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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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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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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大地的裸坦悲歌

 ——读刘志成的散文集《裸坦的渴意》

 / 陆相华

不远的河道上,弃着几只扒过皮的羊子尸体,铜绿的苍蝇罩着乱飞。红胶泥地上的燥热从鞋底导入,“我”的脚板滚烫起来。赤球似的太阳投下的毒辣的白光,也开始像麦芒尖一样罩住了我。“我”不得不眯着眼打量着这曾长久地在心中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梦境的乌兰木伦河。嗡嗡的蝇声直扑心窝而来。眼前的景象堵满了“我”心域的容量和空隙。高原已三年没下雨啦。年轻的司机无不伤感地说。“我”的鼻子一酸,心里除了一股说不出的伤痛涌荡之外,没有一点空隙可以容纳来自燥热的渴意和渴意的无奈。虽然卡车可怕的尖叫已无法让我听清羊子粗重的喘声,但仍然感到一种悲凄直逼灵魂。羊子在弥漫的尘中一只接一只倒下了,口中吐着的白沫直奔“我”的双眼。我被那些白沫吞噬了。“我”从此将灵魂交给了那片荒原和荒原的干渴了。望着一群群游鱼一样闲荡的苍蝇,“我”思考着高原的苦难,这是“我”所见到只有干河道、死畜、毒辣的阳光的最为揪心的田野里了……

刘志成的散文是属于西部的,西部的大地造就了刘志成的散文,刘志成的散文集《裸坦的渴意》近四十万字,就像一部横空出世般的交响乐章,又像是一曲气势恢宏的大地悲歌。刘志成的散文没有良辰美景、花前月下,只有生命灵魂的狂欢和舞蹈,刘志成用他苦难的诗意构筑了一部独特的精神高地。

一、生命的陨落与升腾

刘志成,1973年生于陕北,2007年就读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班,2007年加入中国作协会员,现为西部散文学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西部散文选刊》杂志主编、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内蒙古作协全委会委员。散文《怀念红狐》选入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课本。散文《去赶那达慕》选入蒙古族汉语课本。著有散文集《边地罹忧》《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一条歌的河流》《裸坦的渴意》《民风中的鄂尔多斯》《毛泽东的文抄公李智盛》等13部作品集。主编《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上下册)等散文选集16本。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入围奖、2010年华北五省优秀教育图书奖,内蒙古政府第八届、九届、十届索龙嘎奖,内蒙古党委第九届、十届五个一工程图书奖、第十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100多项奖项。曾被文学界誉为“2003年内蒙古文学年是刘志成散文年”,获评内蒙古本土十佳作家,参加过全国第六届、七届青创会。内蒙古作协签约作家。

刘志成是一位出自最底层凭借勤奋成长起来的作家,其创作的文学作品都有着个人经历的鲜明的烙印。刘志成是从一个贫瘠荒凉的陕北走出来的一位优秀青年作家,他蹬过三轮车,下过煤矿,失过业,离过婚,或许正是这样的人生历练使得他的散文萃去了浮躁与世俗、沥尽了浮饰与浅薄,以一种悲天悯地的情怀感知着世界,以一种悲凉、感伤、忧虑的沧桑情愫察看人生。《怀念红狐》是散文集的开篇,有评论界称之为“大境界、大手笔、大孤独、大景观、大气质、大性格、大生命”的新锐散文家。

红狐的出现是在十多天前的一个月夜里,那时,淡淡的麦香渗在月光里浸濡了村子的夜空,仿佛要流进人心里来。出院撒尿的“我”,猛然间听见鸡窝里响起了几声惊恐的呱呱声。我疑惑地走到鸡窝边,见地上洒了一滩扎眼的血。黄鼠狼叼鸡了,妈。“我”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母亲”,她一手持着煤油灯,一手罩着灯苗出来弯腰查了鸡窝,叹了口气。“母亲”告诉我“我”,那是一只红狐。那只老母鸡原打算给娃攒学费的,“母亲”的的叹气声混着爹响响的抽烟声飘出屋来,让我暗恨自己怎么当时就没手脚伶俐点……《怀念红狐》的具体内容是:一只红狐迫于养育幼崽的无奈而偷了“我”家的一只鸡,而这只鸡又是“我们”一家人舍不得吃,靠它下蛋来给我攒学费的心爱之物。在心生怨恨之后,父子俩通过挖洞的办法抓到了四只红狐的幼崽,并把它们抱回了家,决定择时卖掉。红狐发现自己的幼崽被主人抱走,开始在院子里求救。

