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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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美茵河畔法兰克福市中心有一条很小的街，在老城区康斯巴警所地铁站的附近，在著名的商业街采尔大街上。在街道中间的叉路口，有一块路牌指向了这条小街，上面德文写着“Schambach”。这是个典型的德语词汇，由两个部分组成，“Scham”可译为羞涩，“Bach”则是小溪，“Bach”是德国巴洛克时代著名音乐家巴赫的姓，不知道在德国人眼里如何讲，蚩青则将之译为“羞涩河”。当时他就住在小街的对面一侧的公寓，在施陶芬旧城墙的边上。幸运的是，他每天可以从公寓的阳台上看到它，看到夜晚街道上橘黄色略显迷离的霓虹灯和远处金融中心欧洲银行总部的双塔。
在法兰克福近六个月的日子里，蚩青每次去LIDE超市都会路过这里，不止一次在这条小街上穿过，不止一次在昏黄夜色中驻足凝望，看小街上川流不息的异域男女，看夜色中灯光变换的车流，看楼下同性恋酒吧灯红酒绿的暧昧，在暮色中躺在床上反思自己半生的爱恋。
蚩青当然知道著名音乐大师巴赫，尽管知道他的作品不是很多。巴赫的音乐体裁丰富，以宗教音乐为主，器乐作品涵盖了独奏曲、协奏曲、管弦乐合奏曲、重奏曲在内的各类作品。他对欧洲近代音乐的发展有着积极的影响，被称为“西方音乐之父。贝多芬听完巴赫的音乐说：“巴赫不是小溪，是大海”，这也是蚩青喜欢这条小街的原因之一。
康斯巴警所地铁站地下面积不大，有多条地铁和轻轨经过，上面有一个很小的正方形广场。这里是他每天上课的必经之路，是妻儿等他回家的地方，也是在闲暇之余经常陪儿子玩的地方。他经常在放学后，伴着夜色穿过对面舒马赫大街，沐浴在晚霞中到美因河畔跑步。在寂寞的日子里，他喜欢听音乐，喜欢读书，也喜欢晚上上网找朱娣聊天。
九十年代末，KTV开始在中国风行，据说当时全国KTV夜店有十万家以上。二十世纪初，夜幕降临时分，大大小小的城市中心霓虹等闪烁，一副繁华似锦的盛世景象，北京朝外的钱柜金碧辉煌、人头攒动，年青的一代早已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对于整个KTV行业来说，一个堪称黄金年代的时代拉开了帷幕。与此同时，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快速发展，网上聊天室KTV也应运而生了。
朱娣是他网上语音聊天KTV认识的朋友，她是聊天室的主持人，时而唱歌、时而语音聊天，活跃着聊天室的气氛，每当她唱完一首歌，大家就起哄让她唱下一首，粉丝们的打赏鲜花也会纷至沓来。
当时的蚩青正值青涩时光，大学刚毕业，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非常渴望与女孩接触，但在多数情况下又是怯生生的望而却步。朱娣的唱歌很好听，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聊天唱歌室里，她的音域宽广且富有磁性。她向蚩青介绍了劳伦.克里斯蒂的歌曲《夜色》，这是一部同名电影的主题曲，电影充满暴力和诱惑。劳伦.克里斯蒂沙哑富有磁性的声音让他着迷。他曾试着学唱，或是英文不好、或是嗓音不行，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蚩青高中时代交往过一个女孩，但女孩并不满足于偏安一隅的清贫，而是崇尚吃香的喝辣的富足安逸，这让青春期的他甚是沮丧。青春的懵懂加上不黯事理的冲动，是他无疾而终的初恋。
自那以后，他对自己的长相和声音都没了自信，他担心女孩看到他的视频或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失去兴趣。所以，对他来说，键盘的交流是最好的方式，他可以用自己的学识和幽默与她交流，以仰慕者的身份用甜言密语哄她高兴。这样两个人虽然从未谋面，只是唱歌和文字交流，但她的声音时常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至今他还清晰的记得第一见到她时的情形。
“我是湘雅学院的，叫朱娣，是一名实习心理医生，你是......”，这是朱娣第一次和他说话，他知道朱娣是聊天时用的网名，不是真名，但这对他不重要。
“湘雅学院，在哪里啊，在湖南吗？”，蚩青为自己的地理知识匮乏而感到不安。
“南湘雅、北协和，名气够大的了，你太孤陋寡闻了吧”
“这都不知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湘雅这个名称”。对于一个陌生网友，她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后来蚩青才知道她不喜欢这个名字的原因。大多数情况下，唯一和唯美是事物高雅的特征，若一件事、一个名字满大街都在用，或市井都在谈及的时候，唯美也就庸俗化了。
