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润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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璩家花园的街景是由一座座小院、一幢幢小楼间隔出来的，从祖宗阁到永红服装厂，院与楼之间隔出来的宽窄不同的通道，给躁动不安的少年们提供了去探险、去窥视的场所。在叶兆言笔下，璩家花园的建筑空间成为记忆的实体隐喻。那些被小院与楼房切割出的幽深通道，恰似大脑皮层褶皱里游走的神经突触。少年天井在这些记忆的罅隙中穿行，鞋底碾过彩玻璃碎片时发出的细微脆响——天井产生了幻觉，他要伸手拾掇，但现实仍然让他天旋地转。这正是历史真相在个体记忆中碎裂的声响。这座江南园林式的记忆迷宫，用飞檐与漏窗制造出层层叠叠的遮蔽系统，正如小说中人物对待往事的策略——用层层叠叠的叙事编织成过滤真相的滤网。
天井的偷窥行为绝非偶然的青春躁动。当他趴在郝银花浴室窗沿时，蒸腾的水汽模糊了窥视的边界，这正是创伤记忆特有的模糊性与诱惑性。那些在车间被迫朗读的报纸文字，字句在喉头凝结成坚硬的痂，与童年未能完成的死亡凝视形成双重失语。郝银花丰腴肉体散发的母性光辉、阿四玛丝洛娃式的救赎之爱、李泽佳带有庇护意味的缄默，共同编织成替代性的子宫意象。当这三个女性在文本中形成三角支撑，天井得以在她们构成的拟态家庭中，将创伤记忆转化为可供抚摸的伤疤而非持续流血的创口。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穿堂风”意象极具深意：穿堂而过的气流裹挟着不同时空的记忆碎片，在弄堂交汇处形成小型气旋。天井偷窥郝银花时，浴室的蒸汽与穿堂风在窗棂处形成对流，将偷窥行为升华为记忆的雾化仪式。那些在风中震颤的报纸（天井被迫朗读的文本），其哗啦作响的声波与车间缝纫机的哒哒声共振，构成记忆生产的双重节奏——意识形态话语与日常劳作在声学空间里达成诡异的和解。服装厂女工们集体围观天井读报的场景，堪称记忆政治的微型剧场。当文字通过少年颤抖的声带被集体再编码，每个听众都在进行着私人的阐释与篡改。阿四的挺身而出不仅解救了受辱者，更完成了对集体记忆的当场改写——这种即兴的叙事修正，正是民间记忆对抗官方叙事的经典策略。
璩民有、费教授，他的同性长辈，具有强烈的对未披露的信息的恐惧。费教授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相关立场，璩民有对于日记本等老物件的漠不关心，可以解释为对过去信息的避讳，对于某种可以操控、编辑、选择记忆的权力的避讳——他们吃够了亏。所以在他们力所能及的时候，总是努力与时代齐头并进。
祖宗阁存放族谱的樟木箱与费教授书房顶层的禁书区，构成记忆存储的双塔系统。当璩民有拒绝开启尘封的日记本时，这个动作本身即是对记忆垂直结构的维护——正如福柯所言“阁楼是资产阶级的潜意识”，拒绝攀爬记忆阶梯的行为，实则是抵御历史重力对现世平衡的破坏。费教授的“遗忘策略”与璩民有的“记忆筛选”构成权力光谱的两极。前者书房里精心编码的藏书目录，后者阁楼中刻意蒙尘的故纸堆，都是私人记忆对抗集体叙事的微型抵抗。当费教授将朱德遗忘在记忆迷雾中，这种认知障碍反而成为保护自我的最后堡垒——正如本雅明所说，健忘有时是“无产者最后的私有财产”。
璩民有对待老物件的态度，则展现出记忆考古学的负片形态。那些被虫蛀的日记本在阁楼里经历着逆向的物质代谢：纸张的氧化过程实则是记忆的脱色反应，当字迹在霉斑侵蚀下模糊成抽象派画作，不可言说的历史便获得了美学豁免权。这种“消极保存法”与当下大数据时代的云端存储形成残酷对照——前者通过物质的衰变实现记忆安全，后者依赖比特的永生制造记忆囚笼。那些反复出现的彩色玻璃碎片，在文本中构成精妙的象征矩阵。小说结尾处天井张大的“黑洞”，实为记忆迷宫的终极形态。这个吞噬言语的虚空，与博尔赫斯《阿莱夫》中的全知视角形成反向对应——如果说阿莱夫是包含宇宙所有景象的微缩点，天井的黑洞则是所有被压抑记忆的收容所。那些在街巷中游荡的未显字迹，如同本雅明笔下的历史天使，面朝过去却被迫退向未来。
费教授去世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他已然不知道朱德是谁，记忆的衰退无可挽回。生死是太平常的事情，就像吐出的一口烟雾，还没有看清人生的起落，便已退场。在永红服装厂永不停歇的缝纫机声中，叶兆言将记忆编织的隐喻推向极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块碎布头，被意识形态的针脚强行拼缀成整齐划一的布料。而那些溢出布边的线头，那些未被修剪的彩色玻璃边缘，才是个体记忆最真实的形状。当整个时代都在齐步迈向光明未来时，《璩家花园》执拗地凝视着地板上闪烁的碎玻璃，在记忆的棱镜中折射出被主流叙事过滤的色谱。
整部小说都弥漫着一种，像是被厚厚的布幔盖住的混沌氛围。或许过去、历史就是如此，人在一个个“无头悬案”中继续自己碎片化的生活，各自隐藏着珍贵的信息与记忆，偶尔从窗口晃过去，可谁又能说出那是个什么影子。在故事的最后，璩天井张大的嘴巴，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他又回到了那条老街，回到肌理模糊的记忆中，陷入朦胧的幻觉，探听未曾在书中显露的字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