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她要回娘家了。娘家在不远的桥头,翻过板凳山的山,趟过白水河的水,娘家就在河对岸上。
她早早起来,但没有急于出门,要准备一下。她背起背篓,先去地里一趟。回娘家的背篓,春天有蚕豆、豌豆、白菜苔,夏天有小瓜、茄子、豇豆、青辣椒、西红柿,秋天有南瓜、大米,冬天有白菜、萝卜、粑粑……装得满满当当,全都是自己地里种的,各个季节有不同的时蔬,确实不值几个钱。即使有时还会装上十几个鸡蛋,或是些腊肉香肠血豆腐,她总是觉得对不住娘,可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到了娘家,娘急忙给她迎下背篓,说叫她别拿了,上星期的都还没吃完。她说,那些不要了,就吃这个新鲜的。娘说走路都难,还背这一大背,累得很。她嘿嘿一笑,没有回话,像个调皮的孩子,左耳进右耳出。在娘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孩子,下一次,仍然背着一大背。
此时正是冬天,天阴沉沉的,一堵堵灰黑的云层堆在天上,好像难过的脸,想哭又哭不出来。晨风啸啸,吹到脸上,好像刀刮一样。她双手伸到嘴边,吹一些热气暖和手掌,再用双手去抚摸脸庞。天气太冷了,她一边走,双手不停地重复着。她走了很久,来到菜地边。菜地里栽着白菜、萝卜、芫荽、波菜……她是个勤快的人,地里的蔬菜长势很好,每一样都长得鲜嫩。她从背篓里拿出镰刀,割下三棵大白菜,拔出三个白萝卜,扯一把芫荽和菠菜,背篓满了,她的衣服被水珠打湿,但她不呵手,似乎不冷了。她背上背篓,朝着山那边看一眼,好像望见了娘。每至星期五,娘就会坐在门前的吞口上,盯着那条伸向河岸的路,那是她回娘家的路。她想起了娘,就忍不住憨笑,脸上露出的笑容,宛若春花般灿烂。
她走出菜地,没有回娘家,而是先回家去,把自己打扮一番。每次回到娘家,娘都会盯着她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回娘家,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她的大脑受过刺激,经常丢三落四,唯独回娘家,却不会忘记。在她的时间中,星期五不会记错。自从结婚以后,每逢星期五,她就要回娘家,天堵不住,地堵不住,人也堵不住。
在她记忆中,回娘家,只有一次被水阻隔。一年夏天,雨特别多,好像天被捅破了,补也补不上。星期五中午,她又要回娘家了。刚要出门,他对她说,今天就别去了,白水河的水大很,过不去。她望了他一眼,仍旧出门走了。她来到叉路口,白水河的水太大,对岸河边的好多人家都泡在了水里。她来到桥边,通往两岸的桥也淹在水中。桥的那边,站着一群人,可是,她没有望见娘。她几次下水,走几步又返回来了。她坐在桥边,等了很久,白水河的水还是没褪去。这时,娘来了,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不停地向她挥手。娘好像在喊什么,可是水声巨大,娘的声音传不过来。天黑了,她还是过不去,只有原路返回。回到家中,他已经做好饭摆在桌上。她坐下来,抬起饭就吃。他看见背篓里还是满当当的,假意问她,娘没做饭给你吃吗?她失望地说,吃什么呀!白水河的水太大,过不去。第二天,她又来到桥头。娘说,昨天水那么大,就不怕水把你冲走了。她又是嘿嘿憨笑,说她很害怕,怕见不到娘了。
七天,不长,也不短。她想娘了,原来娘更想她。俗话说:儿想娘,扁担长;娘想儿,想断肠。娘看她的时侯,嘴一哈张,一哈合,脸上的皱纹,也跟着一张一合,可能娘很疼吧!娘问,儿啊,你怎么又瘦了;儿啊,你怎么老去一头;儿啊,你怎么穿这么薄啊……娘问得没完没了。她的嘴本来就拙,无论娘怎么问,她都笑着说,娘,没有啊,没有。儿好好的,只是娘又老了。她想向娘这样说,可嘴里像是有块石头堵着,说不出来。
