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绵长记忆突然停在了童年的那个春日晨午里,从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记忆的片段如潮涌般地在无尽的脑海里翻涌着,片段的尽头似是停在了故乡旧时老屋的东厢房里,黄莺儿婉转的歌喉就“啾啾”地啼鸣在窗台外呼晴的绿树枝头。阳光儿透着床沿边上的窗幔帷从外边的树叶缝隙间照洒了进来,光影斑驳地涌动在东厢房光洁的地面边上。透着光影斑斓的层层叠叠记忆,在岁月的尽头,似是看到了告别了许久的故乡。忽一回头,迷迷糊糊的空气下似是传来了灶火台边春日母亲那绵长的呼唤,习习的晨午醺风就生成在庭院外不远处的桦树林间。
从似幻般的记忆里走了出来,像是刚做完了一场一辈子的梦,梦很长很长,梦里回到了如初的从前,父亲母亲就静坐在老屋的东厢房里。从前的生活慢,慢得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阳光青草的味道。我漫无目的地逛游在通往学校的那条宽大的林荫大道边上,不停地扑打着路边野草叶上停停飞飞着的绿头蜻蜓儿,桦树林间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嘤嘤鸣啼就悠扬地婉转在那个暖风生成的春日晨午里。
在那个暖暖的清晨里,阳光普照着的归家林荫大道上,我们家中的那条老黄狗就追逐嬉闹在一旁的繁花青草丛间,欢跳间一路地扑腾着,忽地一头地闪入了旁边绿蔓儿漫卷着的田边地垄间,又“嗖”的一闪从一地的菜花丛里蹿出身子来,带着一身的春日欢腾,闪翅的花蝴蝶儿便翩翩地穿飞在了早春的疏疏篱落枝头。
绿意生满的青草池塘边上,池蛙儿轻浅的低吟掠飞在微风乍起的春水池面,“唧唧”的阵阵空灵贴飞在了春意初起的波光池水面。
回到了家的门口时,正碰见了我那坐在春日门石边上许久不见了的母亲,意外中的遇见,像是邂逅了一段刻意中的重逢。
“我们池子边上的那簇杏花儿盛开了没?”母亲似是没有惊讶我的到来。
“杏花儿怕是要开了吧,二月的雨季便要到来了。”母亲等不来我的回答,边喃喃自语着。
扎着一头花辫子的年轻母亲正坐在了风日暖的门前台阶上,一如我记忆中熟悉的母亲。
“春燕子回来了。”
母亲看了看呢喃在高高厅梁上的春燕子,边自言自语着。
厅梁上的春燕子正梳啄着自己身上的新羽毛,满屋子的春日气息生满在了那个岭南的晨午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对着厅梁上的春燕子唱出了母亲教过我的歌曲儿。
上午的时候,我自个儿便要赶到沙田边的河道边上,去看一看去年里盛开的那簇风信子开了没。
来到了河岸边上时,一排排的相思红豆子正招摇在了徐来的春风里,竟无人采撷,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便是跟着我年迈的爷爷,一前一后的,撒网在了开春的河水面上,悠悠的思念之情竟满屏袭来,绽放在了那个灼灼春日的午后。
“红豆生南国
是很遥远的事情
相思算什么
早无人在意
最肯忘却古人诗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守着爱怕人笑
还怕人看清
春又来看红豆开
竟不见有情人去采……”
再次地回到了家里时,水井屋里的爷爷正卧躺在病榻边上,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跟着我那捕鱼的爷爷撒网在风信子盛开着的河岸边上。
先是在那个春日里,我们失去了最疼爱着我们的奶奶,不久之后,我那爷爷便跟着卧床不起了。
来到了爷爷水井屋的门前,采回了一束的相思子,倚偎在风清日朗的老屋门前,恭恭敬敬着在水井屋的门槛缝里插上一把。
这是我给病榻中的爷爷送去的祝福,祈福爷爷的病能在这个春天过后会好起来。
下午时,母亲没有去地里干活儿,只是在灶火台的边上忙碌了起来,明儿便是我们这里一年一度的春社节了。
到了第二天的响午时,母亲在灶火台的边上亲手为我们做起了节日的馍馍来。
母亲把磨好的米浆团用水糊开,搓揉成了鸡蛋大小的米团子,捧在手心窝上,拇指轻轻地一掐,便变幻出了一个个的小碗窝来,勺馅,掐口,放入了正滚烫着的开水锅里。
“米浆皮,糖作馅,放进锅中等水开;雾气缭,揭锅盖,一颗一颗浮上来。”
春馍馍的香气弥漫在了老屋的整个院前屋后。
黄昏下的胡同巷子边上,我那六奶奶正蹲坐在九叔家门口的那一头,看着沉下去的落日夕阳。
初夜的灶火台上升起了炊烟袅袅,归家的惆怅正点点地吞噬着落日黄昏,返照的余晖里,门石边上吸汲着烟火的六叔公正深沉地舐犊着这岁月下的刀火农耕。
水井屋里燃起了节日的离离灯火,爷爷躺伏在昏黄的灯火影下神态迷离,吃过了我送过来的晚饭后,爷爷迟迟没有睡去。初夜的坠落像是拉上了光的影子,黑暗在电光火石的行进中点点地聚拢,黑夜袭来,一年一度的春社节灶火跳闪在了微冷的春夜里。
晚上时,月芽儿从树梢的缝隙里偷偷地钻了出来,淡淡地挂在了高高的屋檐角边上。
“一轮月,出东山,枕着夜色和关山;树梢顶,屋檐边,有时似钩有时圆……”
这是我奶奶曾教过我们的歌谣,我们家的屋门前有着奶奶生前最爱着的荷塘的月。
我们早早地来到了池塘边上,月光下的池面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片片田田的荷叶面来。
