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傅敏的“时光涡”
细想,时光的不可逆性比流水更甚,每分每秒都留不住,让裹挟于其中的人们产生无尽的急迫感、无力感、尽头感,以至于焦虑莫名。
河流向前有弯曲回环,有浅滩断崖,可时光没有,要有也是科学上说的虫洞。从一个维度经虫洞穿越直接进入另一个维度,但现在这还是一种科学的想像或假设。
如此,时光好像真的不能停留,不能缓慢。
其实时光是什么?时间又是什么?在地球上时间是人为的滴答滴答的钟表,是昼夜的交替、四时的轮回。但放在整个宇宙,时间是什么,却不好说。让时光慢下来,只能是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和处理事物的方式。让时间在直觉里或感觉里缓慢。
就像作家傅敏的小舍“时光涡”。
傅敏的时光涡在一个叫牛良的村子。约是村子地处中心点位的缘故,每年两次大规模的乡村集会,成了该村的一张名片。届时,方圆十数里的农人天不亮就动身前来,交流贸易,采购生活用品、农家工具,感受集市的欢闹。再就是,牛良又是“豫晋丝绸之路”的集贸中转点。牛良因此在周边有些名气。
牛良村的牛字是后来人们应音而写的。原叫油良,盖因村子四周地多为沙土,透气性好,便于油料作物花生、芝麻、油菜生长,村子油坊颇多,且油质好而传遍四邻八村。因此我还是认同油良这个名字的。
细究,牛良村在地理与空间上也还有其它的特别之处。
不在太行山东麓的陡坡上,村子正好位于陡坡与林州小平原的边缘。于牛良西望,林虑山南北逶迤,耸如屏障,间有巨豁,名为鲁班壑,正与村子相对。东南眺望,远处城市的半截楼房浮于大片庄稼的梢头。可谓远离喧嚣的一方净土。
从西部黄土高原来的朔气山岚穿鲁班壑倾泻而下,直达牛良,与南北的主气流冲撞相遇,交汇而成一股涡流。而夏天,华北平原的东风浩荡而来,遇林虑山横阻,不得西进,继而循山向上冲起,翻滚,又从高天倒卷而下,形成回旋。牛良就处于这回旋的裹挟之中。
村南村北,各有小河,到此亦婉转回环,走走停停,留下沙滩、留下水洼鱼虾、留下芦苇,似乎不舍东去。
空中气流回旋,地上河流涡濑,似乎时间于此浓稠不开,盘旋集聚。极像岁月盘踞于此,留恋于此,或在此打结拧成了疙瘩。
于是乎,作家傅敏便将小舍取名“时光涡”,似乎顺理成章。
时光涡又藏在众多村民屋舍中间,寻之不易,如此更像涡。
“照壁、门海、墙瓦、石鼓门墩,江西景德镇代购陶瓷仿古屋顶瓦……从屋顶瓦木到主体墙砖,从房檐窗户到门庭立柱,到庭院街门,处处显示中式仿古风格。……立于庭院神清气闲舒畅安然;立于巷口举目西望,街巷尽头鲁班壑口清晰可见;向东望过,郁郁葱绿处可听闻溪流涓涓、虫鸟鸣欢。”(傅敏《时光涡建筑略记》)
时光涡简洁淡雅,少有涂抹。不像很多人依时尚命名的什么小院、大院,甚或一些有大想法的人欲把西边的太行山整个都搬进家来。小想法的人就种植名木花卉,弄来奇石,堆叠码放或者淘一堆旧物充塞:老门板、残缺损毁的古佛头、旧家具、柱础石墩、石槽……装饰摆放得满满当当。
如此来凸显时光的老旧或者文化氛围的浓郁。
但时光涡没有这些,也不需要这些。时光涡是具体的、具象的、真实的,就在庄稼的怀抱里,就在河流的臂弯里,就在气韵与河流盘旋纠缠的中心。
来这里,只有懂了“涡”你才懂了一切。
往大的说,宇宙是一个大的“涡”。月绕地是涡,地绕日是涡,日绕银河是涡,银河也在绕,这宇宙就便由无数的“涡”组成,只是不知宇宙那个最大的涡的涡心、涡点在哪。
世界是涡,社会是涡,省是涡,县乡村也是涡。往小的说,每个人还都是一个涡。