她走了很久,才回到家,放下背篓,先去卫生间。她扭开热水管,要洗一个头。洗完头后,她用干毛巾裹去水份,用手理着头发在炉火上烘烤。头发干了,她走进卧房,打开衣柜。柜子里衣服不多,她左挑右选,换上一套黑色的新衣服。那是娘买给她的衣服。
去年冬天,星期五,她回娘家,刚走进家门,堂屋里红彤彤的,神龛上点着电蜡,还燃着一盏灯。她问娘,今天遇着什么日子了。娘用手指了一下她的额头,让她猜一猜。她想了半天,只是嘿嘿憨笑,猜不出来。娘说,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娘的难日。娘的六个儿女,每一个人的生日,娘都记得一清二楚。逢至这一天,娘都会燃蜡点灯,为在外的儿女们祈福。她听了娘的话,摸摸头,说娘的记性太好,她自己都忘记了。说完,她又嘿嘿笑,笑得满脸像堂屋一样红。
娘留她宿了两夜。星期天,娘拉着她去了县城,给她买下了这套衣服。她想不要,可娘一定要买。娘说,她在一天,就要疼儿一天;哪天娘不在了,就疼不了啦。她知道娘的心意,在娘的六个儿女之中,她过得要苦很多。娘在,她就有一个去处,把心里的欢乐和悲伤给娘倾诉。娘在,她遇到困难,娘会想方设法帮助解决。娘是她的依靠,她收下了娘买的衣服,那样娘就高兴。若是她拒绝了,娘会伤心的。这件衣服,买回家来,她也舍不得穿,挂在衣柜里,还新崭崭的。今天太冷,她穿这件衣服很热和,很温暖。娘见了,一定很开心。
她穿上娘买的衣服,在镜子里面左照右照。她今天怎么了?好像出嫁的闺女,照得脸蛋红通通的。回娘家害羞,几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临出门了,她又转回屋里,在抽届里拿出雪花膏,对着镜子左擦右擦,还把手伸到鼻子边,嗅一嗅,多香啊!娘嗅到她身上的香味,一定会开怀大笑。娘会笑着说,我的儿也擦雪花膏了。想起娘的样子,她的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睛里淌出来,流过擦了雪花膏的脸蛋,好像娘家门前的那条白水河。她这又是怎么了?回娘家多高兴啊!她又走进卫生间,倒上热水重新洗脸,洗完脸后,又重新擦上雪花糕。她不能让娘望见自己的泪痕,哪怕是快乐的泪痕。
她背上装满菜蔬的背篓,走出门来。天还是那样愁,愁得快要落下地来。风还是像刀子,仿佛磨过一样,比去地里时还要锋利。她拢起衣服上的羽绒帽,戴在头上。她又想到了娘,这帽子就是娘的怀抱,无论天如何冷,娘的怀抱总是热烘烘的。
她走到村口,与他相遇。他刚从诊所出来,打了针,屁股有点疼,走起路来,腿有点拐。他看见她,问她要去哪里。她没答话,好像怕他知道,自己往路那边走。他大声喊,你要去哪里?她没回头,只是对着前方说了一句,回娘家。他说,你的疯病是不是犯了,又要到处跑。她没有理睬,加快脚步,向那条回娘家的路跑去。他追上去,跑几步又停住了,弯下腰,在马路上大口大口喘气。他掏出手机,才记起她不会用电话。
她一岁多时,爹去田坝里放牛,不小心让牛捞吃了村里大族人家张姓的两窝稻谷。那张姓人家硬是要她家赔,来了许多人,拿起撮箕口袋,凶神恶杀地逞进她家里,要爬上楼去撮谷子。娘背着她,正在堂屋里推磨。娘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楼梯,不让那群刀杀的上楼。拉扯之中,她在娘的背上寒心寒意哭起来,娘放开楼梯,那群刀杀的爬上楼撮满两袋谷子,扬长而去。她在惊吓中患上了惊风,娘背着她到处求医问药,也没治好。她奄奄一息,眼看只能放弃,有一位土医生说,用黄泥巴淹住身体,留头部现出来,也许有救。娘没办法,也只能照着做,把她站在楼板上,用黄泥巴淹住身体。三天过后,她活了过来。不过,她因此烙下了残疾,个子不高,有些智障,不仅走路时双脚有些瘸拐,有时还会犯病,到处跑,好像丢了什么,要找回来。
