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溪
雨借春树跳舞,掉进湖里
便摁住了群山的心跳
唯有此溪由北向南,产生一次次
回潮和逆流……闭上眼睛
母亲坟前的月见草,就在梦里撑船
摆渡这首不安之诗,到暮云里
成为野花的分身,每飘一下
都在替我念一遍水经
隐湖栖
聆听母亲送我到双燕子乘船时
三十年杨柳风也吹不寒的絮语
梦里有黑龙滩翘嘴鱼咬心钩
吞了都江堰和龙泉山余脉
抛下来的诱饵,慢慢滑入
浩瀚的羊水中。像蝌蚪
摆动尾巴洄游进卵囊
起伏和战栗
梦中突然浮现,去世多年的母亲
摇着乌篷船,摆渡岁月过银河
把欸乃桨声,塞进我童年的被褥
醒来开窗,三钱阳光、二两空气
刚好够织一条围脖。抚摸天空的人
已经走远,温暖有了苔藓的秘密
宿醉人间的风声,时刻都在唤醒
灵魂深处的起伏——像黄庭坚买舟
从黔州赴戎州的溯江之途,于船工
荡桨法中领悟运笔,写一首诗追赶
飞奔而去的裸云。明月弃舟的时候
桡片上滞留着的战栗,不过是维系
天地之间,缺失的母爱的一种介质
俳句
“生命尽头的老人,活成了诗人”
这是银发川柳的日式冷幽默
读完无季俳句,词穷墨尽的我
把人生分成三行,第一行出发
第三行就到达了目的地
那第二行,至今还在
空白的稿纸上梦游
榕树下
黄叶雨飘落,卸载了天空的秘密
飘在双燕子,等待泥行草宿的故乡
回收片片暮云的肉身,灵魂和光同尘
落进黑龙滩,湖水也学会了自己走路
带着母亲的心跳与呼吸,进入我异乡
的血脉。嫩绿的黄葛芽,逆风起飞
驾驶空气的涡纹,穿过青翠的跑道
落向未来的掌心,母亲的无数分身
将重新站在春天枝头!落叶与新芽
共舞的季节,是在向人间诠释
死亡仍然活着的意义,抑或
怀念到了终点就是到了开端?
星光火把
春夜去邻村看露天电影
返回时麦草把已经燃尽
路过一片红桔林,白橘花
在枝桠上摇晃。其中有几朵
落在大姐头顶,和汗水浸湿
粘身的确良衬衣上。像蝴蝶
又像萤火虫扑向一片草丛
打开橘花的手电筒光
觅食待嫁闺中的芳华
此后一簇移动的星光
就开始为记忆带路
只要树上的红袍柑还没像月亮
顺应一条逼仄山路的进与退
接受橙黄橘绿时的圆满
和更多的残缺。那簇星光
就会一直向前跳跃,飞舞
从一个山坳拐进另一个山坳
夜色将被一点一点地劈开
更多的迷路者也会赶来
赴流星之约,找回所有
童年时痴迷的味道
夜雨
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导航,就会
分不清,上升或下降的气流
黑暗中有朵呈馒头状的云
像母亲年轻时的乳房
梦里有雾披着天,裹着地
需要一阵风吹过童年的屋檐
无数次掀开母亲的衣襟。造成空气
的对流,自然饱和地凝结水汽
不像我开着空调写了一行诗
接下来却是未知的冷热混合体
雨打在窗前,看见床上一树芭蕉
躺在淅沥这个词的前后左右,或附近
跌倒,又爬起。雨最终能落下来
该感谢那让血脉延续的地心引力
画湖云
漂移到湖上照镜子的流云
比我的想象更富有。蜀葵的根
熬棉花糖,丝连羊羔的月牙嘴
守着一汪静海的蓝天,心瓶有
闪闪发光的瓷。睡莲还没结籽
花瓣上的露珠,星星般抖落下来
在一股暖流里挣扎,梦中的红鲤
有奋不顾身扑向某种清欢的惯性
群山的鼾声,贴着湖面蜉蝣飞絮
杏雨点染,沿岸草睫毛一样疯长
沉底钓波澜的人,抛出去的诱饵
是另一个自己。风过耳的呼吸
被游雾和炊烟滤心,才又找回了
丢失已久的童年乡音。瞳孔放大
连线水天的岛屿,是最大的浮标
正锚定暮色导航萤火,接引蛙声
出十里山泉,撼动宣纸上的孤勇
不着墨,也能挽起绿袖子,掀开荷叶被
下一场月光雪,叫醒装睡的空山,被日子
