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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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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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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格楚额吉的苍穹挽歌

——读刘志成的散文集《民风中的鄂尔多斯》

/ 陆相华

“蔚蓝的天空,望着空虚渺茫,可怜的额吉哟,干想见不上……”为什么银发飘飘的那格楚额吉一次次泪水涟涟地哼着鄂尔多斯民歌《蔚蓝的天空》里的这几句歌词?她是在追忆四岁时抛下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额吉吗?还是在顾影自怜缺少母爱的童年?她是在恐惧童年时令自己差点瘫痪的病痛,还是在自卑自己有一条不能像正常人走路的腿?对于一个地区的钟情,往往缘于某些细节。这些细节源自这个地区乡俗风物所展示的文化底蕴和地域风情。中国著名散文作家刘志成的《民风中的鄂尔多斯》是一部洋溢着生命的大悲怜、大情怀、大气势的长篇散文集。《民风中的鄂尔多斯》以那格楚额吉(外祖母)的诉说为主线,以鄂尔多斯宏大的民族民风为背景,故事的情节跌宕起伏,感情高昂悲壮。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上看,作家刘志成始终着眼于民间苦难,用心灵与灵魂对话,把人间的真情实感融进他文学创作的字里行间。

一遍遍地叩问,一次次地探究,刘志成在内蒙古鄂尔多斯这块丰腴的土地上,播种自己青春才智及华彩乐章的同时,也把鄂尔多斯厚重的历史文化和璀璨的民族风情呈现给广大读者,令人曲终掩卷,余韵绕梁。

一、察哈淖尔湖畔的忧伤

察哈淖尔嘎查有一个大湖。湖畔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丛,哗啦啦地唏嘘着。那是一个幽静的夜晚。四月的风,像一声声长长的嘶鸣,从芦苇里钻出来,又瞬间淹没在冰冷的湖水里。一嘎达一嘎达的云彩,浓稠地挂在黑黢黢的天宇中。连绵不尽的草甸上,刚冒出来的嫩芽,被暗黄色的风尘掩盖。偶尔传来的牧羊犬吠,似乎在暗暗地告诉牧人们,这个已经沉睡的村庄,它睡得是如此的安静,像睡美人一样,隐隐地散发出生活的淡然与从容。

那格楚额吉的家族就住在察哈淖尔湖畔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榆树旁。那格楚额吉的额吉(妈妈)是一个和蔼慈祥的母亲,在她俊俏的脸蛋上,始终都洋溢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她将那格楚额吉抱在她的怀里,唱着悠长的摇篮曲,将胡哼(女儿)一次又一次地送进五彩斑斓的梦想。在额吉的怀里,那格楚额吉美滋滋地吸吮着她的奶头。那格楚额吉憨态可掬的表情,总能惹得阿拜(爸爸)哈哈大笑。阿拜靠着察哈淖尔湖上打碱,养活一家三口。那格楚额吉的出生,给这个贫寒的牧民家中,增添了几分生机……转眼间,那格楚额吉已经四岁了,到了孩童最顽皮,最活泼,父母抚养孩子日渐轻松的年龄段了。

1939年,四岁的那格楚额吉正徜徉在大人们的一片赞誉中快乐地成长,那格楚额吉背着、额吉蹲坐在察哈淖尔湖边的石头上,手中捉着暗绿色的青蛙,一声声欢笑着时时穿梭在湖边。可是,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与凄凉毫无关联的地方,额吉投湖自尽了。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在楚额吉快六岁的时候,不幸又一次过早地“降临”了。也许是在那个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幼小的那格楚额吉承担了太多的家务;也许是贫瘠的家庭条件没能在天凉前为她添加几件稍微厚一点的衣物,总之,是老天的一个疏忽,让小小的额吉得了严重的风寒,躺在炕上,大小便也难以自我料理。阿拜没有办法,只好从村东头的荒沙地里,背回一袋粗沙,均匀地洒在炕上,摊开的沙子,热乎乎地冒着热气。阿拜将那格楚额吉轻轻地抱起来,慢慢地放在沙土上。热乎乎的沙土,迅速地席卷她的周身,感觉,真好。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煎熬的过程。两年半的照料,两年半没有一丝希望提心吊胆的照料,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有了温暖和煦的光临。那格楚额吉便能扶墙走路了。沉默了太久,也忧伤了太久,被冰封的这个家,终于开始渐渐地融化了……那格楚额吉终于可以站着走路了。阿拜看到那格楚额吉能够扶墙走路也是激动不已,老泪纵横……