蚩青告诉她，自己来自中国西北部的一个城市，在一家科学院工作，大学刚毕业两年，从事科研开发工作，晚上无聊时，常待在实验室，时而不时会到聊天室听大家唱歌，正好在这遇到了她。
朱娣喜欢蓝调音乐，经常在聊天室展示她那富有磁性且清澈的嗓音。她喜欢唱谷祖琳的《假如爱有天意》，主题曲舒缓、婉转而悲伤。爱上你是一种选择，爱上你是一个转折，似乎没人能说得清楚。“当阳光照在海面上，当朦胧的月色洒在泉水上，我思念你。”很难去体会一句话在一遍遍地为一段不愿谢幕的爱情写着续集。
蚩青为她的声音着迷，无论是说话还是唱歌，那嗓音时而情绪低落、悲伤、哀怨，时而清脆、透亮、婉转甜润，像一阵微风掠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细细吹进人的心里，令他沉醉无法自拔。
在蚩青看来，音乐表达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却又不可能对其保持沉默的东西。悦耳的音乐或是一首歌绝对是语言的精灵，一首三到五分钟的曲子可以讲述一个充满哀怨或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歌词是那么的简洁、优美，加之悠扬婉转的曲调，就像尼采说的那样，语言的尽头，音乐会响起。
他们两个人都喜欢看《大话西游》系列的《月光宝盒》和《大圣娶亲》，在嬉笑间戏谑电影里的幽默，在泪水中感叹故事的构思和跨越时空的悲喜交加凄美的爱情。
为获得她的青睐，蚩青曾做过一个个人的视频，进行了剪辑和配乐，剪辑中包括个人的影像、还有自己拍摄的一些体育比赛、朋友聚餐、海边旅游的影像，配乐则是她喜欢的《夜色》，关键时间段还加上大话西游中至尊宝向紫霞仙子表白的那段话。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你剪辑的视频真的很美，我很感动，谢谢您”，当蚩青将视频通过QQ发给她时，她说话有些哽咽。
“你对其他的女孩也是这样用心吗？，我们视频一下吧，我想认识你了，我们应该深入了解一下”，她说话很快又恢复平静，在他看来是一种近乎极致的平静。
“哈哈，你说话、做事始终这么冷静吗?，面对心理医生，我有些胆怯，你们学心理的与普通人会有同样的视角吗？”
“说真的，你的理智有时让我感到手足无措，我对自己的相貌和声音都没有一点自信”。
“我是听了你的声音才理睬你的，在网上KTV中我的粉丝多了，你的声音条件还不错，浑厚且低沉，很有亲和力啊”，这是蚩青第一次听到有人赞许自己的声音。
朱娣打开了视频，电脑屏幕上的画面由超爆的白色逐渐变得清晰。
一个女孩头像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推测她应该是在家里书房中上网。她体型偏瘦、面目清秀、皮肤白皙、杏眼、薄唇，鹅蛋型的脸上有些细小雀斑，应不属于很漂亮的那一种，但明眸皓齿也不让人生厌。深栗子色的头发为当时流行的不等式发型，在背后的暖色灯光的照耀下，逆光给她的轮廓带来梦幻般的立体效果，边缘发丝呈亮金色，乳白色的衣服上光影明暗显得错略有致。
蚩青也礼貌性的打开了视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对自己没有多少自信。
“哈哈，这次我可看到你的真人了，你的声音不错啊，看起来有些书生气，但也不让人感觉讨厌”，她很直率。
“你啊，知识渊博、说话稳重也有内涵，很会讨女孩子欢心，只是......”，她欲言又止。蚩青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自己憨厚诚恳，表达能力差了点，远没有她那么伶牙俐齿。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蚩青已深深的爱上了她，但他从来没有直接向她表白过。他有他的担心，担心直接的表白会遭到拒绝，担心会破坏大家的愉快的心境，同时也享受这种朦胧且混沌的感觉。这也是他心理上幼稚的表现，面对的仅仅是一个用键盘和少数语音交流的女孩，他深信不疑的投入了自己的全部。
蚩青告诉她，自己的出国考试已通过，单位也同意了，近期就要出去，去德国学习专业技术三年。
“很优秀吗，真心为你高兴，羡慕啊，爱你......”，她有些半开玩笑的说。
“我也爱你”，蚩青秒回了她。对面打了一个尴尬的图符，就不再说话了。
蚩青和她聊了很多，聊音乐、聊文学、聊摄影和旅游，乃至个人的工作。从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爱情故事》到Julie Covington的《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从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到丘吉尔的《我与绘画的缘分》、高尔斯华绥的《远处的青山》等，可谓是无话不谈，唯一不谈的是个人感情。或许这是隐私，除非她自己主动谈，但很明显她不想谈，他也不会随意触及这个话题。