推着向前,如泥菩萨饮马催梦,渡过湖泽
湖村旧事
麓青倒映于湖碧中,像飘着的浮萍
有多少湖畔人家的念想,被水月镜花
迷住,就有多少星空还没捕获的梦境
徜徉在澄澈的水底。我出生的第二年
黑龙滩水库一蓄水,村民洗澡、浣衣
饮牛的池塘,就受到了大海的蛊惑
第一次瞒着父母,被风吹落进湖水中
是不会游泳的二姐,伸手递来的竹桠
让我这片树叶又找到了依靠。后来我
变成鱼,独自在浪花中完成对一颗童心
的埋葬,也是她突然流尽的泪,化作了
鱼的生命。再后来我的大嫂在湖边穿针
引线,有惊无险产下独子,取名“水生”
大哥那天打鱼的船,拉回来了一座岛屿
船上的帆影,经过某种神秘折射,出现
在院坝中跳动,最后停在泛黄的记忆里
我当时只是离大海更近一些,当那海浪
再次向异乡的沙滩涌来,我踮起脚尖叫
轻快地向后退却,并庆幸早已被湖水
打湿了我的鞋子,像归去来的真相
撵路
不是五岁的我
在追赶二十岁的大哥
而是一种淘气的哭声
在追赶另一种粗壮的喘息
循着群山的召唤和岁月的回音
一垄垄麦地,一垧垧稻田
也在推动身前身后的空气
给记忆,泛起卷轴的涟漪
当一尾鲫鱼游入《水经注》
一条小溪奔流进黑龙滩水库
我梦里踩着的泥泞,才有了姓名
春风打开一幅丘陵山水
盘旋的炊烟也是一条思乡路
我在中间,将两边的目光拉近
轻轻打了个结,就会看见
被母亲抽打过的田埂上
还有看不见的奔跑者
春水
母亲在湖边洗衣裳
撩拨到水的疼痛和隐忍
一手掌犁,一手牵绳的父亲
荆条摇喊的吆喝,才驯服了
这人间烟火,这万有引力
清水下种,混水插秧的天时
我是黑龙滩迎风呛行的湖面
拽着心里二三沉舟,膛过自己
爬进山湾塘脖颈,甚至云深处的
一条无名溪里,逗水的鲫鱼
至今我收缩的左心室,还藏着
那年春天的雷霆。要将母亲的心跳
呼吸,奔走一生的清澈与善意
变成体循环的动脉血和静脉血
与长眠在山村的右心房,吸收了
一座空山的寂静,坟上长草的父亲
肺循环结出新的菩提,交换氧气
和养分,输送到全身各组织
才能维持一个肥胖的我
——乡愁的新陈代谢
一首诗拥有足够的血量
就能借一汪春水,洗完身体
又洗灵魂,再洗梦中的孤岛
让一圈圈涟漪,既荡漾浅滩
也驰骋深海。不让水的诱惑
进入到遗忘里,甚至鱼一样
被冻住,被浮冰的天空垂钓
香椿湾
盘旋的村道,像纵向开裂的树皮
风吹路边已零落成泥,也要借力
归根的尘影,来自枝头哪道叶痕?
去年点状凸起的叶迹,愿呈心形
就能“吱哎”一声推开晨晖
冒出今年的嫩芽。晶莹的露珠
从春天的芽尖,到夏天的锯齿边缘
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泪,变成了汗
变成渗进一树红叶香椿血液里
荡漾的油脂和光泽。而我母亲
睫毛上的几滴泪,走着走着
变成了绿叶,最后都头绽芦花
也有走着走着就没有了的
椿芽一茬茬萌发,只是在模仿
他们脸庞曾经的红晕,把阳光
的轮廓,和很多个未竟的愿望
像一条条田埂,背在身上
离开的时候,一个我仍悬在云端
摇曳醉氧的气息。只有站在这山湾的
某棵香椿树枝头,才能赶在谷雨之前
把童年窑变一次:做个新鲜的孩子
等待母亲坟前下的一场清明雨
给两种相望的永恒——焯水
呼应
风裁剪好蓝天,晨跑的环湖路
哈出一口热气。早醒的川红柳
把头移向支在二峨山的花洒
旭日爬出任家湾,双燕子多了间
无遮无拦的浴室。嫩叶含苞
在等清明山,把困在体内的蝴蝶
解救出来。新芽萌动,像投胎于
天空的鱼苗,穿过孵化了鸟鸣
开始孵虫吟的太阳雨,就能给
下游的鲫江河插上金色双翼
剪不断的脐带,绕黑龙滩一周
的曲线,才是一幅初春图的画眼
捧场春天的绿肥红瘦,还在发育
老宅屋基地上,年久失修的乡愁