作家刘志成的散文集《民风中的鄂尔多斯》,故事情节比较简单,从那格楚额吉四岁时失去了额吉,与阿拜一起与命运斗争,又因一次严重的风寒吗,使自己瘫痪在炕上,经过了两年多的顽强意志,最后终于站起来的故事。全书约20万字。《民风中的鄂尔多斯》是一部回忆性散文,也可以说是散文式的小说,是一部大散文。《民风中的鄂尔多斯》运用心理描写、场景描写,想象描写,还运用了对比,反衬、烘托等多种写作手法,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部作品还大量地运用了鄂尔多斯的的民歌、民谣、民风。那格楚额吉用自己独特的磨难,成就了一个身体上曾经残疾,但却在精神上堪比美神的形象;一个人在人海中渺小,但却在灵魂上伟大的生命奇迹。简单的故事情节背后深藏着一个丰富而又博大的情感世界,还交织着沉郁、苦难、昂扬与庄严,甚至也不失明丽与柔情的气魄宏伟的交响的交响乐章。

刘志成,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主席。2007年就读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班,2007年加入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杂志执行主编,内蒙古作协签约作家。散文《怀念红狐》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课本。著有散文集《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等12部作品集。主编《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上下册)等散文选集15本。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入围奖、2010年华北五省优秀教育图书奖,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第八届、九届、十届索龙嘎奖,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九届、十届五个一工程图书奖等100多项奖项。曾被文学界誉为“2003年内蒙古文学年是刘志成散文年”,获评内蒙古本土十佳作家,参加过全国第六届、七届青创会……

刘志成说:“我是一座陷落在远方的城,当太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在城市的草丛里,我是一只孤独的蟋蟀。多年来,我挣扎在一条丑陋的石缝里,喊不出真实的声音。”刘志成1973年7月24日出生在陕北神木贫脊沙区的一个赤贫家庭。如何渡日糊口却成了人们通年奔波不息的唯一向往。为了维持生计,刘志成买了一辆三轮车,在鄂尔多斯东胜街头当起了三轮车夫。在骑三轮车的闲暇时候,他研读了《老人与海》《茶花女》《悲惨世界》《百年孤独》等100多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精品。作家刘志成一直在思索笔下的文字怎样才能如石击水,发出一声脆响,随着水波扩散出粼粼诗意?怎样才能以激情的渴念和怀想,深邃的忧患意识体悟土地的体温和脉跳?

“那格楚额吉的童年,深锁在骨头里的盐。”人生道路上,所需要经历的欢喜与坎坷,总像是那茫茫大海中起起落落的潮汐,不会使永远的顺风顺水一番平静。因为那格楚额吉因为那场病,她的两条腿成了一条一短的畸形。她在想,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是时时刻刻让人看的,有门面的,这下,该怎么见人,以后又怎么嫁人呢?那格楚额吉的故事就是那泓跌进去就无法泅出来的察哈淖尔深湖,给她带来的将是长长的忧伤……

二、鄂尔多斯草原的长调

“让辽阔的草原一齐震颤起来的,是那骏马腾飞的四蹄哟。让我们在人前挺直腰板哟,是夸上了娶亲的马队哟……”当察哈淖尔的黎明睁开了她处女般的眼睛,清晨像一个仙女的脚步带着清露点过牧人们的额头;当温暖的阳光开始逐渐成熟如轻灵的羽毛落下,鸟雀从巢穴为开始一天忙碌而互相吵得叽叽喳喳,沉浸在即将成亲的喜悦与忐忑不安中的新娘其木格(那格楚额吉的名字),在蒙古包内热闹的喝酒气氛中,听到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那古老悠扬的鄂尔多斯长调的民歌。“瞧,火,娶亲的火!”熊熊燃烧的旺火,是婚礼上特有的语言。在鄂尔多斯,娶亲的队伍临近新娘的浩特时,要选以高地,燃起一堆篝火,一是以祭鬼神,免得他们在婚礼热闹时出来作崇,更重要是告诉新娘家要做好迎亲的准备。