娘说,她死过一次,是黄泥巴捂活的,属于二世人。她长大后,婚姻迟迟动不了。家里来过一些媒婆,但是,男方不是说她呆,就是嫌她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娘为她的婚事愁眉苦脸,四处托人,村人介绍她与他夫认识,他年纪比她大十多岁,家里很穷。不过,他为人老实,心地善良,勤劳肯干。娘同意了她和他的婚事。她嫁过去后,虽然两人勤巴苦奔,但是,地里刨食,仅是填饱肚子而已。望着她和他住在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生活拮据,娘说,就怪自己,害了她。她还是嘿嘿笑,说不怪娘,那是她的命。娘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娘说,我的儿不呆,真的不呆。
俗话说: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她和他育有一儿一女,可惜小女儿溺亡了。那段时间,她很伤心,经常对着外面跑。他说,她的疯病又犯了。村人说她不是犯病,是去找小女儿,她以为小女儿还会回来。娘听到了这件事,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守着。在娘的家里,她不跑了,只是天天哭。娘没有安慰,还让她放声大哭。娘说,有些事情,谁也帮不了,只能靠自己担。也许没有眼泪了,她不哭了,回到家里,再也没有到处跑了。
娘常说,要是小女儿还在,那就好了。女儿心细,最知娘的苦,可以陪娘说哈心里话,能帮娘洗这洗那。只是她命苦,享不了女儿的福。娘给她说,儿,你就多来娘这里,娘陪你说说心里话。她说,娘,是啰。她说完,又憨憨笑,笑得那样心酸。娘知道,她这个样子,公婆看不起,兄弟妯娌看不起,村人们更看不起,心里苦得很。好在他靠得住,人穷志不穷。儿子长大后,外出打工,他又喂些牛,有了点钱,加之上级的扶持,在村边砌了三间平房,日子还算过得去。娘说,她最挂念她,只是哪一天闭上了双眼,她连个说心里话的地方都没有了。她又嘿嘿笑,说娘要活一百二十岁。
她似乎累了,找块石头坐下。冷风吹过,生出了磨刀的声响。天更愁了,黑黑的,低得压到了她的头上。她好像不冷,望着娘家的方向,满脸沉醉。回娘家的路,尽管跋山涉水,她却很欢喜。娘说,我在一天,你就来一天;哪天我不在了,这路也就断了。娘一定坐在吞口上,呆呆地望着河边。娘还说看着一个黑点从河岸冒上来,就晓得是她来了。娘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远远的望见她慢慢走上路来,娘是又高兴又心疼。娘的六个儿女,她是有点呆,但是,只有她常来看望娘,每个星期五都要来一次,好多聪明人都做不到。
她搓一搓手,不歇了,站起来往前走。她要去帮娘洗衣服。娘有洗衣机,可不会用,她也不会用。她说,娘,你穿脏的衣服,就放着,星期五,我来了,抬到白水河里去洗。冬天,娘怕她冷着,就说衣服还是干净的。她倔着,在柜子里找出衣服,把娘身上的全都换下来,装进盆里抬去洗。冬天的白水河,水不大,她蹲在白水河的大石板上,使劲搓着娘的衣服。白水河的水很冷,可是,洗娘的衣服,白水河的水都是温暖的。她不仅洗衣服,还要洗床铺,一个月洗一次。村人说,她一点也不呆,好多尖的人也赶不上。她听了村人的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嘿嘿地憨笑。