一个月光郎朗的半夜里,院中突然响起了长嗥声,睡梦中的“我”趴在窗子上的猫眼洞布向院中一看,只见那只红狐昂着头站着长嚎。屋里的四只小狐狸也哀鸣起来,屋里屋外的狐叫声凄凉地响成一片,引得村子里的狗也汪汪地叫起来。红狐仿佛没听见沸沸的犬声,长嗥着立在门扇上,用爪不停地抓着门。“我”跳下地,拉开门,狐退到了院中,哀鸣着伏下前腿。狐狸强大的“母爱”终于感动了“我”,感动了“我”的父亲,感动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抱了四只狐崽,轻轻放到了大门外,红狐迫不及待地把“它们”叼走了……

刘志成的散文有着大量的心理描写,运用了许多准确的动词,为了描写人物或者动物的某些细节,他还大量地运用许多生动的比喻,甚至声音,使得他散文很有画面感。刘志成在他的《待葬的姑娘》中有着这样的描写:红布下面的草层里,有吱吱的声音传出。二栓掀起红布,“我”看见一只小老鼠的身子埋在草层里,只露出了头,有些迟钝地看着“我们”。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二栓的一只脚已落在了鼠的身上。二栓的脚抬起的时候,鼠已经成了一个扁形状,眼睛瞪得大大的。鼠的嘴角有血慢慢渗出……二栓踏下去的那一声脆响,勾去了女孩的眼睫毛上浮起了丝丝缕缕的忧伤,随即有两滴清泪从她的脸颊滚落。一霎那,“我”才恍然悟出女孩在那半年的岑寂里,是那些老鼠在陪着她……

“苦难是一个大的哲学命题,也是一个大的文学命题,它是人类生存境遇中无可规避的本质属性。”“待葬”的姑娘是一个哑巴女孩,也是为二栓的二叔,一个16年前就死去的男人“娶”回来的媳妇。在陕北,十二岁以上的男性死了,倘是光棍,亲属就要买未出嫁女孩的死骨,一起安葬。二栓的二叔死时,家里穷得买不起女骨,就草草地埋了,后来二栓的父亲经过多方打听,才在几十里外的山村花了4000块钱买来一个病重的瘫子,等待埋葬的故事。“我”蹲了下来,在泪雨掩面中将死鼠捡了出来,塞在了女孩的手里,“我”不知道,我改变不了女孩弥留日子里破碎的凄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痛折和人性的那种丑恶一点一点地蚕食掉她脆弱的梦想。也许,这是“我”对一个无助女孩的一点点慰藉吧。作品基调凄凉,令人读后难以释怀……

“即使被苦难包围,从未丧失过同情心;即使身处物质的世界,从未放弃过精神的追求;即使在最悲微的低层,也从未泯灭过理想的执着。”《伤逝的雪祭》中讲述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两岁时因为高烧而逝,依当地风俗要扔至野外。而这个任务是由刘志成亲自完成的,其中有着这样的心理描写:铅色的天空在泪珠里旋转,茫茫的雪野在泪珠里旋转,近“我”瞳孔又远“我瞳”孔。“我”在一个沙圪陀里将筐子放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茫然中转了过身……雪塬无语,我听见了妹妹嘹亮的哭声,看见了妹妹清澈如水的眼睛……头顶的乌鸦愤怒的翅膀煽起的风,凉意森森。尖利的哀鸣掩不住觅食的艰难,面临死亡的恐惧,“我”突然决定放弃用土掩埋妹妹,在乌鸦凄凉迫切的目光中,重新捧起一掬掬洁净的雪,轻轻地在她身上无力地撒着……

