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上凝视繁花
文/罗凌(四川 藏族)
壹
离开故乡有些时日了,我终于也被贴上“游子”的标签,和很多人一样有家难回。“故乡”成为心灵深处的一个符号,而现在的它,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此刻,我听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束光照进心里,雪藏的记忆褶皱渐次翻开。旧人旧事旧景浮在回忆中,似梦非梦,都与桃花关联。位于金沙江畔的故乡,由于水气的滋养,善长植物。每户人家都喜欢种植果树,尤其是桃树。家养桃树多为水蜜桃或脆桃,花色清淡,几乎无香。我更爱野生桃树,它散发着葳蕤的活力,花色艳美,有香味。赏野生桃花,以城南名为“桃园子”的村落为最佳。立春后,荒野山坡上的桃花相继开了,淡粉、深粉、玫红、绯红、水红、嫣红,引来无数蜂蝶翻飞。桃花花期长,从容绽放,缓慢凋谢。桃叶十分谦卑,先让花独领风骚,自己慢慢蹭出淡红的、小小的花苞,吸风收露,与阳光重逢于某间暗室,机缘一到,突然伸出两三片嫩叶来,春风再美也比不过它的笑,是故乡的一道风景线。再美的人,若被当作风景来看,也会尴尬。桃花却不一样,它俏立枝上,看的人越多,吸收了人气,会开得更加鲜艳。春寒料峭时,风起花飞,呼吸间都是它的味道。这个枝丫上的桃花和那个枝丫上的桃花相互对话,唧唧喳喳,没完没了,仿佛在述说一个个故事,如果屏住呼吸,可以清晰地听到它们的声音。野生桃花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木香,花瓣落在肩上,肌肤里也渗进了它的香气。摘几朵细看,有的花瓣根部为白色,向上缓缓晕染成粉红,渐变成胭脂红。有的乍一看是粉红色,渐渐往下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白。国画里工笔和写意的用色,应该就是大自然这些神奇精灵赋予的灵感。它们恣意地艳美着,蓝天白云再耀眼,也按捺不了它的炫目,仿佛在操办一场喜事。看久了闭上眼睛,黑暗里会有一团光影。故乡有“洗春浴”的民俗,春天沐浴温泉洗去晦气,运势会好。从“桃园子”村沿河走几公里,有几眼温泉。童年时代,那里是无人区,几十株野生桃树是它们的天然屏障。每年春季,几家人相携,在桃花掩映下洗浴,找个阴凉地,吃点干粮和简单的凉菜,喝几碗清茶,再慢慢走回家,这是一年里最令人开心的事儿。后来,“桃园子”的房屋越建越多,桃树越砍越少,如今已经见不到多少株了。时间是一只隐形的鸟,历代文人墨客写过不少咏桃花诗,留存在地方志中。我也附庸风雅地写过一首:“桃花漫野灼云涳,深浅绯红染艒窗。浩瀚金沙观不尽,偷携一瓣到长江。”野生桃树在田边地角、荒山荒坡自由生长。由于没人管,树形不大,却粗砺狂野,风吹不倒,又淋得雨,耐得旱,还可以悍然地从石缝里蹭出来,长成一棵生命力顽强的树。它就是高原女人,除非忍无可忍,绝不轻易掉泪。种地、喂牲口、上班、怀胎、分娩、相夫教子、伺候老人,几乎没有怨怼。可能是开花时用力过猛,结出的果实十分难看,黄褐色,比李子小,浑身长满绒毛,我们叫它“毛桃”。吃时把皮剥开,淡黄的果肉味道甘甜,晒成毛桃干后更甜。桃花开繁时,柳丝垂将下来。田坝里溪流纵横,水沟边必有柳树和野毛桃树,桃红柳绿映在水中,散发着独属于春天的诗意。
贰
故乡的人种树时不许愿,特别是种桃树。一直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村里有个阿嬢(藏语:阿姨的意思,下同)去世,我才理解到“通灵”的含义。这对夫妇感情深笃,年轻时一起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浇“定根水”时,两人笑称:“这棵树是夫妻树”。十几年后,桃树长成,果子结得又大又多,阿嬢却因癌症去世。去世前几天,桃树一半枯萎,树叶焦黄,果子要么掉下来,要么焉焉皱皱地挂在树上,另一半却依然鲜活,送葬的人连连称奇。