娘的衣服和床铺,又到洗的时候了。她加快脚步,可怎么也走不快,甚至不及平时。她感觉双腿轻飘飘的,软得没了力气。难道是那阵急跑,累坏了腿?她似乎不相信自己,使劲拔腿向前,还是走不快。她又停了下来,坐在石头上,伸出手去揉腿,揉了小腿肚,又揉大腿肚。不一会儿,她站起来,用脚狠狠地踹地,好像有力了。她迈开脚步,朝着娘家走去,不过,她还是走不快,越走越急,汗珠子冒了出来。娘说,儿,你脚程不好,回娘家的路上慢慢走,不要着急。她想起了娘的话,她就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想娘。
娘小时候,腿上带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娘住在泥巴房子里,早上起来,娘经常问外婆,她的头发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泥巴?外婆总是不告诉她。那是风吹进家来,吹掉墙上的泥土落到了她的头上。娘十几岁时,扛着锄头,跟着外婆到水母大坡上去给大集体挖荒地,抢工分。娘干得很卖力,可抢来的工分换不饱肚子。娘也是矮个子,可能就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足。
娘二十岁时,嫁到了桥头。婚后第七天,爷爷奶奶就与他们分家。一间十几平米的瓦房,只有两个碗,两双筷子,一升包谷,一张床,一口锅,以及从外婆家带来的一些铺笼帐被和衣服。分完家已是正午,肚子喊起来。奶奶说,既然分了家,就不再管午饭了。娘和爹立即拿起包谷,到堂屋的石磨上碾碎。可是,新家还没有簸箕和筛子,娘不敢吱声,让爹去借。奶奶说,这些都是日常用具,自家要备置,她只借这一次,下回就不借了。爹推拉磨单钩,娘坐在磨头向磨眼里喂包谷米。娘原本想先碾一点,可奶奶的话,吓跑了饥饿,爹娘把包谷全部碾完,已是下午。去做饭时,娘发现还缺少甑子、油、辣子和盐巴,只能煮一碗包谷面糊糊喝下充饥。喝完两碗糊糊,娘就往外婆家去了。刚走进外婆家院子,娘的泪水就淌出来了。外婆说,哭吧,哭干了眼泪,还得继续去过日子。“千亲万亲,只有爹娘最亲。”外婆给她置办了锅碗瓢油盐柴米,娘把泪水留在了外婆家,回到新家继续过日子。她刚结婚时,也像当年的娘一样。她在娘的家里哭成泪人儿,娘似乎一点也不心疼,对着她大声喝止:儿,不准哭,擦干眼泪,回你的家,好好过日子。天不会塌,塌了有娘给你顶着。
娘的一生,共抚育了七个孩子,一个夭折了,六个长大成家立业。那些年,儿多母苦,更何况娘的脚上有残疾。娘不仅种地,还做些副业。娘会打斗笠。深夜,娘一个人在煤油灯下打斗笠。瞌睡来时,竹蔑就会刺进娘的指头里,鲜血冒出来,滴红了斗笠。娘似乎不疼,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嘴里,吸尽残留的血迹,也把瞌睡吞进了肚子里,娘继续打斗笠到天明。赶场天,娘就会挑着斗笠到集市上去卖,买斗笠的人常问娘,斗笠上怎么有许多暗红色的点点?娘拿起斗笠,说那是用红染的记号,买回家去,丢不了。即使弄失了,也能找回来。
她才四个月时,娘背起她,挑着斗笠到二十里外的集市去卖。娘守了一天,卖得了几块钱,她早上没吃饭,还喂她的奶水。娘饿得实在挨不了,买了一朵莲花菜后,就来到晌午摊前吃点东西。娘摸钱时,衣袋已被刀子划破,钱让强盗偷走了。娘在晌午摊前放声大哭,流尽了眼泪,娘不饿了,背起她,挑起卖剩的斗笠回家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娘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掐一点莲花菜放进嘴中。娘回到了家,蒸熟了饭,要做菜时,娘打开口袋,去拿莲花菜时,那朵莲花菜早已被娘在路上掐完吃尽,仅剩下光秃秃的菜根了。