二、浮沉的浅吟与低唱

如果把中国西部有着厚重文化底蕴而又有着贫穷的渴意比作一首歌的话,那么这首歌的旋律一定是深情而又沉郁的。从中国西部农村的苦水里泡大,经过了许许多多的打磨,体验过人生的许多痛苦。这样的命运决定着作家刘志成必将成为中国西部的歌者,或浅吟,或低唱,他必将成为中国西部散文的一面旗帜。在描写“苦难”的作品中,“三轮车上的岁月”系列散文的推出,是以大手笔、大情怀的创作姿态讲述了一个青年作家的精神风骨,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一个从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作家创作的艰辛与不易。

刘志成的长篇散文《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共10个系列10万多字,曾被列为内蒙古作协首批立项扶持作品之一。《像狗一样行走》中有着一段被款爷包养的女子戏狗与戏人的描写:那是一只通身金黄的哈巴狗,它好奇的目光像春蚕吐丝,将这个城市从头到脚围住。步距很窄,它高傲的头颅扬成了枝头悄然绽放的梅朵。脖子上圈着红皮套,系绳牵在一个信步的少妇里。少妇嘴唇猩红,涂满粉子的脸玉一样的晶莹。微风不时撩起短裙,露出隐约的肉红毛裤。少妇脖子上的金项链,腕上的镯,指头上的钻戒,耳边的金环……这时一股旋风骤起,我眯着眼睛继续蹬车。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我”的三轮车的前轮撞上了哈巴狗。哈巴狗的眼睛滑溜溜地转,安稳地伏在少妇的的怀中。“对不起!”“我”的歉意在不安的影里流溢。少妇才抬头看“我”,“走路眼被鸡屎糊了,把你撞死也抵不了这条狗命!”“狗”没事了,“我”却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是具备苦难的生活,还要具备卓越的文学才华,还要有深刻地批判性的哲思。高考落榜的“我”在鄂尔多斯高原的小城东胜做了一名三轮车夫,凭借着朴实的汗水洗涤落榜的伤感与生活的无奈。那天,“我在”街口的视野中等待,街的尽头飘来一位身穿红裙的女人,她心事重重的目光在阳光中浮沉。好几次袅袅游来,又折回,像孤独的萨克斯,美得令人心碎,她好几次挥着彩陶一样光洁的手臂,“我”以为在招呼谁,就依然如石像保持着永不安歇的向往。不想纳凉的几个青皮车夫“呼”地站起来,兔子一样地向她蹦去。“我”的心情在阳光下碎得一团糟。“你小子艳福不浅,叫你呢。”几个家伙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是雇佣“我”去监视一个有着劣迹的丈夫。《潮湿的窥望》告诉我们:苦难不是血而是眼泪,眼泪中有人情的温度也有人性的堕落。作为七〇后青年作家,刘志成在蹬三轮车的岁月里,饱尝了世态的炎凉……

文学艺术从产生以来就先天具有对人的教育的意义和价值, 作为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其在与人长期交流中,其影响能力不断在人的思想里或强或弱发生着变化, 这种变化如果被人所认同,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对心智和价值取向发挥着重要影响。通过阅读先生作品,我们还了解到刘志成在蹬三轮车上的岁月中也结交了一些艺术上的朋友,从而也获得许多精神的上滋养和熏陶。王三旦因为祖父是私塾出身,王三旦写的一首好毛笔字,耳濡目染,王三旦也喜欢了练习书法。王三旦是刘志成骑三轮车的时候认识的。《一路往哪里走》中有着对王三旦的描写:若不是喝醉了的王三旦自己说,我们还不知道他喜爱书法,而且每晚蹬三轮车回去,是必做的功课。自此,热爱文学的“我”,和热爱书法的王三旦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王三旦那种淡泊的情怀,一如他的书法入心入肺、心旷神怡。那种炽热、喷吐、豪情、直率显露在他的书法里,让我的灵魂得到了陶冶。

