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8年秋天,我在北部呼盟大雁矿务局的一个小井采煤班当班长。那时候,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家美发店的老板张帆。我是一个曾经被青春撞过几下腰的人,虽然渴望爱情,心里仍然象叶公好龙一样,真的“龙”来了,却又敬而远之。我第一次见到张帆的时候,她的衣着很单薄,不时地抖动着她那瘦弱的肩膀,像是深秋时节的蝴蝶在徒劳地摇曳沾满了浓霜的翅膀。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了丝丝怜悯,觉得她确实应该找一个男人来呵护了。
张帆说要给我洗头,我说不用我自己能洗。她开始给我理发了,我从镜子里面发现她很美丽,很娇小的那种,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忧郁。两双眼睛从镜子里面对视了,我的心怦怦直跳,脸也被烧得通红。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然而,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中箭了。头发马上要理完了,我终于笨拙地说了一句:“你的店开多长时间了?”“刚刚半个多月。”“你原来从哪里过来的?”“从大庆来,大雁东山有我一个妹妹家。”我听出她的声音很沙哑。“你上火了?”“嗯,刚开业,既得办执照又得租房子,还得买一些理发用品,早晚还得接送孩子。”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她是一个离过婚的人况且也知道她带一个四岁的男孩,男孩的名字叫小哲。然而,这些我并没有考虑太多,我觉得,只要人好,别的什么都是多余 。
理发的钱她说什么都没有收。
朋友问我:“感觉如何?不行先处一处。你也二十八九了,心也别太高了,我看你俩挺合适。如果同意的话人家还说要把孩子送回去。”所有这些我不是没有考虑。那时候,我一个人在二矿过渡住宅居住,一个月三班倒,下班后自己做饭,整日里独来独往的,班上30多人还得照顾,业余时间还得赚点稿费。说实在的,我胃病的形成也不是一日“寒”了。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家呀!然而,这一次我拒绝了,因为张帆实在是太美丽了。她在我心中简直就是一位圣女,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效果肯定不一样。我思前想后,就我目前这种经济条件,我还没有能力娶她。既使想娶她我还不打算让她送回她的儿子。
半个月过去了,我的爱情涟漪也像一颗击落在水面上的石子,打了几个漂,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那是一个八点班,我带着一班人刚刚升井的时候,井长通知我四点半有一个电话。电话是张帆在东山的妹妹打来的,她说叫我有时间到她姐姐的理发店去一趟。我在电话里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答应。后来是在朋友的再三催促下,我终于到了第一个零点班下班的时候去了张帆的理发店。“过来了!”她的声音仍然很沙哑,表情仍然很忧郁,她给我搬来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她说,自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便盼着我再去她那里,况且她还数着我倒班的日子,特别是我下二班(一般都是在凌晨两点半左右)的时候。她没有一日能睡好过,她把孩子的被盖好,一个人打起毛衣来了。“你看一下,这件毛衣你穿上是否合身。”她还说我上班的时候生怕我碰着,此时的我激动得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多少年的流浪,多少年的漂泊,我终于有人牵挂了。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坐在我的身上。我用一双采煤工那宽大的臂膀呵护着她那娇美的躯体。“你喜欢我的什么呢?”“是你身上那份淡泊,那份寥落,那份孤独与我的心灵默契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人怎么就像两片飘零的落叶划过的弧,匆匆相交却又奔向那未来的归宿呢?说实在的,干我们这一行的,接触的人多而杂,我从来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羞涩单纯的男子,你答应我什么时间到你的宿舍去看一看?”