月光尽情地抛洒在了田田的荷叶面上,柔柔的,像是给刚出水的荷叶面铺上了一层轻纱似的乳。
月亮儿在云纱曼妙的碧空下片片穿行,我们躺睡在了月光下的桥头墩上,隐隐觉察头顶上方的天空正背着大地在月光下一路飞驰,我们身子下的大地正在飞驰着的月亮流云里一片片地向后退去。
突然“噗通”的一声落水响在耳畔边响起,池塘边上紧着惊起了一片片蛙鸣的空灵,蛙鸣的阵阵轻吟混混地汇融在了如水的月光底里。
在月色的遮掩下,池面上泛起了片片的白水花,“噗嗤噗嗤”的一声声惊响,一条条的鱼儿飞跃在了池面的月光下。
“庭前池面月如华,一片关山驭云飞。
小楼花重风摇梦,始信庭外春自开。
风抱幕,夜低垂,垄上笙歌竟夜吹。
最是云头千山外,月下飞鸿惊梦来……”
东厢房里的那一头,母亲的絮絮呢语在夜空下清晰地传了过来。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家住十八里,我儿住在月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我哈哈笑,我在当年灯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秋高风寒云外雁,天边帘栊月如钩……”
厢房里住着我的小妹妹,可母亲的呢语却让我似是回到了那个如梦的从前。
那个时候,襁褓中的我便是躺睡在了温暖的东厢房里,在那盏昏黄的灯火影旁,耳畔边似是传来了母亲那依稀的絮絮呢语。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窗台边,月下逢,一闪一闪过厢房;厢房外,水渠东,住着爷爷的水井房……”
这时的天空中掠过了一层厚厚的云彩,月亮儿在五光十色的云彩里自由地飞翔。
我仰望着头顶上天边的那一船船星辉斑斓,倾听着耳畔边丝丝传来的虫吟浅唱,任由着披着吴带的缈缈云彩仙气缭绕地伴飞在月儿弯弯里。此时的我,仿佛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心身定格在了那一片惘然的天地时光里,任着浅浅的萤光闪闪地飞过了望月的旧窗台,母亲就轻轻地哼唱在柔和的月光底里。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虫儿飞
飞进我的梦中来
虫儿飞
花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不知什么时候,东厢房里的小妹妹哭了起来,母亲似是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背起了梦呓中的小妹妹,走到了窗台边的月光底下。
这似是触动了我的心弦,我也曾想着回去到从前,像妹妹这般地伏睡在母亲温暖的背脊上。
这时,遥远的天空外繁星点点,星罗棋布着一路泊入了宇宙的天边,回过了头来时,点点的萤火光正一闪一闪地从我们的头顶上方飞到了远处的垌野中央。
突然“噗嗤”的一声,一条黑影跃出了夜空下的池水面,飞驰在了银色的月光底里。
不远处九叔家的那个通幽的西厢房里,口琴的悠扬在夜空下悠悠地传了过来。
“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
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
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
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
萤火虫点亮夜的星光
谁为我添一件梦的衣裳
推开那扇心窗远远地望
谁采下那一朵昨日的忧伤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
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游过了四季 荷花依然香
等你宛在水中央……”
那一夜,我们在荷塘边上坐上了很久很久,不远处父亲的西厢房里,那盏昏闪不定的煤油灯火也亮了许久许久。
回到房子里去睡觉的时候,碰见了夜半里要到水井屋里察看爷爷的父亲来,父亲手中提着的煤油灯火影灼灼地扑闪在一旁睡熟中爷爷那苍老的脸庞上,看着酣睡在灯火影中的爷爷,父亲扯起了掉落在床头边上的床被单,轻轻地盖在了爷爷的身子上。爷爷似是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侧了个身子,父亲转过了身去,轻轻地把门关上,这一关门,便把我的童年永远地锁在了那个寻梦的时空里。
第二天一大清早起来,老态的爷爷蹲坐在了病榻边上,看着一旁正修理着农具的父亲母亲,一脸宠溺地说着。
“春早迟迟种,春迟早早栽噢!”
这似是爷爷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谶言。
我转过了身子来,轻轻地关上了那座记忆中的老屋院门,锁好。院子的里边存放了我童年里的所有记忆:有东厢房里的那盏离离灯火,有清晨灶火台上的炊烟袅袅,有床头边上的望月旧窗台,有鸡牛归笼下的农耕四季,还有,坐在厢房里闲谈着的父亲母亲以及那一段我们一起成长过的童年欢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