《在城市的夜里歌唱》中有着对歌手巴图的描写:街道上弥漫开的纯澈、明净的歌声,如同天籁之音一般自然拽住了我的目光。歌声源自鄂尔多斯恰特门前的广场。一群围成圈的人都在专注地观看歌手的表演,有几个间或悄悄地讨论着什么,或许在评价歌手的演唱;其他人则专注地看着,听着。我停好三轮车,挤进了人群。歌手是一个年轻的巴特尔,嘴角留有两簇黄黑色的胡须。他边唱边扭,那声音是朴素干净的,有着洁白的质地。曲调生动如河源上的劲风,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气势;又如花朵粲然绽放,在花丛中争奇斗艳。其情之浓,浓如墨汁;其情之深,深似大海;其情之甜,甜过冰糖;其情之炽,赛如海里的红珊瑚。

当歌手饱蘸深情的嗓音抑扬顿挫唱完了最后一个旋律时,那掌声呼啦啦一片,就像秋风吹过了家乡丰收的庄禾地。人们面带微笑,向歌手投去赞许的目光,他们一边长时间地鼓掌,一边微微地点头。“我”成了他的歌迷,每天晚上,我都会如期用三轮车载着一身的疲倦,进行一次音乐的理疗。一来二去,“我”和流浪歌手巴图成了朋友。对于搞艺术的人来说,天分就是他的生命,就是雨后彩虹,是可望不可求的感知能力,也并不是每场雷雨之后都有彩虹出现的。没有人专门教过巴图怎样唱歌,可他凭借自己的良好艺术能力做到了;也没有人专门教过他专业的舞蹈知识,可他凭借自己良好的领悟能力做到了。十几年过去了,“我”经过鄂尔多斯恰特时,门前的广场有一名像当年的巴图一般年轻的歌手仍然在重复着巴图的故事。歌声深处涌动着坚毅、果敢,以及梦想,更涌动着“我”歌者的灵魂。“我”的心酸酸的,又想起了当年巴图:

鄂托克的西边真是遥远啊

要和清人巴图巴雅尔相见多么难啊

栽了榆树就会扎根的呀

年纪轻轻的阿拉坦达丽离不开你呀

爬上了北面好高高的山头呀

瞭望巴图巴雅尔回来的身影

不是因为稀罕你那紫缎袍子

是你那颗善良的心迷住了我呀

不稀罕你那无价的金银财宝

只爱你那聪颖的智慧是真的呀

……

三、灵魂的舞蹈与狂欢

雨果曾说:每个十字架下面都是一部长篇小说,而谁又能知道这连着苦难的僻地是这部小说最好的内容呢?凝视一路的石山,从未体验过如此沉重的生命震撼的“我”,一不小心成了这部长篇小说里的一个标点符号。《灵魂中的另一种疼痛》用一种真实的镜头讲述了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的挖掘之痛。其中有着这样的描写:我们的三菱驶出鄂托克旗时,一路明澄的高天飘着洁白的云朵。一路葳蕤的草甸也飘着洁白的云朵(养只)。风在草尖上奔跑……快到棋盘井,路两旁葳蕤的绿色已染了黑,渐渐深了。路上不时擦肩而过装得像小山包的煤车,柏油路已被啃得坑坑洼洼,像蒙上鼠皮的丑物。负重的煤车像一个个醉汉在打摆。从车上洒出的煤面,拖在车后,像一条黑缎迎风招展……至乌海海南区、乌达区,地面上突然冒出些吐着黑烟而且直入云天的粗壮烟筒。煤车也多了起来。空气里浮着呛人的烟煤味。宛如老人的枯眼,没有了清澈。尽管车窗关着,但“我”用手抹了一下鼻孔,竟是粘稠的煤黑……

