有了多少联系,除了他们的祖先埋在这里。

寻找先人的墓地成了这些人的一个大麻烦。南塬上的田地宽阔平坦,没有明显的地貌特征。加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过了,谁知道自己的祖先埋在哪里?

有些人四处奔走一番,看哪都像,哪里都不像。只好惆怅地干嚎几声,随便找个地头路边把纸钱和衣服一烧了事。有些人则要给先人立碑,却把石碑立在了别人的坟头上!亡人的后人找上门来,又免不了一通口舌之争。南塬上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俗话说,清明要早,寒衣要晚。直到九月三十日中午,王福来才上塬来为自己久逝的双亲送寒衣。看着塬上热闹的人群,想到这自己将来也会埋在这里,心里不禁思绪万千。

在塬上,他碰到了王平安。

自从王平安进城搞地产以后,他就很少见到他了。没想到今天却在这里碰到了王平安和李晓霞两口。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李晓霞知趣地退到了一边,她对地头还开得鲜艳的小黄花更感兴趣。

王福来和王平安一边走一边聊天。他们走到了一通新立的石碑面前。石碑后面没有坟头,这家人到底把碑子立在了谁家的坟头上?谁知道呢?王福来指着石碑上的一行小字,向王平安努努嘴,示意他看。王平安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刻着“吉月吉时”。

王平安不解,问王福来:“王叔,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这些不孝子孙把自家先人的生卒年月给忘了!”王福来冷笑一声,又说:

“看看些人多孝顺!他们咋不写上生卒年月不详?”。

王平安又看石碑上的字,才注意到这是那家人立给母亲的石碑。这位母亲的后人没忘记她逝于一九七四年,却记不起具体日子了。

王平安宽厚地笑笑说:“五十多年过去了,还没忘了给母亲立碑,也算是还有孝心。”

“他们孝个屁,分明是自己也老了,才记起父母的恩情了!”王福来仍是愤愤不平。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他们这一族的先人墓地在南塬中间,还有一段距离。

王福来忽然问王平安:

“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你知道咱们这里寒衣节的来历吗?”

王平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王福来说:“两千多年前的时候啊,咱们的先人不但在关山为天子牧马,还肩负着守卫边疆之责。那个时候,关山以西生活着来自西边的羌人和戎人,关山就是周家天子的西部边境。”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关山,感慨地说:

“这些羌人和戎人能征善战,经常骑着马抢夺咱们的马和女人,咱们的先人只能和他们打。十战九输,死伤无数。就这样,打了上百年,才守住了关山。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话就是这样来的。”

王福来话锋一转,继续说:

“那个时候,青壮年上阵杀敌,妇女和老人则从事生产和后勤。每年九月,关山开始下雪,家里人就要给守卫关山的人送去棉衣。只是等他们送到的时候,很多人已经死了。有的是战死,有的是冻饿而死,有些人甚至尸骨无存。送去的寒衣总不能带回来吧?只能就地烧掉,男声十一,女声十九,可怜哪!”

他们走到一座坟头边,这座坟看起来时间不长,荒草还没完全掩盖坟头,黄土清晰可见。王福来又叹口气说:

“久逝者彩衣,新亡者白衣,你看看,这人才死了不久,怎么能给烧彩衣呢?现在的人呀,什么都忘了,一点都不讲究。还有,这些寒衣和纸钱,一定要烧干净,要不,先人是用不了的!”

王平安低头看地上烧过的纸灰,果然,里面混杂着一些未烧完的纸钱和寒衣碎片。

王福来的这些话,让王平安震撼。他虽然看过不少历史书,但像王福来说的这些生动具体的细节,书上是没有的。而且,从他这么从容地随口而出的话语来看,说明王福来对村子的历史,甚至关山的历史知道的一点不比自己少,而且有自己的见解。和他比起来,自己终究是浅薄了,姜还是老的辣!想到这里,便有些汗颜。

他们已经走到了自家先人的坟头边,两家的坟头几乎紧挨着,他们开始烧纸衣纸钱。

王福来一边烧纸钱,一边自言自语:

“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一旦无常至,方知梦中人啊!”

