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1年,是我最困难的时候。春天盖房,冬天结婚。盖房子的钱还不够,结婚的钱就不用说了,基本上都是戳借的。
婚后这年春节一过,父亲就去野坡上,把那棵早已踅摸好的杜梨树移了回来,杜梨树一般是嫁接梨的砧木。我帮忙打坑,拐杖粗细,一人多高的杜梨树就栽植在我没有院墙的新家里。同时移植的还有一棵苹果树苗,栽于杜梨南侧。
父亲说,家里有树,才更像家。
当初父亲同我商量过,问我栽成材的泡桐、香椿还是栽果树?我说就栽果树吧。
成材树十多年后便可出卖,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我觉得院子里树大了不好出树,刮风时对房子也危险。虽然丢了一笔收入,可水果是稀缺物,等将来果树长大我也有了孩子,家里既有绿荫,孩子们还能年年吃到不花钱的水果也是好事。
父亲遵从了我的主意。
苹果苗移过来时更是细小,缠腰高,拇指一般粗。当栽下后,父亲误了一天去邻村亲戚果园挑了嫁接的枝条回来,在适当的位置把杜梨和苹果苗剪断,从断面中间劈开,把口中噙着的削成楔形的鸭梨和“红元帅”的枝芽,带着父亲温湿的口水劈接到杜梨和苹果苗砧木上,再用薄塑料布缠好,捆一道绳子,完毕后远看,两棵树像两名伤员。
嫁接的枝条需一次性固定好,固定后绝不许活动或触碰。为了保护,父亲还用几根木棍捆绑在刚嫁接的树干上,树周刨土围成浅坑,施予清水,天气一暖,嫁接的枝条就芽孢鼓凸,继而舒展开两片嫩绿的小叶,小心翼翼的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两棵树就这样在我家安家落户了。
而身负外债的我则外出打工,拼命挣钱,一年也不回来,甚至春节也不回。可我并不担心,因为家里有父亲撑着。
在那艰苦的日子里,两棵果树在土薄石厚的院子里默默地、小心翼翼又欢快地生长着。不久,嫁接的断面形成一道隆起的疤痕,将嫁接的新枝包裹起来,融为一体。它们用自己的血液缝合伤口,再把新生,活得自由潇洒起来。
二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得了难缠的糖尿病,等发现时已十分严重。我想父亲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病的,可他却从来不说。我与妹妹带着父亲连着两次去县城治疗。从此父亲就离不开药了。糖尿病最重要的是食物控制,发现病情的第二年,我专门从太原解放百货大楼买了一台豆浆机,豆浆和过滤后的豆渣捏成的饼子几乎就是父亲每天的主要食物。
也就是那时,我在两个大舅哥的帮助下圈起了院墙,盖起了门楼,这才摆脱了几年的“排叉门”。还在苹果树旁挨着院墙盖了一个鸡窝,又围起一个小小的猪圈,直到这时,我的家才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家。
两棵树也正式成为我院子里的果树。围墙将外界隔开,它们像孩子一样被呵护着。冬天父亲让邻居来修剪整理一番,平时浇水也很用心,甚至还施了几次肥。期间我的女儿呱呱坠地,它们就伴着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而不到六十岁的父亲却在疾病的折磨下一天天迅速衰老。
为了俭省开支,我与父母商定暂不分家,每年挣下的钱一分不留全交父母,再由父母出面去还债。但这样苦了媳妇,吃饭就得在相距二里的新家老家间两头跑。
婚后和父母一起生活了六年,期间我偿还了所有借款,并且还替父母攒了几千块钱,直到三十岁那年五月,考虑到在外当兵的弟弟还未成家,父亲才与我掂锅分开。那年春节我与媳妇在外地过年,当年的工资我又全交给了父母。也是想为父母分些忧愁。他们除了种地,再也没有其它收入。
因此,我的小家另灶吃饭、真正独立是我三十一岁那年。可此时,儿子又出生,经济上没有一点积蓄,一切都是从零开始。我内心茫然但又抱定茫然里不确定的一份自信,仍奔波于外地拼命挣钱。
这时的梨树和苹果树已经五六年了,树干明显粗了高了,枝干分杈,叶子繁茂,且梨树还破天荒开出了几簇雪白的花,花瓣落尽,四个小小受孕的子房肘在叶间,全家都满含期待,盼着秋后能品尝一下它的味道。
那四个梨没有一个中间陨落,它们迎着风迎着雨长,隐藏在肥大油亮且碧嫩的叶子间,翠玉一样的颜色,不仔细还真不容易从叶子间分辨出来。直到立秋后,叶子斑驳失去光泽,梨渐渐变黄,枝弯下,才凸现出果子诱人的光彩来。嘴馋的女儿每天指着梨要吃,没等到彻底熟透,其中的两个就被哄了孩子。
