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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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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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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算时光

2006年,一纸调令将我派往M市,参与JLFY信托的破产清算工作——这是当年金融整顿浪潮中备受关注的案例,涉及数千名债权人的权益。我带着行囊和任务清单,从南宁飞往东北M市。

在东北的M市,沙尘天来到,大风裹着沙粒浮尘,到处弥漫,所经之处空气浑浊,呛鼻眯眼,在强大风力作用下,安装不牢的广告牌容易倒塌,根基不稳的老树会断裂,甚至会有被连根拔起的可能,危及行人生命安全。

出了机场,广告牌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像极了JLFY信托破碎的资产负债表。那时我不可能知道,这趟清算之旅会遇见一个把“账本”藏在心底叫阿莉的女人。

“陆哥,是你呀,没事吧?简直太好了!”

清算对象JLFY信托的阿莉说着,把我上下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

阿莉声音不大,眼眶明显黑,脸色不是很好,眼睑有水肿,嘴唇略发紫,前额有抬头纹,看出来整个人有点困倦。

我一愣,没事啊,能有啥事,还简直呢?

“我还以为你被广告牌砸伤了,还说准备到医院看你呢”

啊,受伤?我看此时正是上午九时。

我百思不得其解。

“开玩笑吧,没事,昨晚倒是不幸感冒了”我若无其事半开玩笑道。

“哎呀,我昨晚看电视说广告牌砸中了陆先生,我急得一夜未眠,今早又未见着你,我以为你在医院呢”

阿莉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打量着我,很急切的样子,看来她真当那个陆先生是我了。

“没事,没事,搞错了”

我还是漫不经心地说着回办公室去了。

上午十时,途中小憩,顺手拿起《M市晚报》翻阅。

《大风刮落广告牌砸伤路人》“在大风沙地肆虐下...广告牌被刮倒,砸伤了广西来的陆先生”

啊,真有其事!怎么那么巧?广西陆先生。

我咋对人家的关心没当一回事呢?我刚才真是太不应该了,不行,我得当面向人家道歉,且谢谢人家的一片好心!

我推门而出!

阿莉办公室空空的,人不在。同事说她上医院给自个看病了。

好多天,听说她都在医院。

南方冬天与北方最大区别是,在北方,干冷,室内有暖气供应,很暖。在南方,冬天没暖气供应,室内室外一样冷,且是湿冷,不好受。

手拿报纸,我反复在脑海中重播阿莉的影像:清爽吸睛 “五四女生头” 发型,刘海发梢的弧度与脸部线条自然衔接,发尾微微的弧度十分有质感。她戴着黑框眼镜,坐姿方正,显高,面色白净,略带柔弱感,把知性和甜美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象棵风中的美人松,轻盈、灵动、善良。

初雪过后的一个下午,尽管屋外冷若冰霜却也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这样神奇的天气也只有在北方在东北才能体会得到。

阿莉来了,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默默地做事,偶尔用左手去动一下她齐耳短发并往后边拔,顺势动一下眼镜框,而右手却在不停地写着什么,婉若在写教案的女教师。

我是在虚掩着的门逢看到她的。她全神贯注,并没有发现有一个男人在门外凝视着她。

“没事,医生说要做一个啥造影,看是否要装什么起膊器,这事你先不要告诉老人家,先过段时间再说”

她在打电话。

我无意中听到“造影、起膊器”字眼,我还是不敢往下猜测.......

自打一纸调令一个行囊就到了东北之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便也时时伴随了我半年之久,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间的空隙也是白的。然而在冰冷的日子里,人心是热的!独在异乡,受到关怀,我却扮演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或充耳不闻。此刻,感恩亦或感动开始在我心中升腾。

“真对不起,我以为你开玩笑,待见着报纸后才知道,谢谢你对陆哥的关心!”

我推开门,迎上前去紧握住她的手,诚恳而内疚地说。此刻我发现,她的眼眶有黑圈,在零下二十度的M市,暖气片烘得人脸颊发烫,但阿莉的手却总是冰凉的,脸色不好。

“应该的,陆哥你大老远的到东北M市,真有啥闪失那甭提多遭罪啊。来,喝点咖啡,唠嗑唠嗑,提提神。”

她一口赵本山似的东北话,却也好听。

我心有不安,怯怯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咖啡。

她边斟水边微笑着,她的衣着打扮是纯棉或是亚麻的,灰色调,一身素雅,文静、柔和,很自然。感觉她就应该是一个女教师。

她尽量地放松,保持微笑。时不时转过身到角落咳嗽一下。她急忙收桌上的药,像是怕我看到,我也转过身,假装看不到。

“你没事吧?”