之后每年春天,这棵树只发半树的芽,开半树的花,结半树的果。“所以不能许愿啊,”村里的老人说:“许愿了,万一应验得不好,就不是个吉利事儿。”有位阿姐告诉我:“特别是桃树,它跟爱情有关,不能随便许愿。”无论动物还是植物,只要人为它上了心,它们就通人性,成为命运的某种密码。以这种认知去抚察世间万物,桃树桃花的清淡或美艳逐渐滟潋成了流动、断续、绵长、缥缈的梦。那些人和事重叠着,像空谷里的回声,通往我的潜意识。心绪浮动的夜晚,闭上眼睛,桃花就在一团漆黑中鲜活地翻飞,引我进入梦境,清晰而虚幻。自从三叔去世后,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梦见桃花。三叔性格内向,大约三、四岁时,父母要下地干活,把他寄放在隔壁一个阿婆家,阿婆是急性子,见三叔不停地哭闹,便调了一碗辣椒水灌了下去,伤了他的脑子,长大后读书,永远是倒数第一,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十三岁时,他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槛上睡了一觉,不知做了个什么梦,醒来后好长一段时间恍恍惚惚,村民们说是这家的“护法神”不准外人睡在门槛上,显灵教训了他。六十年代,年轻的他又在无意中旁观了一场激烈的武斗,受了惊吓,大病一场,本来话就不多,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三婶是个“话匣子”,四个孩子也闹腾,他们把三叔的话都帮忙说了。印象里,除了“二牛抬杠”时“嘘嘘吁” 和“嘘确”赶牛声,还有犁地累了时“快快犁地啊,犁地才有庄稼。庄稼长得好呢,肚皮才不饿啊”的小曲,构成他全部语境的似乎只有几个单词:“嗯”、“惹”(藏语;表示赞同)、“哦呀”(藏语;好的、行的意思)。年复一年,直到心脏停止跳动,他过着不变的日子。只有香烟从八分钱一包的“经济”到三块五一包的“五牛”,完成了这一生活必需品的梯次进阶。桃花还没有盛开时,三叔就下地耕作了。桃花开了又谢了,细长的桃叶覆盖枝丫,青翠的麦苗铺满田野后,他得去锄草、放水。当焦枯的太阳把桃树叶烧灼得卷曲时,该抢收了。紧接着又是“二牛抬杠”、犁地耕作、播撒玉米。八月底,野毛桃挂满枝头,可以吃了。三叔在藏房顶楼晒毛桃干,或者上山砍柴。从没听他讲过桃花美还是不美,他无声无息地感知着桃花,对他来说,桃花是时间、节气、劳作的生物钟。梦里的三叔面容模糊,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他对我说:“桃花真美,我现在只想搬一把凉椅,坐在桃树下好好休息。”这么长的句子,活着时他从没说过。桃花应声飘飞,像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三叔走进烟雨深处,高大的背影逐渐缩小,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情景仿佛一幅画,线条和光影勾勒出牛和三叔无怨、无求、认命的一生。不做梦的白天,每每忆及三叔,一句电影旁白总会漂浮在脑海:“所有的转折隐藏在密集的鸟群中,天空与海洋无法察觉,怀着美梦却可以看见,摸索颠倒的一瞬间,怀念都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桃花可以做成干花,村东头的阿孃拉珍就像一片桃花。阿孃拉珍九十岁了,父母是谁,故乡在哪,有无兄弟姊妹,怎么来本地的,别人不知道,她自己也说不清,就像一个从梦里走出来的人。村民们平时既要帮衬她,背地里也要指指点点。她的故事有几个版本,比较完整的说法是:孤儿、外地人、吃“百家饭”长大的流浪“热巴”(即藏族铃鼓舞)艺人。老阿妈年轻时颜若桃花,相貌美到远近闻名,说媒者众多,却终身未嫁。至于原因,说法也很多。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一个活到九十岁还没有把自己嫁出去的单身女人。