三菱驶出山区时,如一枚豌豆荚爆开,天空一下子宽阔起来。路两旁却出现了无数的坟包(其实是里面一种名贵的苁蓉),宛如一卷卷断代的残简,镌刻着寥廓与幽深。坟包上长满了黑郁郁的沙蒿和芨芨草。坟包间的空隙已裸露上沙粒,明明的一片,像密密麻麻的甲骨文,写尽了生存与死亡的奥秘。“我”知道,如雨飞旋的沙暴,正从此处单调的无垠的黄沙中起程。人有时像沙漠的植物沙打旺,需要适量的风沙才能萌生新芽,像牧羊犬的梦里没有狼的踪迹,脱尘欲仙的环境营造了一种忘却,风鞭下的沙粒,又能否鼓涨起远逝岁月长河的忧虑?草原的荒凉,提醒了“我们”眺望的方向……

尼采认为,人生虽有其悲痛的方面,而且这悲痛是深沉的,但是欢乐比悲痛更深沉,一个人倘若有健全旺盛的内在的生命力,他是不会屈服于悲观主义的,他召唤艺术进入生命的冲动,把艺术视为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身形而上的活动。刘志成底层和苦难题材也是如此,这使他的创作如呼啸的山风,骤起的雷鸣,非同凡响。刘志成是尝过地狱滋味的人,我虽然也在呼伦贝尔大雁煤矿挖过煤,但井下的条件相对要好一些,而刘志成在他的《黑色的刻度》中写道,在生活的压迫下,他挖过煤也运过煤,为了多拉一车煤,曾孤身被塌方埋在矿道里二十八天,陪他的只有拉车的骡子。起初,他和骡子一起吃树皮和矿渣,靠喝一点骡尿存活,后来骡子无法坚持,翻起了白眼,肚子涨得四脚朝天,他含泪剥开骡皮喝血维持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驱虫和他争食骡肉,他每天靠吞噬大量的蛆虫度日。二十八天的时间里,他“被黑色包围着,被清冷和寂寞包围着,被饥饿包围着……”“我在承受着一种游离在生和死的极限忍耐!”

刘志成说:“从那以后,我从老家来到了东胜,在街上打游击摆地摊修车,城管还经常过来敲三十、二十的竹杠,渐渐有了积蓄,就在街头租了一个安着门的五六平方米的楼梯下的洞,后来又给人蹬三轮车。”许多年以后,那场生命与自然的挑战,,生存的意义与死亡及死亡所笼罩的恐惧的挑战,依然将“我”的心划得短路。“我”在一次闲聊中将这段传奇的经历不厌其烦地翻晒出来时,我的心颤了一回又一回。而“我”的亲人们,“我”的朋友们在“我”一次次不同声调的讲叙中只是品尝了眼泪或者讨厌的滋味,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在膨胀的欲望吞噬着我们文明和土地中翻晒人活着的意义。

“哭了笑了都在庄稼人的脸上,死了活了都在二坎球的河上。”研究刘志成关于苦难和生命的观念,也许是了解刘志成及其创作的关键。《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中讲述了暴雨滂沱的雨季,一个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窟野河汹涌的洪水冲走而无法施救,而为了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炭块或是大树,为了生存与生活,这个父亲在儿子冲走的片刻,又眼含泪水,继续加入了这场以搏命换取生活的资源而奋斗的的生存图景:河边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正急切而紧张地站在滂沱大雨中,渴盼着那渗透着幸运与悲酸,胆量与技艺的冷峻时刻到来……焦急的乡民们都已开始做好下河的最后准备,为了减少洪水的冲击,不至被卷翻,男人一律裸露了宽阔而结实的胸膛,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女人们也并没有做新娘子那阵的娇羞,为了营造火热的生活,她们也豁豁达达地脱下湿淋淋的衣裳。她们的身上只是比男人们多了一条裤衩……

