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星期六,春暖花开,微风拂面,气候宜人,年近古稀的四嫂在乡下老家请同学朋友吃软雀粑,房前屋后,停了二十多辆小车,寂静的山村顿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午饭后,同学们有的打大贰,有的唱歌,有的围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到田间地头撬折耳根,有的忙着做晚餐,各得其所,其乐融融。
我坐在场坝边上,边看手机,边晒太阳。突然,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姐走到我面前坐下,笑容可掬地问我:“您还认得我不?”
我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身材比较矮小,却很壮实。面色棕红,眼神深邃,眼角皱纹密布,像岁月的风,在古树皮上刻下的沟壑。黑色呢子大衣旧得发白,却很干净整洁。我在记忆仓库里快速搜索了一遍,有点像高中同学,但确实想不起是谁了,便很坦诚地说:“好像是高中同学,但是确实想不起名字了。很抱歉!”
她毫不介意地说:“我是刘思阳的爱人,2001年冬天,您帮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什么大好事能让她24年过去了仍念念不忘呢?我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应答。
她停顿了一下,略有所思地回忆说,那年秋天,我爱人上班时突发癫痫,昏倒在地,人事不醒,送到医院抢救了一个星期,命捡回来了,却留下了半身瘫痪和一万多块钱的账。当时的医保制度是病人自己垫钱医病,出院后把发票交给单位,单位每个月把在职职工和退休人员的医疗发票收集起来,交到区社保局报销,区社保局审核后,把实际报销的金额拨付给单位,再发给个人,最快都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我通过您五姐找到您,特事特办,几天就给我报下来了。”
我恍然大悟,忙笑着说:“小事一桩,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她突然激动地说:“对您来说,肯定是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的一桩小事。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您不晓得当时我有好恼火!我本来是镇集体商店的职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集体商店解体了,职工自谋职业,我没有文化,没有资金,做不来生意,只有帮炭粑厂挑炭粑,一挑一百个,一百多斤,送到买炭粑的居民家中堆好,才挣得到两角钱的工钱。每天起早摸黑,送十几挑炭粑,人都累散架了,才挣得到两三块钱。当时,刘思阳在县属集体企业高洞纸厂上班,生产草纸,虽然也不景气,但是有四、五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勉强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是家中的顶梁柱啊。刘思阳出院后,不能上班了,不得不病退职,只有19年工龄,病退职生活费低得很,160多块钱一个月,比正常退休的养老金少一半,吃药都不够。刘思阳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一步都离不开我的照顾,女儿刚上大学,也需要用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每天都要借米下锅,靠我帮人挑炭粑咋个支撑得起这个家啊?什么时候才还得清一万多块钱的账啊?深更夜静的时候,我独自流泪,死的念头几次从脑海闪过。但是,转念一想,我死了,女儿咋个办啊?老公咋个办啊?一万多块钱的账哪个帮他们还啊?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幸亏您及时给我报销了一万多块钱的医疗费,解了燃眉之急。您说,我怎不刻骨铭心啊?”
她噙着眼泪,强忍着不流出来,我赶紧解释说:“您千万不要误会哦!我并不是说给您爱人报账是一件小事,而是说当时区上参加医疗保险的城镇职工有1万多人,后来全民参保了,每个月报账的人很多,我确实想不起特事特办帮您报账这件事了。我2002年就调到市上去了,一面之交,再没有见过面,确实忘记了,还请您见谅。现在好了,从2010年8月19日起,实行了医疗保险信息系统与定点医院实时联网结算,病人到医院看病再不用自己垫钱了。25年了,您是怎样挺过来的啊?”
她叹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说:“当时区劳动局知道我的情况后,把我调到高洞纸厂接刘思阳的班,没有想到10个月后,高洞纸厂又因环保不达标,被政策性关闭了,工人按每年工龄372元发解除关系经济补偿。我是经区劳动局调动安排过去的,之前在镇集体商店的工龄合并计算,得了1万多块钱的安置费,就失业了。比起镇集体商店自然解体后没有资产安置职工,至今一分钱钱都没有领到的姊妹们,我很幸运。”
她哽咽了一下继续说,我失业后,又回到镇上帮人挑炭粑,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一天到晚双手沾满了煤炭灰,汗流浃背的时候,禁不住用手擦脸上的汗,越抹越黑,非常艰难;但是,我坚信煤炭总有发光的时候。有一天,给您五姐送炭粑,您五姐看到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非常心痛地对我说,您都快50岁的人了,咋个还干这样繁重的活路啊!像我这样来农贸市场买小菜卖嘛。我说,我只读过两年小学,没有文化,没有本钱,做不来生意。您五姐对我说,做小菜生意要不了多少本钱,当天凌晨进货白天卖,头天卖了多少,第二天适当多进一点,亏不了本。至于文化嘛,只要称得来称,算得来账就可以了。1998年,区丝厂破产后,我失业了,就回镇上来跟老公一起做干货小菜生意,越做越好,比在丝厂上班找的钱还多。于是,我就在镇农贸市场摆了个摊子,给您五姐学做小菜干货生意。您五姐也是一个好人,我白天没有卖完的东西,晚上就寄放在她的门市里,她从来没有收过我的租金。”
她用粗粝的手抹了一下眼泪,接着说:“我母亲去世时,拉着我的手说,女儿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我大姐泪流满面地对母亲说,娘,您放心吧,只有我有一口饭吃,妹妹就有一口饭吃,母亲才合上了双眼。我母亲也是镇集体商店的退休职工,国家刚建立社保制度的时候,允许企业退休人员一次性缴费13000块钱参加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单位解体了,母亲拿不出13000块钱,就没有参加,靠吃低保维持生活。2005年,我退休后,有400多块钱一个月的养老金,日子才逐渐好转起来了。”
我已听得眼泪婆娑,关切地问:“您现在每个月有多少养老金啊?”
“我的工龄比较长,差不多30年的累计缴费年限,经过连续19年增加基本养老金,现在每个月有3000多块钱。”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您爱人呢?”我又问。
“他也有2000多块钱一个月,比病退时涨了十多倍。”
她欲止又言:“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我毫不含糊地说:“当然可以啊!”
她便哽哽噎噎地问:“听别人说,我爱人这种情况应该算工伤,应该按月领取伤残津贴,比病退职生活费要高得多。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懂。”
我耐心地解释说:“按照《工伤保险条例》及之前的政策规定,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才视同工伤。刘思阳这种情况不能视同工伤。”
她坦然地笑着说:“您是社保专家,您都说刘思阳这种情况不能视同工伤,我心头这个疙瘩也就解开了。我退休后,继续在镇上做了十多年的小菜干货生意,把给刘思阳医病拖的账还清了,还有些结余。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杭州工作,收入也比较高。为了方便刘思阳康复治疗,女儿出了部分钱,我们在城里按揭了一套二手房,两年前已经把按揭付完了。我坚持给刘思阳做康复治疗,每天都要用肩膀驮着他锻炼走路,我的肩膀都被他拉歪了。做梦都没有想到,最近两年,他还恢复得可以,能够杵着拐杖走路,能够自己煮饭了,我也就轻松多了。我今年都要满70岁了,除了椎间盘突出腰杆痛外,没有大的疾病。现在政策好了,日子好过了,我们一定要保重身体,争取多活几年。”
傍晚话别,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