他忽然问王平安:

“知道什么是‘业’吗?”

王平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佛家概念。

王福来笑笑说:

“起心动念,所作所为,无不是‘业’。这人哪,死了以后要到地府去报道,阎王爷翻账本,行善者上天堂,作恶者下地狱。所以说,人在作,天在看,人在世间的所作所为,下面全都记着帐呢。”

王平安明白了,眼前这位老人为什么把作人看得那么重要,动不动给人上课,简直是村里的道德教师爷,原来根子在这里呢。他说的也对,人总是要有所敬畏,有所怕有所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就不是人了。

想到这里,他对王福来的尊敬又更进了一层。

但王福来下面的话,却让他不能认同。

王福来又笑着问他:

“你知道‘仁义礼智信’这句话的下半句吗?”

王平安回答说:

“知道,‘温良恭俭让’。”

王福来满意地笑了。他说:

“作人哪,无非忠孝仁善,人总是要死的,再多的钱财也带不走,能留下来的,无非是个名啊!”

王平安知道,他的王叔又在开始点化自己了。看看时间不早了,他的工地还在等着他。于是他决定结束这次谈话。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话会让他尊敬的王叔叔失望,但哪是实话。

他认真地对王福来说,

“王叔,你的意思我知道。但管仲也说过,仓禀实而知礼仪,像我这样的农民,只有先解决吃饭问题,然后才能考虑您说的哪些话。”

说完,就礼貌地告辞走了。他的妻子李晓霞还远远地等着他呢。

王满仓失望地叹口气,看看塬下的村庄,又看看脚下的南塬。熟悉又陌生的村庄是现实,脚下的南塬是历史,夹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的王福来,实在有太多的迷茫与困惑。

秋天总是过得很快,当人们还在怀念关山红叶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从西北方吹来,直接把气温降到了零度左右。田地里有了霜,人们开始穿上棉衣,有些怕冷的人则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只留一双眼睛看外面。

比这冷空气更冷的,是王满仓的生意。

自从王满仓和张秋莲决定把大碗换小碗,价格涨上去之后,市场很快就有了反应,先是顾客越来越少,后来干脆不来了。从以前的门庭若市变成现在的门可罗雀。他们雇佣的几个妇女闲得无聊,不是围坐在火炉边嗑瓜子,就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拉闲话,更有甚者,竟然把家里的毛线拿来当众打起了毛衣!

王满仓心急如焚,他搞不清原因出在了哪里?他甚至拿上香烟,站在公路边,只要有人经过或是有车停下来,他就凑上前去低声下气地问人家要不要吃饭,就差把人家拉回来了!

张秋莲却不着急,她说,现在是淡季,天气冷了,人们不愿意出门了。王满仓反问道,那人家王福来的生意为什么不淡?门口的小汽车天天停得满满当当?听王满仓这么一说,张秋莲也坐不住了,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想遍了导致生意变差的所有可能性,最后甚至怀疑是不是没有敬好财神?

他们选了一个吉日,王满仓到城里的财神庙去请了一尊财神回来。然后又请张家庄的阴阳先生来家里隆重地做了一场法事,希望生意能好起来。但效果似乎不明显。在来了几桌客人后,就再也没人来了。

王满仓愁得天天晚上睡不好觉,最后,他决定去王福来那里取经,找一找自家生意不好的原因。

那是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王满仓进了王福来的家门。一同在王福来家里烤火聊天的,还有王保定和王永焕。

王保定的鱼塘还没完工,天气太冷,已经停工,要等来年天气转暖才能复工。王永焕的小卖部关门后,也来王福来这里闲聊。

王福来听了他的诉说后,同情地看了看他,说:

“你们俩口子啊,真是太聪明了,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王永焕为人稳重,提议说,要不咱们去他家实地看看,搞清楚问题到出在哪里了再说?