突然有一片浪头伴着浑沉的吼声匆匆涌来,就像头马领着一大队不见尾的马群,浩浩奔腾。大量的炭块混着泥沙打着旋儿向前赶。人们一窝蜂地涌入了滔滔的洪水中,水性好的男人奋不顾身,直捣中流,扑大块,老弱妇童在河边用筐子等工具捞小块。用生命和生活对话的他们,从浊浪里饮下了日子的困顿,从浊浪里咀嚼了火光的温暖。窟野河汹涌地夹杂着大量的泥沙向前奔涌着,仿佛将几百个世纪的呐喊聚集在一起,疯狂而野蛮地迸发出沉闷的咆哮……面对此情此景,作者陷入了沉思:也许正因地域的封闭和物质生活的滞后,他们才为我们的民族守护了这份土地气息的憨朴、坦荡。“我”好像看清了自己灵魂的颜色,“我”深信面前的这一群捞炭人,比置身钢筋水泥筑就的蜂巢里的“我”要充实得多,尽管他们面对贫困而我们面对繁华。

四、西部的裸坦与悲歌

美国记者斯诺曾在《西行漫记》中说:“走向陕北,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没有葱葱茏茏的山,没有清清澈澈的河,亦无啁啾的鸟鸣和自由自在的慢慢牧马,只有那荒原,茫茫苍苍,散漫而无度。唯一有生机的就是那些点缀在苍凉中零星的枯柳,疏落的人家,还有稀稀拉拉的内河流了。这就是陕北高原,“我”的坚强,“我”的痴气,“我”的真性与灵泉涌动的生命厚土。中国西部文学作品主题的厚重,读起来总有一种沉重的感觉。作家刘志成就是从西部走出的作家,从散文集《裸坦的渴意》的很多篇章里,我们了解到刘志成先生是从西部农村的苦水里泡大,经过了许许多多生活的打磨,体验了人生的许多苦痛,这样的生活和命运决定了他终会有一天成为一名作家,成为一个生活的歌者。

“梦境是人类留给自己的一块私人空间,陕北人的梦境就是经由民歌这条小径释放出来的。对于陕北人来说,民歌是奔腾的天河之水飞溅而起的浪花、大山之脊为人们立起的精神坐标。”刘志成的散文集《裸坦的渴意》的写作中大量地介绍了陕北的民歌,比如《陕北歌悠悠》《一条歌的河流》等好几篇阐述陕北民歌的散文,歌声在生命中磅礴地流淌出来,生命于歌声里豪迈地奋发前行。

“一声信天游,八尺的汉子热泪流,出嫁的婆姨也回头。”“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咱黄土地里笑来黄土地里哭;山曲儿好比没梁子的斗,甚会儿想唱甚会儿有。”“”信天游是由浓厚的陕北味道组成的歌。苦难的味道、欢腾的味道、挣扎的味道,奋争的味道,黄河的味道、黄土的味道,流淌在心灵漫漶而成了歌。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的日子,刘志成先生写了一篇长篇散文《陕北歌悠悠》,其中有着对陕北民歌信天游的描述。他说:“信天游是吼出来的!在奢华旖旎的城市里无疑是一种清新自然的大风,它让我重新审视到一个毫无遮拦的、朴素无华而又凝重大气的陕北。”他还说:“陕北是我的故乡,这片高原到处都生长阳刚的呐喊和撩人的思念,山丹丹花一般,长满红艳艳的野性和风姿。这种呐喊、逼人的张扬,气势恢宏,非陕北汉子们不能发出。城市喧嚣的子宫是无法孕育出高原的沉静和厚重。”

一个作家,不是为写苦难而写苦难,他要从现实的生存斗争中,反映人民战胜苦难改变命运的不屈精神和力量,让一个民族的苦难成为一个民族振兴奋进的精神财富。《一条歌的河流》正是从这个层面上展开对中国西部最艰苦生活的描写。“我”一下子拨开了一直困扰着自己陕北民歌在历史与现实的迷雾:在陕北的民族交融中,在陕北的驻军移民中,为了生存的陕北人,贪婪的眼睛对准了这块曾是“森林茂密,河流湖泊星罗棋布”的土地——伐林、开荒。在远古疼痛的信息里,山变荒秃了,河流走向了干涸,气候也干燥少雨了。恶劣的环境渗进陕北民歌的骨骼,它凝重、悲怆、荒凉的基因。顺着时间的甬道,在陕北人的悲欢离合里蔓延、荡漾了下来。通读《一条歌的河流》,会让你感受到一种坚硬的文学力量,而这种坚硬的文学精神,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