在经历了额吉(母亲)的投湖自尽之后,经历了自己(那格楚额吉)的病魔缠身之后,经历了阿爸嘎阿拜(叔父)的打骂责怪之后,在经历了乡亲的流言蜚语之后,在经历了伊克昭师范学校因病退学之后,在经历了阿拜(父亲)的百般疼爱之后,其木格(那格楚额吉)终于迎来了自己轰轰烈烈的婚礼。

鄂尔多斯婚礼形成于蒙元时期,礼以其特有的仪式程序流传在鄂尔多斯民间。鄂尔多斯婚礼以男方娶亲为主线,浓缩了蒙古族娶亲过程中的精华内容。《蒙古族婚礼,一枚别在鄂尔多斯胸前的勋章》这一章节,刘志成共用了59个页码,约50000字。从“闭门迎婿”到“献羊敬酒”;从“求名问庚”到“放夜摆羊”;从“新娘上马”到“迎新拜灶”;从“放夜送客”到“民风拾遗”,每一个环节都生动细致,而且反复运用民歌,比如迎亲歌、祝酒歌,送亲歌……进行场面和气氛的渲染,展现了刘志成对鄂尔多斯民风高超的驾驭能力。

让辽阔草原一齐震颤起来的

是那骏马腾飞的四蹄哟

让我们在人前挺直腰板的

是跨上了娶亲的马队哟

让辽阔草原一刹变成金色的

是那马蹄上闪烁的钢掌哟

让我们在人前扬眉吐气的

是喝上娶亲的喜酒哟

刚刚准备就绪,人们就听到了嗒嗒的密集如鼓点般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仿佛一个信号,婚宴上的乐器一起都响起来了,参加婚礼的亲戚们随着伴奏,放开嗓门唱起来:

八只雄师哟雕刻在神坛上

八瓣的莲花陪衬在佛爷的身边

八月的格桑花儿遍地香

和蔼的亲人来自远方

个个都是太平安康的命相

男方婚钦(祝颂人)坐在马上,捧出一条粉色的哈达,对着图拉嘎(祭台)赞道:

远望如大象驮着聚宝盆

近看是巨锅坐于灶中

三江的清流在锅中翻腾

五岳的紫檀在灶下燃焚

嘎勒其(掌火者)手持楠木拨火棍

对牙(满周岁)肥绵羔在锅中翻滚

……

婚钦(祝酒人)赞颂完毕,将手中的哈达献给嘎勒其(猪肉者),又由南而西,绕过火堆和玛尼杆(经幡柱),在新娘院门西南停住。这世女方德木琪和祝颂人早迎上来,把大宾和伴郎接到看席上,倒奶茶招待。一名札鲁(小伙子)牵着新郎的马,牵到玛尼杆前的白毡上站好。蒙古包内喝酒的宾客都停下来,纷纷走出来看热闹。男方婚钦对着新郎滔滔不绝地吟咏《骏马赞》:

当旅人举步未举的一瞬间

当信徒燃香未燃的一刹间

眼儿没顾上瞥,心儿来不及闪念

你就从天边闪现,像那迅疾的飞箭

你就从地极闪现,像那倏忽的闪电

你就从一天的旅途凯旋,像那奋飞的紫燕

你就从一月的旅途凯旋,像那穿云的婵娟

金鹿再步健,难步你的后尘边

黄羊再速如洪泄,不能与你并肩

奔驰的地方清泉浅浅

翻身的地方红花开遍

道奥钦(歌手)看见你放声歌戬

胡日钦(琴师)看见你拉响琴弦

……

蒙古包内的新娘奇木格(那格楚额吉的名字),羞怯而慌乱地朝新郎的方向偷偷看去:新郎巴图骑着一匹枣骝色公马。枣骝马那拂地的长鬃和漂亮的鬣毛上,被朝阳渡上了一层金辉,真像传说中的神骘下凡一样。马脑门上垂挂的五彩流苏的绣花护额,平添了许多神奇和雄伟。奇木格一边偷窥着,一边又不由得被婚钦的颂词所吸引:

大象般的头颅哟,鱼鳞般的腭纹

苍狼般的头颅哟,明星般的眼睛

彩虹般的长尾哟,丝绒般的顶鬃

每个环节上长满毛茸

每个毛茸上流彩溢金

……

新娘齐木格见大家都专注地听婚钦的吟唱,才放胆向新郎看去。新郎巴图身穿蓝缎蒙古袍,袍襟遮住两个膝盖。袍外面套了一件崭新的褐缎金钱马褂,马褂上垂落的褶皱,遮住了宽大的腰带。只有挂在腰带上用五彩丝线编织的穗头,从两面胯上耷拉下来。只有雕花镂银的蒙古刀和前襟上佩戴的波浪花纹的鼻烟壶袋,从一左一右显露出来。一双包银的象牙筷,插在蒙古刀的铜鞘里。插有十支白箭的箭囊,搭过右肩斜跨在左侧。箭囊上镶嵌的银质泡钉,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白箭上装饰的五色彩带,在晨风中轻轻飘荡。新郎头上戴的圆顶红缨黑呢帽,两条帽带不宽不窄,款款系在下巴上面。那双穿着香牛皮靴的大脚,有力地踩在各自铸有一对麒麟兽头的铜镫上。这身古朴奇异的打扮,再加上高勒的马头,英姿勃勃地立于迷离的朝阳中,更增添了几分英俊的勇猛。奇木格看着威风凛凛的新郎,一时不由得意乱情迷起来。

刘志成说:“那格楚额吉(外祖母)给我讲述蒙古族婚礼每道婚仪时,赞词中几乎都要特意提到成吉思汗和孛尔帖哈敦成亲的故事,我不知道这是告诉我后代蒙古族婚礼的源远流长,还是以祖先成吉思汗引以为荣?”为了写好民风中的鄂尔多斯以及鄂尔多斯蒙古族婚礼,刘志成曾几十次在乌审旗、鄂托克前旗、鄂托克旗、伊金霍洛旗等蒙古族集居地体验生活。对于章中颂词的翻译,不懂蒙文的刘志成,曾多次打电话请教蒙古族文友,一遍遍地对照蒙汉字典查阅修订。刘志成,这个陕北高原的汉子,就像一位守候在内蒙古草原上的牧人,他在为鄂尔多斯草原民风奔走呼号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生命历程演绎成了一曲浓烈的察汗淖尔草原长调豪迈而悠远,开阔而绵长。

我仿佛看到了察哈淖尔草原上马群沸腾又沸腾的奔驰。我仿佛听到了那格楚额吉忧伤又忧伤的歌声:

害上暗疮脓包的骏马哟

还能绕着浩特飞奔吗

丢掉珍贵优良的传统哟

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

三、灵魂深处的天籁之音

牧人们种的庄稼,绿油油的一片,讨人喜欢。只是在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候,淡淡地显示出一些奄奄一息的讯息。人们的心里特别纠结,察哈淖尔湖畔,已为人妇的蒙古族女人们,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拿着一筐衣服,漂洗着。胳膊粗的棒子,被削得油光发亮,用力地捶打着鹅卵石上铺开来的衣物。说说笑笑伴随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飘荡得很远,很远……那格楚额吉家里,那嘎图阿布(外祖父)巴图(外祖父的名字)哪里也不敢去,他掐着日子,妻子马上就要分娩了。

那嘎图阿布(外祖父)从来没有走进学校学过文化知识,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相比之下,曾经就读过伊克昭师范学校的那格楚额吉可以说是满腹经纶,颇有韬略。公公在那格楚额吉结婚前几年就已去世。婆婆也在那嘎图阿布结婚不久带着两个儿子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公公去世后,看病欠下的和欠下牧业社的一大笔费用,自然落在了那格楚额吉和那嘎图阿布这对年轻的夫妇身上。日子对于两个刚刚成家的年轻人来说相当困难。

“兔蒿开花的时节满滩五彩缤纷,甘霖普降的时候满心喜悦欢欣。”那格楚额吉看着哇哇哭的赤裸裸的孩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格楚额吉落泪了,她再一次证明自己,自己虽然身体残障,却是和常人一样,能做常人可以做的任何事情。那嘎图阿布看着自己的儿子顺利生产,心里也自然特别开心,他哼着《六十棵榆树》,抱起儿子,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他看着泪花四溢的那格楚额吉,两张年轻的脸庞,开心地笑了。自从有了孩子之后,那嘎图阿布忙里忙外,成了家庭的主力。生活虽然清苦,但那格楚额吉一家人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待上一段日子了。看着懂事的孩子,他们甚至还可以在蒙古包里唱起歌来:

春天的热风习习吹拂

把那万物的命脉搏动

想起我那自幼生长的家乡

火热的胸膛里荡漾着深情

夏天的好雨绵绵飘淋

万物在凉爽中更加生机旺盛

想起我风光宜人的家乡

心头掠过一阵阵隐痛

野草和树叶郁郁发青

布谷和百鸟快活啼鸣

想起抚育我成人的家乡

胸膛里泛滥着无限的哀痛

……

草原的夏秋,特别短暂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冬天的风一声呼啸,就将大地带到了冬天。这年十月,刺骨的寒风呼呼地从北边刮来,老榆树上没来得及掉落的叶子颤抖着,哆嗦着。随着一声撕破天空的哭声,那格楚额吉又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格楚额吉觉得自己现在生活就像一场梦,以前腿疾的自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嘎查里考虑奇木格的腿残疾,而她又是嘎查里的有文化人,所以选了她当嘎查里的财务保管员。担任了这个职务后,奇木格感觉自己的腰板似乎挺直了,抬头看到的天空也更高远了。察汗淖尔草原上到处可以看到挖渠、打坝,轰轰烈烈的建设场面,一切可用的工具都派上了用场,甚至是妇女的双手。因为工地上缺少能指挥牧民工作的人,已是牧业队副队长丈夫巴图,嘎查决定让他做“外走工”,离开嘎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搞建设。

夜晚的察汗淖尔草原显得格外静谧,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晚风轻拂,月光下,草叶儿“簌簌”作响,仿佛在弹奏着一首《月光曲》,婉约而凄美,那跳动的音符仿佛是从朦胧的月色中跳跃出来的,令人陶醉,有这样的夜晚,奇木格多想和巴图一起坐在蒙古包外,陪孩子一起数星星,唱着童谣……

很快,察汗淖尔草原浩浩荡荡地开展了如火如荼的“四清工作”。“四清”就是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务。因为奇木格是现金管理人员,最容易沦为腐败分子。不知怎么回事,奇木格账本上少了五分钱。这个消息迅速在嘎查里流散开来。牧民们在背地里朝着奇木格指指点点,有些嫉妒她的牧民,肆意诋毁她说:“一个瘸子每天不干活就能挣八个工分,不合理。”奇木格的工作被别人接走了。心里感到莫大悲凉的奇木格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待在家里,抚养两个孩子。奇木格的家一下子成为全嘎查最穷的。

次年的春天像一个早熟的少女一般,来得丰满且韵致。远远地,奇木格看见自己家来了一位像油画里一样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开了的牡丹花一样,一层层,一片片,串联在一起,溢满岁月的艰辛,写满时光的蹉跎。老人叫贾五仁,是嘎查里唯一的汉族。贾五仁年过半百才娶了老婆,抱了一个别人不准备抚养的孩子。孩子嗷嗷待哺。贾老汉来的目的是想把孩子放到奇木格的身边帮助抚养一段时间,等孩子断了奶再接回去。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小来生(抚养孩子的名字)开始长出了第一颗牙齿,开始学会走路,开口说第一个完整的音节……察汗淖尔草原的神奇赋予了那格楚额吉的豁达与包容,让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小生命融进了奇木格家庭的生活。

那格楚额吉,蒙古语,汉语意为“外祖母”或“外婆”。按此说法,那格楚额吉至少还会有一个女儿。那格楚额用包容、博爱、悲悯、质朴、广阔的胸怀,拥抱着每一棵草,每一支花,每一个生灵。那格楚额吉与那嘎图阿布的相濡以沫的故事,以及她在那个饥饿年代韧性地、拼力地接受生活洗礼的经历,仿若察汗淖尔草原的夜空传来的的天籁之音,如泣如诉,直抵人们的心灵深处。

红色的胶泥土呀

粘在了鞋底子上

我亲亲的那格楚额吉呀

粘在了我心上

……

四、端丽冠绝的清明上河

乌兰木伦河与呼和乌苏河的交汇处,席尼浩晓草滩,是那达慕的会场。牧人往往把最先到达会场参加那达慕祭拜仪式视为一种光荣。当启明星刚刚从茫茫的沙丘下升上来时,奇木格就缠着草原上远近闻名的哲别(神箭手)阿拜(父亲),跨上了那心爱的银合马,兴致勃勃地从家出发了。