于是一行人披上外套,去了王满仓的农家乐。

张秋莲见大家来了,热情地招呼大家快坐,赶紧给他们泡上茶水。

这些人分别到大厅、包间、操作间、厕所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摇头皱眉,还互相使眼色。最后,他们坐了火炉边。王满仓赶紧给大家把烟敬上,都是自己人,大家说话也不客气,直接指出问题所在。

王永焕说:

“我刚才在厨房里看到了老鼠在灶台上踩的爪印,不管生意好不好,卫生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坐在一旁听着的张秋莲脸一红,赶紧解释说:

“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几天没人,所以没有开火。”说完,赶紧忙着去打扫。

王保定说:

“房子里太冷了,要不放几个电暖气?”

其实他们也看到了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空调,却找不到遥控器。问了一下王满仓,王满仓说,空调费电,等客人来的时候再开。

大家看看眼前的火炉,会心地一笑。火炉烧媒,比电费更贵,真不知道他们俩口子这帐是怎么算的?

王满仓还没反应过来,笑着解释说:

“电暖气比空调还费电。”

王福来笑笑,说:

“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王满仓赶紧表态,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们决不生气。

王福来意深味长地说:

“刚才,我在你们的后厨,看了一下你们的碗,怎么都是小碗小碟,一个大一点的都没有?”

听了王福来的话,王保定和王永焕互相看一眼,低头笑了。

王满仓解释说:

“现在的人饭量都小,大碗的吃不完。”

王福来哈哈一笑,直指问题本质:

“你们哪,让人怎么说呢?涨价也就算了,还把大碗换成小碗,就算是小碗吧,你们给顾客上半碗是不是有点过份了?”

王满仓脸红耳赤,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但张秋莲却不依了。王福来的这句话就像碰到了她的麻筋,让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她反唇相讥道:

“你们以为人家城里人像咱们这些粗人?人家尝的是味道,不是要多大的量!猪倒是吃得多,但猪食能吃吗?”

王福来的脸一下子黑得像猪肝!他看看王满仓,希望王满仓管管自己的女人,说话太放肆了!

没想到王满仓这次却让人意外。他不但没有阻止张秋莲,反而顺着张秋莲的意思说:

“我觉得她说得对,现在的人吃饭讲究口味,饭量都不大。”

王满仓对自己老婆的手艺有绝对的自信。张秋莲打搅团的水平在附近十里八乡无人能比,就连来吃饭的客人也是称赞连连。

这俩口子的态度让王福来彻底下不来台!他们请自己来出主意,现在却不承认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真是冥顽不灵!

王福来黑着脸,冷笑着说:

“既然这样,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就等着关门吧!”

说完,起身就要走。

张秋莲却不依不饶,她喊道:

“等一下!”

她可不怕王福来,因为她的男人和王福来是平辈,自己是他的弟媳,不像王保定是孙子辈的。所以,她敢和王福来硬刚!

“你不就是想说,我们价高量少,欺瞒客人吗?那好,我们是坏人,你们是好人!咱们就说道说道,看看你们这些好人到底有多好?”

张秋莲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开始扫射。大家呆呆地看着她,听她怎么说。

“你王福来的生意好,你以为是你人缘好?还是你管理得好?都不是,别看那些来吃饭的人见到你就点头哈腰,其实都是冲着你儿子来的!要不是你儿子在单位里有点权,谁愿意来巴结你!”

张秋莲第一梭子子弹直接射向王福来,彻底揭开了王福来生意好的本质。张秋莲又转头向王永焕开火:

“还有你,平时不声不响,装得人模狗样的,关键时候还不照样装孙子?前段时间,王福来让大家给保定借钱,我们家生意不好,都给他借了一万,可你呢,你的无人机给你赚了不少钱吧?可你一个子都不出,还哭穷,真是爱钱不要脸!”

王永焕的白脸变得通红。这个女人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没给王保定借钱。这个举动连王福来都惊愕,要知道,他和王保定平时关系不错啊!

这个女人一句话,直接碰触到了人性中最阴暗的地方,危难之中,帮忙的不一定是朋友。

现在,最心惊肉跳的是王保定。他是这些人中混得最惨的一个,不但事业毫无起色,还拉了一屁股外债!加上老婆王招娣干的丢人事,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面对张秋莲这个母老虎,谁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但令他意外的是,张秋莲非但没有揭他的丑,反而说:

“你们这些人里面,就我们保定最好,最实在,没有花花肠子!”