从十一岁到现在,村东的她和村西的我,在不经意间见证着彼此。她有两亩薄田。每天,我上学放学,她劳动收工。她穿着劣质藏袍,全身布满补丁,却不邋遢。除了打招呼,我们几无交流。后来,她在自己破房门前的桃树下摆出一架缝纫机,做缝裤脚、改大小之类的活,手艺不算好,收钱也不贵。摊边一个罩着玻璃的木架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香烟,生意清淡。她的破房简单修葺过,“蝴蝶牌”缝纫机已经很旧了,木椅子还结实。她手脚齐动,麻利地把一床被套翻过来又翻过去,缝纫机发出“哒哒哒哒哒”的声音。一阵轻风吹拂,桃花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缝纫机上、手指上。远远望着她,一位静默的老人,低着头专注地缝纫,像一朵老去的桃花,水分尽失,花瓣犹存。 这世上从来就有漏风的墙,我偶然听说了关于她的另一个故事。解放以后,大约在五十年代中期,她与一群“热巴”艺人在这里驻扎下来,后来进了生产队,住的这间破藏房以前是队里放工具的小保管室。艺人里有两个年轻男子,都喜欢她,其中一个和她相爱了。那年夏天,他们去对面山上砍柴,一场倾盆大雨袭来,之后转为中雨,实在没法下山,只好在山洞里住了一夜。那一夜,她怀上了孩子。第二天下山,被雨水冲刷的山体变松了,下山很难,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山凹里,上面落下一块石头,情人眼快,一把将她推开,石头却砸在了自己的后脑上。在无人的山间,她呼天抢地,哭得差点断气,最后还是拼尽气力,走走停停,背着这个男人狼狈不堪地下了山,好不容易到了村里,男人已经断气。村民们帮忙办了后事,为了省钱,选择了水葬。挣工分任务重,不到两个月,孩子便在收工回家的路上流产了。男人是为她死的,她觉得自己欠了条人命,这是极大的罪过,如果嫁人就无法赎罪,死了会下地狱。同时为了感念情人,祭奠那场爱情,她谢绝了所有说媒的,任凭流言再多,也没嫁人,一个人活到了九十岁。这事儿在当时,除了同来流浪的另一位热巴女艺人,没人知道。故事是这位女艺人的后人讲给我听的。据说,看到抱小孩的女人,她暗地里会流泪。看着人家夫妻和谐,也会感叹,言语中隐隐透出一种羡慕。当这个像梦一样久远的故事被重新提起时,讲述人的声音忽远忽近,犹如黑暗深处上下飘飞的桃花。这间破保管室前面的小院里,有一颗野生毛桃树,后来砍掉种了家养的。桃树也有生老病死,老了会生虫,结的果还未成熟就裂开,流出黄色的汁液,上面粘满小虫子,不能吃,得砍。就像曾经送别情郎那样,她为三茬桃树送过终,第四茬是良种,寿命长。后来,在政府的关怀下,她被列入五保户,享受低保,缝纫机和香烟架子都收起来了。脱贫攻坚期间,她有了结对认亲的干部。亲戚去走访慰问时,问她需要解决什么困难。她说,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能有一件桃红色绸布“仙子”和黑色金丝绒藏袍,缝缝补补那么多年,为别人改过几十件藏装,自己却没穿过。这是本地传统服装,她是真把他乡当故乡了。亲戚笑着说,只桃红色还不够,里面还要穿一件白色,系上彩色围腰,那才是地道的本地人。春日,和风睛好,满山满城的桃花全部开了。她坐在亲手种植的第四株桃树下,穿上黑色金丝绒藏袍,里面叠穿着白色与桃红色的“仙子”,系着彩色围腰。六十多岁的人,身材竟未走形,还是那么苗条。一头银发衬着一树粉红,满脸皱纹绽放开来,轮廓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镜头里,她略微动了动,树枝便轻轻摇曳,阳光从花缝里洒下来斜射在脸上,半是明亮,半是朦胧,仿佛一个漫长的梦的两个片断,她与桃花,犹如庄周梦蝶,分不清谁是谁。那一瞬间,她是崔护诗中的女子,只是主角换了位置,情郎早已逝水,而人面犹在,桃花依旧。捻动着指尖的佛珠,她的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照相,这身衣服像嫁妆,太不好意思了。”孤独九十载,独孤九十年,她的高光时刻,应该就是当年定情之时和穿上新衣的此刻吧,不知有没有想起为她舍身而死的他?阿孃拉珍和我活在各自的天地里,共迎桃花开,同送桃花落,看桃树抽枝、发芽、结果、吃桃子、晒毛桃干。多少陈年旧事如一朵干涸的桃花,就这样封印在了心底深处。