第二天,张帆把来到了我的宿舍把我所有的脏衣服都拿到她的理发店去洗,一直到深夜。她四岁的儿子发现自己家从来没有这么多衣服,就问她:“妈妈,这是谁的衣服?”“爸爸的。”“爸爸干什么去了?”“爸爸上班去了。”其实,她们离婚以后,小哲的爸爸因为不务正业而进了监狱。
02
由于我上班的单位比较远,加上来回通勤的时间,一个班要有11个小时。有一天下班后,我把前两天的剩饭狼吞虎咽地下了肚。由于过渡住宅里的暖气温度高,这些饭已经坏了。刚吃过不久,我便开始呕吐。一个人远离家乡,自己身边又没有亲人,这时候我想到了张帆。我草草的穿上衣服,跌跌撞撞地敲开了张帆的门。那一天屋外下着雪。刚一进屋,我捂着肚子又是一顿呕吐。张帆顾不上外面纷飞的雪花,从老远的店铺里给我买来了胃药、方便面还有一些水果。那一夜,我在她那里住下了。她说:“以后下班不愿做饭就过来吧,你们男人凉一口热一口的就是不知道照顾自己。”
说真话,我很喜欢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也喜欢我。小哲有时管我叫爸爸。有时张帆也取笑我,让她的儿子叫陆哲。小哲吃水果总是喜欢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模仿起大人的样子用刀尖扎着苹果块放在嘴里。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你又担心又好笑。我有空的时候喜欢和小哲在一起搭积木和捉迷藏。我还喜欢听张帆教小哲唱“小兔乖乖,把门开开,我要进来。”有一天张帆在一张报纸上发现了我的一篇《秋夜感伤》的散文,见了我以后她能从头到尾的背下来。背到动情处我们都很伤感。我们那一次彻底相爱了……
一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由于张帆的店铺的位置不好,房租也已到期。张帆的美发店无法再经营下去了。张帆把小哲送到东山的妹妹家去住,她搬到我那里去住。从此以后,我们相依相伴、朝夕相处。由于我在井下累,出汗多,我的内衣张帆几乎是一天一洗。每当我要下班的时候,张帆早已把饭做好并且到通勤站点等我一起回来。那时候,我和张帆成了北方冬天雪地上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我们在一起居住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张帆给我买了一身象样的衣服,那时候我上班板板正正的象一个有家的样子,心情也极爽。张帆虽然初中毕业,但她很有诗意,有时和我一起背我的散文《秋夜感伤》,有时还和我一起朗诵我的散文《河水弯弯》。她说她念书的时候喜欢语文,就是不愿意学习。张帆有时还给我背诵一些精美的词句。现在仍然能说出一句:“雪花飘白了我那永不解冻得相思,我的相思好长呀……”
为了不让她寂寞,我买了一副羽毛球拍,我们在温暖的小屋里打起了羽毛球,虽然空间狭小,那时候我们一连气能打118个。张帆还教我下跳棋,开始得时候我不会,她教我。我下不过她,她总是让着我,后来,我们不相上下了,她有时还故意让我赢一盘,并且夸我聪明。我们俩在一起快乐的日子让楼道里的邻居们投来羡慕和嫉妒的目光。因为我们是楼道里第一家开始打羽毛球的。
那时候我们也常常到东山她妹妹家看小哲,寒冷的冬夜,我们手牵手从二矿过渡住宅到东山,和她的妹妹家人在一起玩扑克――“拍苍蝇”。直到深夜,她的儿子小哲熟睡了我们又手挽手一起从东山回到过渡住宅,往返有五六里路,我们一般都不打的。那时候我们都忘记一天的疲劳。那时候我几乎放弃了写作。可以说张帆是唯一让我放弃写作尊严的人。我一旦有了好的构思也常常是在深夜才出手。每当我写作的时候,也正是张帆犯困地时候。张帆在睡觉前有用脸拍擦脸的习惯,就在她要睡觉得时候我都在我的书桌上把脸拍递给她,然后才慢慢地睡去。有时候她突然在梦里醒来,叫我的名字,我就去握一握她的小手,她又慢慢地睡着了。张帆还告诉我她的心脏不好,晚上睡觉时让我叫她一两次。每天晚上我都在她熟睡的时候叫几次她的名字,叫醒后她用手紧紧的搂着我。寒冷的冬夜,屋外的风呼呼的扯着电线发出令人发悸的鸣叫,她拥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于是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03
阿拉伯神话说,有一种神灯,你一擦,就出现一个巨大的天神,你告诉他的咒语,他就可以答应你所有的要求。我曾想,如果我有这盏神灯,我就要告诉天神,我要求这个世界上所有相爱的人都过上富裕的生活。
1996年的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我带着空空的行囊来到了大雁煤城,命运就早已注定将有一段艰难的生活。1997年结婚刚刚一个月的新娘竟然离我远去。1998年末,受全国煤炭行业的影响,大雁矿务局也出现了押资和煤炭滞销现象。我们的生活开支也拙襟见肘,更糟糕的是在一次井下当班时,我的左脚大拇指被铁道撞成骨折。在家休病字一休就是两个月,工资效益显然不如以前,况且张帆还得维持小哲在托儿所的临时费用。