娘四十岁时,眼睛就不好了,经常流眼泪。娘不能打斗笠了,她又开起了小店,卖些烟酒和糖食果品。娘到安顺普定进货,班车的车箱里只准坐人,货物全部装到高高的车顶上。娘把货物装进蛇皮口袋里,用绳子把蛇皮口袋捆在自己身上,拖着不整齐的双腿,一步一步爬到班车顶上,再把蛇皮口袋解下来,拴在车顶上。有一次,娘背着蛇皮口袋,顺着车梯爬上去,爬到第三道车梯时,残疾的左脚没踩实,娘从车梯上仰起倒下地来。娘说幸好有那蛇皮袋垫着,还有外公外婆在阴间护佑,她捡回了一条命。
娘老了,她还开着小店。爹不在后,只剩下娘一个人,她一处都不去,孤零零地守着那个家。有时,她回到娘家里,总会禁不住问娘,爹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呀?娘说,我儿真是呆呀!你爹不是死了吗?她嘿嘿笑,说她以为爹是去田坝里做活路了。
她翻过了板凳山丫口,弯弯曲曲的白水河,还有娘家桥头,全部显现出来。她抬起头,看一看天。天终于兜不住愁,雨点如丝,落下来了,好像无声的哭泣,只有泪水,没有哭声。这个时候,娘应该煮熟午饭了。她往山下河对岸那间熟悉的平房望去,仿佛娘的炊烟升起来了,一股米饭的清香,伴着娘的味道,随风飘来,飘进了她的鼻息,流淌进心里,如痴如醉。
前面是个叉路口,一条向左,一条向下。向左的一直往前,走到一座桥头,过了桥,顺着河对岸往下走,娘家就在路的尽头。向下走到河边,白水河里有长长的一排石桩子,踏着石桩子过了白水河,娘家就在岸上。向左,是要远一些。向下,是要近一些。娘说:儿,别走白水河了,走桥那条,安全点。她又嘿嘿憨笑,说走白水河近,习惯了。娘知道,她是想早一点看见娘。有时,娘会到河岸上,望见她下到河边。娘放开嗓子,喊她不要过河,返回去过桥。她还是绾起裤子,踩在石桩子上。她走路,看起来本就不稳当。娘的眼睛,看着她的身体,在石桩上一起一落,好像自己的心,挂在悬崖边上,摇摇晃晃。她走完最后一个石桩,爬上岸后,娘摸一摸胸口,长长地出一大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娘骂她,叫你走桥,你偏要过白水河,让娘多担心啊!她还是憨憨笑,叫娘别担心,她也是当娘的人了。除非是夏天,白水河涨水了,哗啦啦的河水好像从天上来,汹涌澎湃,淹没了石桩,她才走那条有桥的路。
她来到叉路口,没有犹豫,沿着小路往山下走。俗话说,上坡难,下坡更难。雨慢慢下大了,路开始湿滑起来,她走得虽慢,好几次差不多摔倒,幸好她伸出手,抓住路边灌木。只是有些灌木长刺,穿破她的手心,鲜血直流。她好像不晓得疼,一边赶路,一边想娘。
星期二,娘一定去了后寨集市上,她割了五斤猪肉,前夹上的,放在冰箱里保鲜着。星期五,她来了,一些炒来吃,剩下的,放在她的背篓里,背回家去。此时,娘的饭熟了,在电饭煲里暖着。娘从冰箱里拿出前夹肉,一片一片切下来,切成肉丝,搁在盘子里。一切就绪,就等她的到来。她不仅嘴拙,手也拙。她跟娘学做吃的,全都照着娘的样式去做,炒出来的菜,就是没娘的好吃。娘说,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吧!想吃了,娘就给你做。她最爱吃娘做的酸辣椒炒肉丝,油盐辣酸味饱满,香脆可口。她想起娘做的饭菜,口水就涌出来,她不停地往肚子里吞,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她饿了,早上起来,忙着下地备礼物,忙着梳妆打扮,忘了吃点东西下肚。