实际上,刘志成散文的内涵与风格特色,都鲜明地体现在生命意识与生命张力的形成上,这些因素的的形成可归结为他受陕北文化的长期熏陶,他从小喜欢听书、看戏、唱歌、那些饱含西部元素的艺术,后来直接浸润了他的文学创作,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民歌信天游对他的影响十分显著。

“上一道坡下一道梁,见不上那小妹子哟好心慌。你在那梁梁我在那沟,亲不上口口哟招一招手。瞭见那村村瞭不见人,泪格蛋蛋泡在沙蒿林……”唱的是沙蒿林里的爱情故事,这里的沙蒿极少,实际上指的沙柳。刘志成在《沙柳,蕤蕤在生命的高地上》这篇文字里讴歌了生长在他家的沙柳,他们生长在沙丘山,惯于抗逆,越压越旺,在一片荒漠中郁郁葱葱,带有神秘苍凉的同时,又让人倍感生命的庄严与神圣。其中有着这样一段描述:此刻,风中的柳绿向我心里正一波一波地涌来,我的四肢里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把双脚插进泥土里,翠绿地站着。长久地听他们在沙原深处静静地呼吸。或启合唇扉,诉说世俗肢解中心灵即将垮塌的颓唐……“我”感到沙柳们为我的到来而激动不已。“我”知道他们为一次精神的交流,为一次纯属意外的相逢,在亘古的寂寞中,在遥远的荒原里,已真诚地渴望了好久。

毛乌素,蒙古语,其意为坏水的意思,毛乌素沙漠位于陕西省榆林市长城一线以北,因此榆林市也被称为驼城,意为沙漠之城。《行进毛乌素》主要是描写了沙漠中的一棵老树,曾被一座沙丘穿过,树干折断,仍然顽强地从断处伸出新的树枝,日久变得上粗下细,倒栽一般,使人惊叹。多篇作品里,介绍过故土自然环境的恶劣,但从未流露过一丝一毫的嫌弃,却充满了对家乡的挚爱与自豪,因为那片沙流的土地生长着西部的文化精神,教他如何面对艰难与苦难,给予他最重要的人生资源。

陕北的民歌《信天游永世唱不完》里有一句:“背靠着黄河面朝天,陕北的山来山套着山。红崖圪岔胶泥地,谁不说这是金疙瘩来银疙瘩。”的确,神奇的陕北大地,创造了无数神奇。单单从文学角度上讲,清涧出了路遥,他的《平凡的世界》获得了中国最高小说奖茅盾文学奖,延安出了刘成章、史小溪,刘成章的散文集《羊想云彩》获得了国家最高散文集鲁迅文学奖,作品入选了中学语文课本;而像牧师布道的史小溪,从上个世纪80年代迄今的中国散文的跨度中,一直保持着第一流散文家的气度和个性,在陕北,在大西部空白的散文领域,建起了意象的堡垒,绘出了西部散文本体意义上的首次巨大革新与走向线路图。而今陕北又出了一个刘志成,以大散文概念的青年散文家刘志成,以宏大的气势构筑了独特的充满激情的精神高地。

刘志成的散文是属于西部的,西部、边远、穷困、粗犷、坚硬,都是刘志成散文的关键词。刘志成出生在陕北神木一个贫脊的沙区,目之所及,看到的都是裸露的土地,奔跑的牛羊,黑色的煤炭,狂卷的黄沙……就是在这片广袤的荒地里,生长出了刘志成的敏感、细腻,抑或粗犷、狂野的心灵。刘志成先生在他的《灵魂之约》中写道:“文学的山还很高,路还很远,但又怎能阻碍住一个人前行的脚步呢?我想汗水和心血总会有收获的。而那段向往文化心灵迷惘的流浪情结,构成了我精神园地里的一棵菩提,它为我的坚强,我的痴迷,为我的真性情和灵泉的涌动,拓出一方广阔的性灵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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