忽然有一天,张帆说要把她的儿子小哲送到他奶奶家去。因为小哲是他奶奶的唯一个大孙子。那一天,我的心情也极坏。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张帆为了我而送走她的亲生儿子啊!我曾经听说过张帆和小哲他爸离婚的时候,为了要儿子,竟然心脏病突发,险些晕倒在法庭上。那一天,我们在东山她妹妹家吃的饭、喝的酒。由于我的胃不好,又加上心情的原因,我又吐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起,是张帆的乖乖儿子小哲给我拎的脏水桶,我吐完以后,小哲又把脏水桶拎到屋外。四岁的小哲啊,你怎能知道,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将失去父爱和母爱呀!因为他的爸爸仍然在监狱里,他的妈妈从此也将为他而四处谋生。那一天,我给小哲买了一身蓝色小防寒服,我又把她们母子俩送到火车站。
站台上,我们依依惜别。我给了她二百元钱叫她做来回的路费。我们的心情都很忧郁,我生怕张帆这一去不能回来了。“向桦,我会很快回来的!”我含着泪把她们送上了车,目送着张帆和小哲消失在冬夜熙熙攘攘的上下车的人群当中……
回到家里,触景生情。孤独、寂寞、恐惧、压抑——窒息着我久久不能入睡。十天,难熬的十天。她先是把小哲送到齐齐哈尔,然后又辗转到大庆她妈妈家(张帆的爸爸已经去世,她的妈妈在大庆的一个妹妹家里住)。第十天的早晨,正当我茫然若失地从外边走回过渡住宅的时候,发现我的门虚掩着,张帆已经躺在我的床上。她的面容憔悴极了。显然,这些天她的灵魂受到了很大的波折。那一刻,我们拥抱着哭成了泪人。我开始准备给她做饭,她说不用。她说要亲一下我的脸。他说我这几天瘦了许多。
日子依旧没有喘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也成了问题。她先是从东山的妹妹家借了一百元钱,然后又从妹妹家拿了不少咸菜。她说,我们俩在一起吃咸菜比在别人家吃肉还香。我激动地吻了她。1999年的春节,我们买了瓜子、糖、还包了饺子,我们在一起看联欢晚会一直到结束。那一夜我们好幸福……
点点积蓄用在了年上。正月里,我们的日子更加艰难,她妹妹家的咸菜已经让我们吃光了,再加上人家的日子也不是太好。过完了年,我也开始上班了。张帆在家里几乎不吃菜。有点菜也都做好了等我下班回来吃。有一天下班回来,我发现张帆躺在床上,好像病了。米饭在锅里,菜是几瓣切得粉碎的大蒜泡了酱油。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顾不上平日里的斯文,终于跑到了被骗我一年薪水的姨家要了满满的一塑料袋卜留克咸菜,就是这些咸菜用豆油炒一下,我们两个人整整吃了半个多月。
04
我终于等到了又一次开资,还了帐,交了房租,买了粮油,还有少许的剩余。眼看冬天过去了,我们也该添几件象样的衣服。张帆在我上班的时候,把我的旧毛衣拆掉又添了点新毛线给小哲织了几件毛衣。张帆的手很巧,她织的毛衣花样全,件件都那么漂亮。我也打算到商场给她买几件时髦一点的衣服。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什么也没给她买,实在有点愧对于她了。然而她只花了12元钱给自己买了一件黄色的线衣,而把余下的钱又给我买了一条裤子。她说我毕竟上班,应该有几件象样的衣服。她的真情感动得我的心好痛哟。
有一天,张帆说要回去看儿子。她去了。直到好几个月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知道她不是到齐齐哈尔看小哲就是到大庆她的妈妈家,也或许到其他地方打工谋生去了。那些天,我像一只笼子里转来转去的老虎焦急地用牙齿摇着笼子上的铁丝,什么事情都不想干。我又不能搬家,生怕她回来找不到我。那些日子,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我心里都一直在呼唤着张帆的名字,我对她的思念已经变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到东山她妹妹家打听有关齐齐哈尔及大庆方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们没有告诉我,生怕我去大庆伤害了她那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几个月过去了,张帆回来了,她说她到大庆以后病倒了,她说她不能嫁给我,她说让我管她叫姐姐,其实,我和她同年同月的生日,只是她比我大几天。她说她已经把她的儿子送到了她的四姐家,她说她不能抛弃她的宝贝儿子,她说她不想让她的儿子受一点委曲,她说她在大庆的一家理发店打工……这一次,她给我买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还给我扔下一点零用钱。她还说我是个好人,以后能找到一个好对象。而我唯一能送给她的则是一本未正式出版的散文集《昨夜星辰》,那里记录了我们在一起时发表过的几十篇散文。从此,再没有她的消息……
1999年末,矿区的日子仍然没有生气,矿里频频放假,工资一押再押。年关又要到了,我马上也成一个三十出头的人了,一封封家书向我的个人问题探听虚实。因为在此之前,家里人已听说我在那里处了对象。2000年2月,我经人介绍认识了霞,5月13日正式举行了婚礼,那一天正是张帆的生日。
生活还得继续,灵魂还得承受各种痛苦和欢愉。2000年7月,我买断了工龄和霞一起去了上海打工。从此,就让这篇平庸的文章结束我和张帆在一起度过的那一段非凡的岁月吧 ,我想把她连同痛苦一并遗忘。遥望北方,悲怆之感油然而生……
2000年8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