“没事,小感冒。哥,东北老冷了,你要注意保暧”

她看着我叮嘱到,之后又看了窗外,雪在下,簌簌地,静静地,无声无息,无边无际,大地像盖了一层厚厚的洁白棉被,我突然感觉好温暖!

打那在后,我有事没事总找她唠嗑,她还是老样子微笑着。有次她讪讪地送上一小杯咖啡说,“陆哥,这咖啡是我们单位最后一罐速溶了”。 她笑着递杯子,指腹在 “单位” 二字上顿了顿,“您说这清算啊,像不像给账本刨坟?刨开了,里头躺着的到底是谁的错呢?”咖啡杯底还压着一张小纸条:陆哥,兑付窗口的刘阿姨脾气急,您多包涵。另3 楼档案室第 5 柜,担保合同有两份副本”字迹工整得像小学生的作业。

她偶尔也问起我生活起居之事。

她总戴着那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因长期失眠而浮肿,像两片倦怠的银杏叶。

便她还是那么关心人!

…………

她又去医院了,一连几天。

“她呀患有冠心病,医生说她是二十来岁的人六十岁的心脏。这病呀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很危险!”

哇,怪不得她眼眶老黑黑的,我终于明白。

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心想,她可是JLFY信托的人啊,是被清算单位的员工。现在我们来托管,意味着什么,这对她们不言而喻。然而她们是无奈、无辜的!造成关门清算的涉案人员又不是他们,那又是什么力量促使她们这般热情相助,且全力配合做好清算工作,工作之余还关心我们的生活?

其实我们工作组像解剖一只巨鲸,每天剥离一块骨骼——债权登记、资产核对、兑付审核——而阿莉们,是默默递来手术刀的人。

我陷入了沉思……

自入驻M市,工作组严格按上级关于个人债权及客户证券交易结算资金收购意见,全面熟悉个人债权登记档案信息核对与整理业务流程,和最后向政府工作领导小组提供甄别确认的文件材料规定等。在A营业部期间,由于工作场所多次受债权人冲击,之后转到B营业部办公,最后又搬至C营业部进行现场兑付工作,本人受命到兑付的最前线工作。

有时,我核对账本时,阿莉在旁整理旧文件在“员工持股计划”里顿了许久,不说话。

我知道,她在整理自己的工龄,我计算的是她的遣散费。我们都在算同一本账,却一个用红笔,一个用黑笔。

后来我才明白,每个成年人都攥着两本账:一本算得失,一本藏爱恨。阿莉的账算在心电图上,我的账写在清算报告里。当沙尘暴把所有字迹都吹模糊时,只有心尖的褶皱,还记着风的形状。

在有时在面对债民的吵闹、质问、甚至辱骂时,阿莉等会及时前来助阵,用流畅的东北话帮我们解释,关键时刻训斥无理的债民。这一切都为我们能集中精力,认真核对,确保了兑付工作的有序进行。

破产,对像阿莉这样的普通员工来说是无辜的。她们把对单位的不舍化为协助我们做好清算工作动力,也许她们还心存一线希望,梦想着JLFY清算整合后的再次崛起?没有人给出答案。在我看来,希望渺茫。

逝者如斯夫!时光一过不再有。

正好在阿莉住院的那个星期,我们几个南方的同志也陆续打道回府了,因没人知道她在哪家医院也未能去看望,之前打算约她去滑雪或烧烤或卡拉OK或上长白山却未能如愿。甚至哪怕是一张集体合影的都没有。离开当天,雪地上未见阿莉和我们踩出的脚印,办公桌上只留了未能当面送给她的南方草药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们生活在一个容易遗忘和被遗忘的世界上。唯独在东北、在托管清算工作中,对被托管对象中美丽善良的人们,是很难遗忘的。

十年后的今天,经打听得知,托管清算已接近尾声,阿莉和她的同事们都失业了。阿莉还是隔三差五地去医院看病……

当新闻里再次出现M市沙尘暴的消息,我忽然想起阿莉说的那句话:风再大,也吹不走人心里的东西。那时的我们,一个在清算账目,一个在清算人生,却都假装没看见彼此手里的账本都记了什么。现在我才知道,其实雨是无声的,那是相遇的风惊喜的心,是刹那的重逢又告别后,挥动的花头巾。

              ----2006年11月1日于M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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