涡是旋转、流动、纷扰的,但涡心是静止的,一切都围绕着涡心旋转,就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小天地,小宇宙。
涡都是向下求继而才谋向上的,似乎蕴含某种态度或哲学。比如龙卷风,从天空而下,触及地面,继而挟卷万物而起,通联天地。
台风也是一样,纵然摧枯拉朽,携雨带电,然台风眼内风平浪静。流水的漩涡,把接近的东西吸入水底,才能通过孔洞或闸门,在远处重又现身。
人间无常,世事变幻莫测,但处涡心便可岿然睨之,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其实,时光的流逝刻刻都在,不因你的焦虑而放缓,也不因你的缓慢而加速。心静自然凉。人亦如此,风浪俱历后,任凭泥沙俱下,也是心如止水。
由此想来,人于光阴,于生活,大可不必随波逐流,人云亦云。遵从内心方好!内心平静方好!内心安稳方好。
来到时光涡,便如从极速旋转又纷杂的四周走入了时光的涡心,生活的涡心,你忽然心头落地般踏实、牢稳,就如那面无半点瑕疵的白墙,就像墙顶覆着的黑瓦一样沉静。
来时你所经过的身边的玉米庄稼,绿油油又抖擞地立于田间,不卑不亢,表情安然恬适,在缓慢的时光里秀穗结实。甘薯示人的是匍匐的藤蔓,土豆、花生以一丛嫩绿和细碎柔弱的小花示人,暗处它们的根块在膨胀,种子在孕育。泥土潮湿松软,水汽的薄雾弥漫在高大的植株间,又覆着匍匐的物种。
如此,时光涡里有太多缓慢的东西可让你缓慢,比如书架上摆放着众多厚厚的散发着墨香的书籍;比如小巧的茶壶咕嘟咕嘟地煮着金黄的茶汤,茶香氤氲里茶壶的盖子被欲溢的沸水顶得轻轻作响;比如迎着日头仍在鼾睡的睡莲,懒懒的,对你的到来不看一眼;比如系上围裙择菜、洗菜、砧板上细切,再在铁锅里熬炖,让汁水慢慢浓缩,营养充盈;比如荷锄沿着小径去往田间,路上丰茂的杂草遮蔽了路面,盖着硌脚的石子,还隐藏着众多的蟋蟀和带翅膀的昆虫;比如你拄锄久久立于蓬勃的菜畦,面对舒展的白菜萝卜,出神地凝视、凝思……
“从容乎农夫,优游乎卒岁矣!”心里不经意有这样的感叹!
在时光涡,心境缓慢,心绪缓慢,时光又焉能不缓!
时光涡又常迎鸿儒骚客。或西装革履,或须髯飘飘,彼此间抱拳长揖,之乎者也,谈天说地,纵论人生。斯文时端茶颔首慢品,豪放时执酒仰天,一饮而尽。书于细致处,纤毫毕现,勾划了了;浓郁时,率性而为,恣意泼墨。弈棋亦究胜负,有车马飞驰,疾如闪电,也有举棋不定,踟蹰不决者,常因一子争执。谈文论道,默契时,彼此抚掌大笑,穷究时,又争得面红耳赤。凡此等于时光涡均可吐心露迹,放浪形骸。
在时光涡,你能坐得住,于此,即使时钟步履拖沓,事物节律松弛,你一坐仍是夜月升起,一坐便就东方黎明。
及欲归去时,一个个整衣理容,收脸藏形,肃颜以待……
时光涡也不拒四舍乡邻,村夫白丁。
“……环顾四邻,前为福增后为见富、左为宝增右为见福,皆为兄弟同学。”(傅敏《时光涡建筑略记》)
邻里左右,农屋瓦舍错落有致,炊烟相绕,言语相闻。及劳作归,途经者卸下肩上锄头,不必跺泥足、濯手脸,不也必拂粘衣的草叶和庄稼的花粉,皆可进来小坐,方言俚语,谈笑风生,不装不作,无拘无束。
及饭时,左右邻里彼此询问,相互赠食,虽粗茶淡饭,均为自家收获,非市井所售。绿色、放心,哪一样不为高楼市井者梦寐以求?
听风听雨,听布谷子规,忙时耕田,闲时著作,文朋诗友与道合者常来常坐,不亦乐乎!
“反耕于枳落,归志乎涡濑,”时光涡,一方天地,自成风雨,亦为时光之窝。
2024.12.1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