叁
文学里的桃花是另一种符号。“美、义、隐、情、悲”,中国人将感觉之于实体上进行物化,赋予了它哲学内涵,是对大自然的敬畏。消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永恒,桃花又给了人无限希望。它是生命的延续,春天枝头上的隐密渡口,予人生之希翼。津渡横舟,眼前是浩瀚的海洋,我们每天都在起舞。对老百姓来说,没有那么复杂。桃花开了,春天就来了,要抓紧时间挣钱生活。桃花之于我,是缘分、回忆、梦境、故事,对美的感知。在过了几十个生日后,我忽然悟出,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好像并不是那样。庸常的生活年年如此,吃喝拉撒睡,从没有因桃花的开放或凋零有任何改变。而每一年的桃花不一样,每一株桃树开的花不一样,每一根枝头上的桃花不一样,每一朵桃花,侧面看和正面看不一样,没有完全相同的花芯和花瓣。不同情景下看桃花,也有不同的情致。月下,一树桃花罩上轻纱,影影绰绰,墀上清辉如水,疏影里凋落出几缕淡香,流云来去无声。这时的它,是一段深藏的往事。太阳下看桃花,是现实的写照。阳光直射的枝头,花色变白变淡,朝阴的那面反而姣妍,深浅不一,有如人的两面,上了妆与卸下面具是两回事儿。雨中的桃花是一场劫难,花秀于林,雨点打在身上,总有几朵免不了陷于泥淖,慈悲都救赎不了,好比生活本身,方寸之间溢满悲欢离合,无人幸免。五瓣桃花,恰似人的一生。含苞待放时,它是少男少女。初开时,娶妻、待嫁。开繁了,便是中年。水份干涸,即将从枝头落下时,已然老去。这个过程有如春夏秋冬,四季还有流转,人却只有一生一世,即便有轮回,前世今生,也早已换了样子。人各有命运,树犹如此。有的树生长千年,看尽世间风云,树洞里隐藏着无数秘密,它活成了一位楷模,一个祠堂,一座庙宇,身上挂满了经幡与哈达。树下站着双手合什的人,口里喃喃地念着经文,祈祷声不绝于耳,不管它愿不愿意听。这样的树,故乡有八棵,最著名的是广场上那棵。我有时真替它们累,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责任太大,还得继续活着,想死都死不了,这其实是一种深重的痛苦。桃树的寿命最多二十年,投生了复活,经历不一样的人生,比起那些老不死的树,它的生命还是要鲜活精彩得多。故乡的人不将桃花饕餮于舌尖,但春节必炸面果子。桃花果子最费时,把面擀薄,捏成五瓣“桃花”,用干净的小梳子在每个“花瓣”上轻轻压一下,勾勒出纹理,涂上食品红,再用油炸。供奉一盘于神龛前,再开吃。我们的传统服装,在涉藏地区独一无二,桃红和纯白两件衬衫,白穿里,红穿外,白色领子翻出来,外罩一件黑丝绒袍子,系五颜六色的横条围腰。穿上它,站在那里,就是蓝天白云下的一株桃树。桃花果子和服装,这些最寻常的物事,是我们隐于市井又深刻粗放的桃花情结。偶尔练字,写几句关于桃花的古诗,春景便跃然纸上,桃花开了一纸。这时,它便渗进我的骨骼,像一支歌在躯体的无垠里唱响,满树烟花灿烂地烫开,灰烬的余温散发出桃香,无数枯叶蝶追逐着那种气息。一些遥远的声音会在耳畔响起,随着梦境流潋。回忆和当下,往生与活着的人,悲伤和喜悦,晦暗与亮光,偷偷搬走的时光,恍若一场盛典。看桃花,一年有一年的感觉。日子长了,它如影随心,连同对故乡的深厚情感一起融进精神血肉,长成了一棵树。花是梦境,叶是闪动的心迹,果是那些故事。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在看桃花。此生,无非是行在时光上凝视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