如同傣族的泼水节、彝族的火把节一样,那达慕是鄂尔多斯草原上最具盛名的蒙古族传统节日。每年农历六月初四开始的那达慕,一般期限为五天,是蒙古族人民的盛会。过去那达慕期间要进行大规模祭祀活动,喇嘛们要焚香点灯,念经颂佛,祈求神灵保佑,消灾消难。那达慕的内容主要有摔跤、赛马、射箭、赛布鲁、套马、下蒙古棋等民族传统项目,有的地方还有田径、拔河、排球、篮球等体育竞赛项目。此外,那达慕上还有武术、马球、骑马 、射箭、乘马斩劈、马竞走、乘马技巧运动等精彩表演。参加马竞走的马,必须受过特殊训练,只能走得快,不能跑得快。夜幕降临,草原上飘荡着悠扬激昂的马头琴声,篝火旁男女青年轻歌曼舞,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

“儿童能走马,妇女能弯弓。”为了烘托鄂尔多斯那达慕的场景,作者不惜动用90个页码,约90000字的篇幅来叙述其的宏大场面。其中运用大量的草原民歌、赞歌、赛马歌,民族服饰、民族风情、民族乐器等都进行了细节细致的描写。作作家刘志成在描述鄂尔多斯那达慕宏大场面的同时,还对对奇木格阿拜的英勇、聪明、热情、豪放、好客等多个方面进行描述。让我们跟着作家的笔触,去领略那格楚额吉八岁记忆里的那达慕盛况:

穿着节日盛装的牧民们,骑着自己心爱的骏马、骆驼,或坐着勒勒车从四面八方涌来。席尼浩晓草滩上搭起了浩如繁星的蒙古包,席尼浩晓草滩到处都彰显着节日的喜庆,到处都可以看到身后垂着一条黑黝黝的长辫,穿着紧身的红、粉、绿色蒙古袍的姑娘,丈余长的头巾在她们头部右侧绾了一个结,头巾穗头垂下来,与身后腰带穗头相映生辉,显得特别漂亮;托着两条长辫,戴着用松石、玛瑙珊瑚、宝石、金银等昂贵物品制成的陶勒甘久甘(头带)的小媳妇,用布和棉絮制作的两个扁圆物和其下伸出两截五寸长的小木棒制成的精美绝妙的布西格(连垂),系戴在她们两侧梳留的发辫上,映衬得她们更加高雅富丽……牧人们聚到一起,谈论着牲口的膘性、草场的雨水,赞叹着他人精雕细刻的马鞍。数万人相聚在那达慕,倾情的歌舞场面,一派欢乐、吉祥、和谐的草原景象,勾勒出一幅娱乐与文化、动与静、智慧与力量的太极图。

敖包是蒙古语,意即“堆子”,意为木、石、土堆。旧时遍布蒙古各地,多用石头或沙土堆成,也有用树枝垒成的。敖包是蒙古族的重要祭祀载体。奇木格牵着阿拜的手,向着席尼浩晓草滩东边圪粱上的敖包走去。远远地,奇木格就看见了梁上的敖包:密密匝匝的柳条丛中,站得整整截截。印有骏马图的青色布幡系在旗杆顶端,迎风飘扬。青布幡上拓印的骏马,正驮着美轮美奂的瑰宝,超尘逐电奔驰着。骏马之上,展翅翱翔的鲲鹏、腾云驾雾的青龙,正徜徉恣意地风驰云走。骏马之下,张牙舞爪的猛虎、磨牙凿齿的雄狮,正虎视眈眈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奇木格拽着阿拜的蒙古袍襟,虔诚无比地跟在人群的后面,顺时针转过一溜排开的十三座敖包一圈,然后再到最大的首座敖包前的香案前进行叩拜。叩拜完之后,奇木格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兜里的石块一一郑重其事放在敖包上。