张秋莲虽然麻糜不分,但基本的是非观还是有的。王保定确实是这个村里风评最好的一个后生,只是他遭的那些事,令人惋惜同情。

就在张秋莲怒怼王福来几个人的时候,王平安也在家里接受妻子李晓霞的盘问。

村里人都知道王平安的事干大了,他在县城西部开发的两栋楼快要封顶了,听说已经全部卖完了。唉呀,这家伙这次赚大了,白花花的票子只怕一屋子都装不下!村里要出一个百万富翁了!

在王家庄人的眼里,百万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事实上,一百万在王平安眼里只是一个小数字,他的目标更为远大。但现在,他连十万都拿不出来。

按照原计划,自己只需要几百万启动资金,把项目启动起来,然后就可以用预售资金支付施工队和材料商的款项,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他的楼盘快要封顶的时候,上面忽然有新的政策下来,在楼盘没有封顶之前,预售资金不能动。

看着账户上上千万的资金,却一个子都动不了。施工方和材料商可不管这些,要求他按项目进度付款,否则就要停工停料!

他的节奏彻底被打乱了。

为了筹款,他想尽了办法,甚至找到了王福来的儿子王子轩。想让他走走关系,看能不能使用监管账户里的资金,哪怕是一部分也行!过了几天,王子轩遗憾地回复他说,他已经尽力了,这是一道红线,没人敢碰!

那段时间,焦头烂额的他为了钱到处求人,却处处碰壁。有些人表示自己也没钱,爱莫能助,有些人明明有钱,且接受过他的帮助,现在却躲得远远的。

最后,他只能从自家的蔬菜基地的账户上想办法,结果弄得连农民工资都发不出来,两三个月后,有些人已经放出话来,再不发工资,他们就要去上访呀!

短短两个月,王平安头上有了白发,面容也憔悴不少。

如果说这是外患的话,那他的内忧更让他心力交瘁。

就像电视里演的一样,故事的主人公为了事业冷落了妻子,妻子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成了侦探。这时的女人是智商最高的时候,有人说堪比福尔摩斯。而这种故事里,一定会有另一个女人对原配构成了桃战,于是一男二女,成了言情小说的经典主题。事实上,在李晓霞眼里,现在就是如此,王平安有了另外的女人,自己成了那个可怜的原配!这种狗血一样的剧情真落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就在张秋莲对王福来几个人发脾气的时候,李晓霞也在质问王平安。

王平安苦恼地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一言不发。李晓霞脸色苍白,柳眉倒竖,拿着王平安的手机,冷笑着问王平安:

“说吧,给我一个解释!”

王平安两手一摊,苦着脸说:

“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一次正常的商务会谈。”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晓霞厉声打断:

“难道在被窝里谈?”

说着,她又开始播放王平安手机微信里的语音。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了出来,飘荡在屋子里:

“王哥,你在哪里呢?房间开好了,关山酒店八八八,我在这里等你哦。”

李晓霞模仿那个女人的声音,叫了一声“王哥”,浑身还哆嗦了一下,骂道:“不要脸!狐狸精!勾引别人的男人,呸!”又对王平安说:

“你不是喜欢这个女人吗?我就再放给你听!”

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放那段语音,刺激得王平安坐立不安。他去夺李晓霞手中的手机,却被她早一步躲开了,嘴里还骂着说:

“这就受不了了啊!那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能冒出火来。

王平安已经无数次给她解释过这个女人是房产销售公司的赵丽娜。自己的楼盘销售外包给了她们公司,他们只是合作关系,并无其他往来。但这个解释在女版福尔摩斯眼里是苍白无力的、漏洞百出的。就像现在,什么样的商务会谈需要在酒店开房?

王平安不敢告诉她,赵丽娜给他联系了省城来的放高利贷的金融公司,人家的代表已经来了,赵丽娜安排他们住在酒店。这事不能让李晓霞知道-----她绝对不会同意他借高利贷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越是沉默,李晓霞就越觉得有鬼。

今晚的这场夫妻战争最后以李晓霞的一句话结束:“不就是在外面找人吗?你能找,我也能找,咱们比一比,看谁找得快!”