碎成了黄土,还保持着梦游的惯性
去年冬天栽的沃柑,正把根伸进
颗粒与颗粒之间的空隙,汲取
尚未发霉的寂静,以及深陷其中
土壤的垂直节理和吸湿性,追着
月亮滚铁环,转呼啦圈的童年游戏
生长出空荡的绿意。让蜜蜂可以
真的爱上抽生的春梢,食绿而不饥
再用一生去慢慢遗忘,酢浆草的花期
把它们曾经藏身,消失了的墙角屋后
作为记忆的蜜源,作为宾主朝揖
互相欹斜的呼应。顾盼生辉的远山
近水,流动迂回的烟云,和一个我
站在留白处,有种难舍的告别之美
躲春
过完年。钻进了城市的被窝
才想起今日立春。白天还是隆冬
晚上进入新春,一年里最矛盾的时刻
感觉自己像做了亏心事。龙蛇交替
的新旧气场,生肖并不犯冲的我
出走时经过的田埂,被抽去了影子
仍有拒绝收编,不愿妥协的呼吸
和梦境,在惠特曼的《草叶集》中
等待进门前的一双皮鞋,被磕掉的
泥巴,拥有大地一样的耐心和虔诚
放空一切开始做深呼吸
开始冥想:是一只坚持左
还是一只不忘右的脚,划开
远方的寂静,把那双鞋子
也变成了游子?好在地砖上
还留有未被清洗的泥渍
像乡愁的胎记。中间仿佛
有一条看不见的裂缝
还没有合拢,有一串脚印
还深陷在泥泞中,养八大山人
画中的游鱼。就有露水、虫吟和鸟鸣
魂兮归来,沿《我胸脯上的香草》①
去挽救人间突然的倾斜
凭借春风的重力和惯性
唤醒心跳,永远走在归乡路上
完成对时间和空间的留守
①惠特曼《草叶集》中的一首诗名
仲春偶见
黄昏,在罗城古镇
围炉煮茶的店招前
一个孩子正趴着火烧竹桌
津津有味地吃饭。书包和他
的小屁股,各占了一半竹椅
靠背留给散步山顶船镇的晚云
坐等茶树下七星村,去凉厅子生雾
到盖碗里生风。恭候一段古老的戏文
生出新经纬,磁悬梭般引导人间烟火
进入岷江,织一张网,捕获豆荚中
的鸟鸣,琥珀中的泪滴,和摇晃
的船舱中,渴望被潮湿的灵魂
梦里撞进南墙,三宫五庙
时光凝固的乌木斗拱
才能破土一芽金丝
明前茶同色系的校服
包裹两枚柔嫩的新叶
像在划动松弛的古镇
去又一个远方。而不让时间躺平
在把玩贰柒拾非遗的间隙
喊一声:“老板,给铁山湖
掺水!一杯就能忘世……”
上一次我看见他
是在清溪古镇的明清街
做作业。脸蛋像茉莉花苞
正在等待绽放粉色
夕阳给他们穿上了,同一件
渐变的丝绸披风
风信子
大蒜般的种球,包裹去年秋天的来信
风先当免费的邮差。经过一个寒假
披针形的叶片,开始散发绿色光芒
松绑了梦里曾经悬停的急湍、涡流
晨晖吐露羞色。班级群拆封开盲盒
风之花初绽,每一朵都准备了惊喜
芽苞里藏着百褶裙,镜头外飞舞着
梁山伯与祝英台。空气中弥漫的芬芳
像啁啾鸟鸣,衔来大地上游荡的隐情
由远及近,蘸着乍泄的春光,在孩子们
笑脸上,写蓝色、白色、粉色,橙色
浅紫、鹅黄、暗红、绯红的童话
用如约而至的花期,给岁月回信
五十多双眸子里的丝绸之河,变成
流动的诗行,由近及远地奔涌着
也从未飘出春天的边岸
嘉禾正出发前往自己的花园
同学把风种在水里,而他选择土培
没用稀释的蛋清施肥,喝完牛奶
也忘了涮一下杯子。只不停地浇水
有时冲了点阳光,有时掺和着春雨
旁边的绿萝喝了一口,碎瓷的迷宫
会又起波澜,所有迷失的寂静
将慢慢走在通往燃烧的路上
不怪风发芽得太迟,也不怪虫子
醒得太晚。他站在阳台上,搅动
一屋子春水,给脚下的泥土打点滴
等待窗外的春山返青。一封潮湿的信
转交到我手上时,阳台上的各种花盆
将和盘托出我近黄昏的爱意,拱卫
一枚新芽啄破惊蛰,坦露内心的浅绿
和嫩黄,开什么颜色的花
都是太阳神喜欢的一位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