搏克(摔跤)是男人们体力和智慧的肉搏骨并。搏克散发着原始的天成玉质,散发着力与美、刚与柔、竞争与友谊、成功与失败、对抗与和谐的绝世之美。随着壮气吞牛的“乌日雅(摔跤入场歌)”2048名搏克手们跳着狮子舞步,鹿舞步、鹰舞步威武入场。挤着看热闹的奇木格,看着排在第一个的阿拜(父亲),也跟着给腾的人们哼起了那坚定深沉的乌日雅,为阿拜加油。搏克赛正式开始了,奇木格崇拜地看着阿拜,只一个回合就将看上去好勇斗的大胖子摔倒在地。搏克赛则为“一跤定胜负”。采取二人一对的淘汰制,对摔跤手有着严峻的考验。奇木格紧张地看着阿拜,因为经过第一轮淘汰以后,阿拜遇上了一个挺胸凸肚的对手,个子竟然高过阿拜一头。第一个回合,阿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奇木格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但就在第二个回合,阿拜就阵马风樯地将宛如凶神恶煞的大力士摔倒在地。

射箭是那达慕的一项重要比赛项目。弓箭,蒙古人称“诺木·苏木”,前者为弓,后为箭。蒙古人自古崇尚弓箭,喜好骑射,把它视为男子汉的象征和标志,当作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和吉祥物。奇木格紧张地看着阿拜驰入跑道,张弓放箭,心里像悬着一个吊桶,紧张急了。阿拜的第一箭,已经射中了最内的靶环,随着靶环自动脱落人们齐声喝彩。人么的喝彩声还未停止下来,阿拜又连射中了靶心。喝彩声再次拔高,人们的视线已全部转移到了阿拜的身上。阿拜果然不负众望,又一次弯弓搭箭,红星靶又被带落在地。奇木格为阿拜的连中三元激动万分,观众的情绪也高涨起来……祝颂人那壮阔美妙的歌声,顿时响起,奇木格也马上感受到了千军万马对峙的壮观场面:

你的肩上是雕弓利箭

那弓弦背用六十只野羊角拼成

那弓弦用一百头黄羊筋拧成

你拉弓如沉沉闷雷

射箭如呼呼闪电

从三月之地开弓

能射穿盲鼠之眼

当箭羽呼啸升空

山在摇,海在翻

无从中间掀开

地从中心震颤

彩虹也为之

漂移灿烂

……

五、超度亡灵的古版国风

用红泥筑成的高约四尺左右的长方体玛尼宏神台,正在蒙古包前营造着一种悲哀的气氛。神台上面,两头分别竖立着两根细柳木制成的旗杆,直指蓝绸缎般的天宇。杆高九尺,杆径二至三寸的旗杆顶端,锲着类似“山”字的金属三叉戟,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戟尖下。一盘瀑布般的皂色鬃缨,在寒风中摇曳。两杆间挽着两三根用马鬃编成的绳索,绳索上挂着的蓝、黄、绿、白、红五彩小旗,仿佛五个垂髫小童,坐着秋千荡漾。在这个本该是春天临近、暖阳重生的三月,凛冽的寒风,刮得尼玛宏神台上的五彩小旗哗啦啦乱摆。

此刻,阿拜已经“成佛”了,作为胡哼(女儿)的奇木格的眼角淌下了一串串悲伤的泪水。就像国葬下半旗致哀一样,她悲哀地降下了禄马风旗,在尼玛杆上裹上了黑布……

蒙古俗话说:“人即生墓始形”。意思是说,人一生下来便逐渐走向死亡,作为生命的客观规律,死与生同样不可避免。就像人活着的时候状况各异,死亡的原因也各不相同一样,吊丧方式及其体现的风俗习惯也有一定的差异。从整体上看,蒙古族吊丧风俗的变化要比其它风俗的变化要大得多。由于各地各部族所处自然和社会人文环境的不同,其吊丧习俗也有所区别。同其他民族语言相似,蒙古语里因为忌讳“死”而替代的词眼儿很多。比如过去把地位高的政治、宗教界人物的死亡说成“升天”、“成佛”、“云挡”、“圆寂”、“换袈裟”、“永恒”等;把普通人的死说成“闭眼”、“长眠”、“体休”、“骨休”、“去世”、“到真界”、“走了”、“没了”;把小孩的死说成“丢失”等。

阿拜“成佛”的原因应该是一场较重的风寒,等胡哼奇木格赶到的时候,阿拜的的精神似乎有些好转,喝了些羊肉粥,还絮絮叨叨地和奇木格说起了奇木格的额吉。阿拜自布斯贵(妻子)去世以后,一直没有再娶,也很少在奇木格跟前提起,可见他心里对布斯贵的挂念。“……孩子,好好过日子,你额吉来接马奈(蒙古语,我)了……”阿拜的眼睛望着屋顶,手挣扎着伸向虚空,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奇木格顺着阿拜手的方向望去,其实什么也没有。就在这时,阿拜的手无力垂下,慢慢闭上了眼睛。