好在娘家不远了,过了这条白水河,娘就炒菜,她要把娘的盘子吃个底朝天。她越想,口水越淌,肚子越饿。她不想娘的饭菜,去想娘的床铺。回到娘家,她就要跟娘睡一铺,半夜,她就会醒来,偷偷听着娘的鼾声。娘的鼾声多好听,像一首歌,听到天亮也无睡意。娘说,小时候,娘给你们捂脚,娘老了,你们来给娘捂脚。她还是憨憨笑,说,有娘的脚捂,那是儿女的福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娘说,谁说我的儿呆了,好多聪明人也不懂这理。她又憨憨笑,笑得脸红艳艳的。夜里,临睡觉了,她打来洗脚水,给娘洗脚。娘的脚指甲长了,厚厚的,硬得像块石头。她找来剪刀,笨拙地给娘剪脚指甲,每剪下一块指甲,她就情不自禁喊一声,妈呀娘呀!天亮了,她打来洗脸水,要给娘洗脸。娘不要,她说这个自己还能做。她说,有娘的脸洗,那多好啊。好多人想给娘洗脸,那也洗不着。娘只会淌眼泪,任凭她服侍。
她下到河岸边,雨还在下,山野水淋淋的。她也被淋湿了,不过,她穿了娘买的羽绒服,里层是干的。她向河对岸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放开嗓子,大声喊娘,河那边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回应,仿佛死了一样。她实在太累了,没有立马过河,而是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歇气。娘在干啥呢,她应该听到我的喊声。现在大中午,桥头的路上怎么没有人呢?她坐不住了,弯下腰,卷起裤管,站起来走下河岸。石桩上有水,她伸出一只脚,慢慢移上去,感觉踩实不滑了,另一只脚再移过去。
他有病在身,双脚好像很沉重,走走停停,一脸焦急。他担心她,她一定走白水河石桩那条路,若是倒进白水河里,是爬不起来的。他越想越急,双脚踩空,滑倒在回娘家的路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在地上翻扑过去,双手撑着湿地,爬了起来。他摔了一身泥水,不仅打针的屁股又痛起来,左脚崴了。他顾不了那么多,瘸瘸拐拐,慢慢向前移动。他来到叉路口,停顿了一下,脚还是向下迈开。他一边走,一边喊她的名字。山野静寂得很,连点回音都没有。她下到河岸时,雨丝变成了大颗大颗的雨滴,夹着白白的雪米,从天上落下来,打得山野噼呖啪啦。他向白水河里望去,她已经快到对岸了。他不敢喊,眼巴巴望着她走完最后一个石桩,爬上岸去,他才下到石桩上,开始过河。
她向娘家望去,吞口上冷清清的。可能娘正在厨房里炒菜,也可能娘在炉子边烤火。不一会儿,她来到了娘家门前,却愣住了,娘的家门紧闭,一把锁锁着了。
她走到吞口上,眯着眼睛从门缝望去,屋里黑黢黢的,仿佛很久没有人住了。她又来到窗前,窗户关得紧紧的,里面还拉着帘子,一点也望不见里屋。
“娘,娘,你去哪儿了,我回来了……”她站在娘家门前喊娘。
这时,娘家对面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那妇人说:“幺妹,你喊什么啊,你娘不是不在了吗?上个星期五,你亲自和我们一起把你娘送上山的啊!你不记得了吗?”
她望了望那妇女,细声细气说:“婶,我以为我娘回来了。”
“婶,她的病又犯了,到处跑,追也追不上。”还没等那妇人说话,已经来到她身后的他抢着说。
“哎,她这是想娘想痴了呀!”那妇人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奶奶,她好可怜呀!妈妈不在了,还不晓得。”那个小孩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