然后把手机扔给他,“呯”的一声关上卧室门,自己一个人去睡了。这可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

王平安没有睡意,他要想出办法才行。

现在,只要迈过这道坎,前面就是天堂,迈不过去,就会跌进地狱!至于李晓霞这边,只能放在第二位。不管怎么说,夫妻关系还能回转,但冷冰冰的现实必须面对。

想了一个晚上,东方刚泛起红光的时候,他拿起电话给一个朋友打了过去。有一个朋友愿意给他帮忙,以自己的名义到银行贷款二百万,但是需要二十万打点关系。他一直犹豫着没有拿定主意,不是他不相信朋友,而是这二十万是从父母那里拿的,这是他们最后的身家性命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在电话中,他和朋友约定明天晚上就去拜访那位领导,赵丽娜那边就不去了。

放下电话,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看还没有动静的卧室,想着要不要安抚一下妻子。又一想,她正在气头上,还是算了吧。

于是,他穿上外套,出了家门。不管外面是刀山火海,总得想办法坚持下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腊月。王家庄开始热闹起来,王福来曾经在和村里老人的一次聊天中,留下一句精彩的描述。他说,一进腊月,人心就乱了,吃了腊八粥,脑子就糊涂了,开始胡乱花钱。直到二月二,吃了炒豆子,才会被豆子崩清醒。回头一看,妈呀,去年挣的钱全花完了!懊恼中又重抖精神,开始新的一年。

人的一辈子,就是这么过去的。这是他的结论。

但今年这个春节,注定要打破他这个循环论。因为,他家发生了大事。

他决定关掉自己的生意。这是在不甘和愤怒中作出的决定。

促使他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王满仓的老婆张秋莲说的那些话,原来在别人的眼里,自家的生意好不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是因为儿子的面子。第二个原因是,房东又打来电话了,谈到了下一年的房租。这次,直接狮子大开口,涨价到十万!气得他破口大骂!老伴说,人家不是要涨房租,而是要赶我们走,看你生意好,想自己干呢!他觉得老伴说得有道理,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聪明、清醒。

他给儿子王子轩打了个电话,让他回来商量一下。

王子轩马上就回来了,听了这些变故和他的想法,他不但没有激动,反而很高兴。

他说:“其实,我也早有这个想法,您年龄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他奇怪地问:“咱们的生意要垮了,你还高兴?”

王子轩这才告诉他,张秋莲说的话不全是假话。咱家生意好,确实有他的原因。一来,他在城里有些交往,朋友多。二来,他在单位里能说得上话,很多人有求于他,人家来照顾咱们的生意,实际上都是人情,这都是要还的。他本不愿意父亲开这个农家乐的,又一想,父亲想干的事,别人挡不住,再说了,这也是光明正大的挣钱,有什么好怕的?但是自从父亲的农家乐开业后,就有很多人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夸赞父亲,不是说菜品质量好,就说父亲人品好等等。

他当然明白这些人的言外之意。因此,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现在,自己要升职了,如果父亲的生意继续作下去,自己的压力更大。所以,关掉生意,对自己是一件好事。

王福来搞明白儿子说这些事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是在帮倒忙啊。又听儿子说要升职了,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说:

“你要当局长这是好事,但一定要好好作人,好好作事,千万不敢像新闻里那些人又贪又占干坏事!”

王子轩呵呵一笑,安慰他道:

“你就放心吧,干那种事的人都是傻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才不干哪种事呢!”

王福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儿子要升官了,房贷还没还清,这像什么话?于是他问房贷怎么办?

王子轩轻松地笑道:

“其实,这笔房贷对我是好事。不着急,慢慢还。有这笔房贷在身,就没人说我的闲话!”

王福来搞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王子轩也不解释,只让他们放宽心,还有几十年呢,怕什么?

王福来放心了,自己这个儿子办事稳重,人也精明,自小就有自己的见解,没让自己操过多少心,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王子轩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凑过来,小声说:

“王平安出事了,听说是因为行贿,被反贪局叫走了!”

王福来吓了一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子轩就把王平安给银行领导行贿的事给他说了一遍,最后小声说:

“听说,是王平安老婆李晓霞举报的!”