蒙古族的丧葬有其独特的习俗。丧葬礼仪是人结束一生后,由其亲属、朋友等为其举行的哀悼、纪念、评价的仪式。主要有停尸、报丧、吊唁、送葬、请喇嘛为逝者念经、超度亡灵和祭奠逝者等程序。蒙古族的丧葬礼仪,经过元、北元(明)、清各朝代,七百多年中,有许多变化,加之各地自然、经济、文化条件不同,丧葬礼仪也不一样。

蒙古族的葬礼中,能够跟尸体直接打交道的,除了喇嘛,大概就是收尸者了。喇嘛是超度灵魂的,动口不动手。收尸者是安顿肉体的,动手不动口。除了死者的苫面布、裹尸布和一双袜子,别的好东西都让喇嘛拿去了,收尸者是“受苦不挣钱”的。收尸者达来跟阿拜的属相相克,他为阿拜合上眼睛,在阿拜的头跟前煨上香火。用毛巾紧紧捂住口鼻(那是没有口罩),用双手的无名指,一下一下地往上搓阿拜的额头,赶他的灵魂快走。阿拜肚内有余气,是切忌扑入活人七窍的。因此,达来与阿拜保持着一段距离,用双手不断挤压他的腹部,使气慢慢排除。待达来喊出“时辰到了”,叔叔从左腿开始,婶婶从右腿开始,脱阿拜的裤子,袍子,矫正阿拜的姿势,头发散开,弄的赤条条以后,脚上穿上袜子,脸上盖上白布,身上用白布裹起来……

清人萝卜桑却丹《蒙古风俗鉴》载:人死以后,把他抬到一座生前住过的毡包里,家人则在其余的毡包装到车上,赶着牲畜,迁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那毡包也同死人一起扔了。《元史·祭祀志》说:“凡帝后有疾危殆,度其不可愈。移居外毡账房,有不讳,则就殡殓其中。”据说成吉思汗就享受过这种“待遇”,只不过他后来龙体康复,才没有让养病的毡帐成为他的坟墓。

此刻,在古老的鄂尔多斯草原,这种风俗的遗风正在上演。

喇嘛正在焚香,口中振振有词。奇木格和孩子们根据祝词的程序做着各式各样的繁杂而有序的仪式。送葬的人们回来了。按照程序,都要在蒙古包外燃起两堆牛粪火,让人马都从浓烟滚滚的火中穿行而过,据说那些鬼魂怕火燎了毛,就这样被挡在了门外。送葬的人们烤过火后,走到蒙古包外用火煨着的一盆清水前,用右手无名指在水里蘸一下,再向火上一弹,才可以进蒙古包。这就是蒙古葬礼的“水火之净”仪式。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阿拜的离去对奇木格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阿拜是奇木格坚不可摧的依靠,阿拜是对奇木格影响最大的人。阿拜过世以后,奇木格只能在尘埃中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她的悲痛或许只有上天才能体会到。阿拜过世后,奇木格在每一个守孝的夜晚,都泪流不止。奇木格的这种情绪持续多年,她一次次从梦中哭醒,寝不能安,食不知味,一直活在失去至亲至爱的阴霾之中,直至永远。

刘志成说:“那格楚额吉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了,但她远离浮躁的质朴,以及一脸饱经风霜的沧桑,一首首天籁般的蒙古族民歌梵音,一直慰贴着我的内心世界,激荡着我的诗意波澜,温暖着我要被红尘剥离的灵魂。”一口气读完刘志成20多万字的散文集《民风中的鄂尔多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其中涉及到文中的一些细节,我又通过微信与刘志成先生一一求证,刘志成先生也都一一回复。刘志成先生的散文,让我对宗教的信仰,人生的追求等方面都有了新的改观。刘志成先生的散文集《民风中的鄂尔多斯》,正如察汗淖尔草原上脱缰的野马,又如那格楚额吉苍穹悲壮的挽歌,时而金石铿锵,时而跌宕错落,时而感天动地,时而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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