直到后来，时间过了很久，她才告诉蚩青她与前男友分手了，她在聊天室之所以表现的很活跃、很兴奋，仅是在粉丝的欢呼中寻找一丝慰藉，让自己在音乐中忘却过去。蚩青听到这时心中在苦笑，感到一阵阵酸楚，反思自己毕业后几年的过往生活，没事找个陌生的女孩隔空诉说，又何尝不是在寂寞中寻找一丝丝安慰。哈哈，算是同病相怜吧。
在蚩青出国前的六个月里，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聊天室里。这天，她在主持聊天室，唱歌、听音乐、漫无目的闲聊，氛围轻松自然。他试图清晰的表达自己的倾心，她似乎是在打太极般地刻意冷落他，回避那些敏感的话题。越是这样，他就更加的心神不宁了。
“你能否正面回答我，我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蚩青深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将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之前聊天室里喧闹的她没声了，此后则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已经忍受不了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你知道吗”，他在逼迫她。
“我们了解又有多少？，你喜欢我什么？，跨地域的恋情吗？，你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了吗？”，她说话一反常态的咄咄逼人，语气很冷、很静。
“我...，只是...，我是认真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也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只有感觉是不够的”
“即使真的可行，我们也需要认清现实，应考虑的太多了”
“是我放弃现在的工作？，还是你放弃工作？”
“你马上就要出国留学了，要我一直等你吗，再说你靠的住吗？，我表示怀疑......”
“我...，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些，只是..，凭借一种直觉，我不想这样和你分开，就是......，我等......”
面对她连珠炮式的质问，蚩青说话有些磕巴，有些让不知所措。自己为什么没有更多的考虑呢，说话仅凭借直觉，没有一点理性思维，他有一种在大厅广众场合中被剥光衣服的感觉，无比的尴尬窘迫。
“哈哈，大哥，你都语无伦次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我们需要的是面对现实”，蚩青讨厌她的这种专业的冷静和理智。
“我们是朋友吗？，哈哈，你这是网恋了，单相思啊”可以想象出来她那种貌似戏谑的神情，这话深深刺痛了蚩青。
“哈哈，未曾谋面，视频见过，也算是吧”
“我想，为了大家都好，我们应该结束了”，随说着她决然关掉了视频，退出了聊天室。
蚩青有些抓狂了，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身体不能自己的发颤，抖得象蜻蜓的翅膀。他放下了身边的一切，手足无措的给她拨打电话，一遍又一遍，但对方手机一直是忙音。
他呆坐在电脑前很久，脑子中一片空白，恍如隔世。他在想，她不是认真的吧，或许只是开了个玩笑，她能舍弃她的那么多的粉丝吗？，或许明天晚上又能见面了。
聊天室里，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依然没来，之后也一直没来。蚩青一直期待着她的突然出现，在聊天室中他问过很多人她的情形，熟悉的粉丝也在问是什么情况，甚至打电话到网络公司，但结果仍是不知所踪，就这样她神秘的消逝了。
或许自己只是她的一个普通网友吧，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也许她与前男友鸳梦重温了，不想再有过多的纠缠；或许她有更多的难言之隐，不愿向他细说......
面对一场刻骨铭心没有结果的恋情，他试图找一个能够安慰自己的理由，说服自己坦然的面对；或者设想一个不期而遇的邂逅，再续往日网上的温情，但现实生活不是小说的剧本，随着时光的飞逝，这一切看似注定只是徒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