王福来惊讶地“咳”了一声,感叹道:“这女人怎么这么糊涂啊!”

“李晓霞怀疑王平安有别的女人了,还有,王平安行贿的二十万是从他爸妈那里拿的,是他家最后的家底了。”王子轩惋惜地说。

王福来想了一下,认真地说:

“这事咱们得帮忙,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王家人,他和你也算是兄弟,不能看着不管。”

王子轩安慰他说:“放心吧,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尽可能帮他。”

又到了春节,去外地打工的人回来了,学校也放假了。平时冷冷清清的村子热闹起来。走在村道上,经常会碰到好久没见的熟人,他们互相敬烟打招呼,聊聊一年来的情况,免不了唏嘘一番。女人们则忙着扫舍、送灶、煮肉,快过年了,要忙的事儿太多了。

王永焕开在村头的小卖部成了消息中心,人们到这里买了各种家用和年货,并不急于离开,而是依着柜台聊上几句,感叹一下一年来的变化。

村里最大的新闻,有三件事。

王福来的农家乐转让了。转让给了房东,也就是他的本家兄弟。两口子兴冲冲地从省城回来接手了王福来的生意。据说,男主人好歹还表示了一下客气和歉疚,女主人则直接的多,一副市井嘴脸,嫌弃这里破旧,嫌弃那里脏乱,总之,就没有她看得上眼的地方。王福来忍住性子办理了交接手续,很快就离开了那个院子,再也不会回头看那个院子第二眼。

王满仓的农家乐终于倒闭了!

对于王满仓的农家乐倒闭,人们并不意外,有些人甚至惊讶他们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王满仓两口子犯的错再一次证明了“掩耳盗铃”是多么可笑,他们希望看到王满仓落魄的样子,想听听他又怎样为自己辩解。因为让王满仓承认错误是一件大家期待的事情,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错了。

事实上,今年的消息中心确实没看到热闹分子王满仓。就连小卖部店主王永焕也觉得奇怪。

这家伙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不会想不开吧?有人问。

很快,从其他消息源传来的消息让人们惊讶了,王满仓不但没有落魄,反而涅槃重生了!

王满仓是主动关掉农家乐的。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眼看将近腊月,生意依旧没有起色,每天的人工成本却是少不了的。张秋莲心烦意乱,看谁都不顺眼,整天训斥人。女工们心知肚明,打心眼里鄙视这两口子,有时,免不了和她顶几句嘴,气得张秋莲把火发在了王满仓身上,骂他没出息,靠女人吃饭。

要是放在往常,王满仓会满脸堆笑,讲些笑话哄骗这些女人。但这些天,忽然认真起来,笑话少了,往外跑的次数增多了。

腊月初一晚上,王满仓非常认真地把张秋莲拉到一边,提出了他最新的想法-----办一支红白事服务队。随着王满仓的详细解说,张秋莲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光明的前景。

快过年了,结婚的小年青多。置办酒席对很多普通人来说是一件麻烦事。同样,白事也很多,置办宴席也是一件大事。但对他们两口子来说,则是顺手的事,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和人员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添置帐篷和移动灶台,一支现成的服务队不就成型了吗?再一个,王满仓没脸没皮,认识的人多,让他出去联系业务最合适不过了。

两口子越想越兴奋,恨不得连夜就开干!

事实证明,王满仓这次的点子倒是靠谱。在他的努力下,很快就打开了局面,不但王家庄的生意让他们做了,就连附近十里八乡的生意也大多让他们承揽了过来。两口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睡得像死猪一样。但这又有什么呢?他们不但没垮,反而向前进了一步,让很多人惊掉了下巴!

直到腊月二十八晚上,王满仓才终于出现在了王永焕的小卖部里。

现在的王满仓意气风发,傲娇异常。他穿一身毛料西装,买了最贵的香烟给所有人散发,表面的谦恭掩饰不住西装里面的骄傲,他竟然开始指点江山了。他评论说王福来太爱面子了,把那么好的生意转让给了别人!又得意地指出,王平安今天的下场,他早在一年前就预料到了。

他还宣布了一件大事,今年,他也要大办社火呀!

王平安出事是村里的第三件大事。

这种事是瞒不了人的。王平安的故事有好几个版本,开始是说王平安被一个女人陷害,那个女人要夺走他的产业。第二个版本说王平安和另一个女人在宾馆里睡觉,被李晓霞抓了现行,李晓霞一怒之下报了警。第三个最新的版本说王平安生意快垮了,在给银行领导行贿时,被李晓霞举报,让警察抓了现场。后来,李晓霞哭闹反贪局,说她举报自己的老公,是为了让你们阻挡他,不是让你们抓他!反贪局的人笑她说,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开的啊?

总之,王平安出事在村里子传得沸沸扬扬,就连细节也精彩异常。再加上好久没在村里看到他了,让人们不得不怀疑这些传说的真实性。再一个,他的蔬菜基地内也看不到李晓霞的身影,而是李晓霞的父母在帮助照料,这些异常,都可以证明王平安确实出事了。

王平安确实出事了,他确实是被自己的妻子李晓霞举报的。上述关于他的故事的几个版本中,最后一个接近事实。他在看守所里呆了二十几天,又被放了回来。因为他是首次犯错,又没有造成后果,所以免于刑责。王子轩也在背后出了不少力,这才让他得到了最好的处理结果。

当他回到家看到李晓霞的时候,不禁惊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花容月貌的妻子变得瘦骨嶙峋,形销骨立,让他心痛不已。李晓霞胆小的像只兔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乱地跑前跑后为他打热水让他洗脸,给他作饭,伺候他换新衣服。他想拦住她,表示自己没生她的气。但是他越拦,李晓霞就越紧张,最后干脆哭了出来,说,要不,你就打我两下出出气?他无奈地笑笑,伸出拳头轻轻地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碰了两下,李晓霞一下抱住他,大声哭了出来。

尾声

又是正月初三,王福来在家里大摆宴席,他要招待王平安两口子,因为王平安和李晓霞给他拜年来了,还有他的儿子王子轩一家三口也回来了。经过这场风波,王平安比以前稳重了很多,少了些虚浮之气。李晓霞已经恢复过来,脸色不再苍白,有了红润之色,只是不敢抬头看人,一副心虚气短的样子。看到这些,他放心了不少。儿子王子轩不但在背后帮助王平安,还经他介绍了两个投资人,让王平安的生意得以重焕生机。这让他感到欣慰。他难得地拿出自己珍藏很久的西凤酒,却没人喝,王平安客气地说,他现在只想吃菜,这酒还是收藏着吧,等以后再喝。他愣了一下,笑笑说,好。他又看到李晓霞局促不安,正打算说几句安慰的话,老伴却笑着邀请李晓霞一起去厨房作菜,李晓霞答应一声,就眼着走了。

看着李晓霞的背影,他问王平安:“你想通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王平安点点头,说:“想通了。男人的世界是事业,女人的世界是家庭。在家里,归她管。”

他满意地笑了。又问他生意上的事。王平安却答非所问,回答说:“以前一门心思只想赚钱,没想到成了钱的奴隶。想想真是好笑。”

王子轩也笑了,说:“福祸相依,坏事里面有好事。王哥跌一跤,是为了以后走得更稳。”

王平安忽然想一个人,就问:“王满仓和王保定怎么没来?”

王福来叹口气说:“保定这孩子爱面子,自从王招娣出了事,觉得没脸见人,又欠了村里人那么多债,就更不爱说话了。改天我去看看他。”

说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说:“王满仓现在成了人物了,他的服务队生意红红火火,赚了不少钱。听说,今年他要单独闹社火呢。”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王福来继续说:“前几天我还见过他,他说他要扮‘步社火’,自己亲自上手扮媒婆,再请人扮几个大头娃娃,旱船,纸马,然后走街串巷,准备给大家拜年呀。”

所有人哄笑起来,没错,这就是王满仓的风格。

王平安忽然对王福来说:“王叔,有机会了我想再和你聊聊。”

王福来不解,问:“聊什么?”

王平安说:“就是十月初一,咱们在南塬上聊的那些话。”

王福来高兴起来,说:“只要你想听,说起来可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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