媳妇在电话里给我说到了梨子,说梨如何的光滑,比拳头还大,没有疙瘩疤痕,熟透了一定好吃,还说想让我回来尝尝。我说,回不去啊,叫上父母吧,你们一起尝尝。那年深秋,两个梨除我外被全家品尝了个遍,都说皮薄,肉酥,渣子还少。把在外的我馋得不轻。
第二年,苹果也挂果,全家又是一阵惊喜。
其实,糖尿病的父亲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很小一块梨。此后就再也没吃过他栽植嫁接的梨与苹果。可自此之后,两棵树却好像汲取了父亲浑身的糖分,好像听从了父亲的指令,酥甜的果子一年比一年结得稠密,个头一个比一个大。而父亲的身体却在逐渐衰落,体内的器官疯狂地堆积糖分,伴随的并发症越来越厉害,吃药已经不能控制血糖,只得打胰岛素治疗。
三
2000年开春外出打工时,我担心父亲的身体,对能不能出去打工犹豫不决。可严重腿肿眼花的父亲却说,没事,我的病就是个淹缠病,已经十来年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一遍一遍叮嘱父母,有啥事情要及时电话联系我。在满腹忧虑与忐忑里我又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中秋节前,媳妇在电话里说父亲的病还是老样子。又说今年梨树猛长,枝杈横生,结满了梨,苹果树也挂了不少果。孩子们可是乐坏了,没少吃,就是亲戚也沾了光。
没想到冬天的一天,正在山西运城的我突然接到家里来电,说父亲病危。等我着急辗转赶回,年仅六十四岁的父亲已经去世,临死还在惦念我,想见我最后一面。
“父母在,不远游。”这成为我一生的遗憾和愧疚,想起这些,就心里难受,泪水难掩。再想到两棵树挂满果的样子,就觉得父亲是要借助他的果树拼尽最后的力气,要为我、为家挤出体内所有的糖分和营养,贡出他最后的价值。
两棵树刚开始它们的青年阶段,而栽植它们的父亲却撒手人寰。
办完父亲的丧事,回到自己的小家,看着父亲亲手栽植的两棵树杵在院子里,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寒风里,枝条微微晃动,好像也知道它们的父亲已经去世,好像也晓得人世的悲伤。狭小的空间里,低一点的苹果树和高一点的梨树它俩的枝丫交织在一起,梨树抚摸着苹果树的头顶,苹果树的枝条伸进梨树的树冠间,就像两个从此孤独的孩子彼此紧紧的拥抱与安慰。
父亲去后,两棵树再无牵挂,进入疯长时期。
梨树下部属于砧木杜梨的干,周身老皮开裂翘起,上下一道道不规则地分布着。都说这样的树皮冬天能藏害虫,媳妇就按村里人的经验,用镰刀刮去那层开裂的老皮。有人还说刮皮后梨树长得快,结出的梨还会光滑皮薄。说实在的,我见过别家刮去老皮后的梨树,被强行剥了衣服似的,非常难看,要等一年后才能恢复原样,梨子会不会因此而变得好吃,不得而知。但我倒觉得开裂的树皮比刮掉好看,因为那是树本来的样子。
2004年时,村里的孩子上学大都到了市里,老家的小学只有一个老师,教着几个年级一共才七八个孩子。不得已托了关系让两个孩子到市里念书,全家也就搬到了市里租住,过年才回老家住几天。后来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过年回来也不住了,只是贴贴对联、上坟祭奠、供奉神灵,或开门流通一下屋内空气,再扫除一下灰尘,完事,就锁门走了。
如此农村的老家就被我们一步步疏远了,疏远的还有院子里仍在疯长的苹果与梨树。
没人修剪、杀虫、浇水,慢慢失去管理的苹果梨树开始枝桠乱生,恣意茂长,就像野生的一样。
苹果树长到一定时候便不再有大的变化,虽然年年也生出新枝,但看上去树冠一直是老样子。梨树就不一样了,梨树的寿命比苹果树久,木质致密,属于高大乔木。它还在往高处长,树冠也慢慢变大,以至于遮住了苹果树的一部分。
二十多年树龄的苹果树,早已经过了一生的盛果期,再加上木质疏松,拱心虫钻入树干和枝杈内部,形成很多虫洞,虫洞流出一道道黏糊的汁水,淌附在树干上像一道道泪痕,下面还会落下一堆堆害虫钻咬排出的木渣。整棵树叶子萎黄瘦弱,果子明显变小,也没几个。
我找人处理过,把除虫药剂打入孔内,但匆匆来去的我也不知道灭虫效果。但凡回来老家,觉得苹果树还是老样子,似乎虫害一点也没改善。结出的苹果疙瘩麻疤,没一个好的。无奈,媳妇说,干脆把苹果树刨掉吧。
2017年的一个节日,趁回家,苹果树被我溜着地锯了。倒地的刹那,心里一惊,果然树心已经被蛀虫掏空。看着那些褐色的虫洞,我的心里也有种被蛀蚀掏空的感觉。
树干与枝条码垛在院墙边,慢慢被风干成枯枝,成为了烧火之材。
现在独剩下梨树了,院子这一隅的空间忽然松了,宽敞明亮了,不再拥挤。这才发现梨树的树冠并不算大,大股分出小股,最长的那股伸出了靠近的院墙外。
十多年来,梨树好像不分大小年,年年花事稠密,枝头如坠满大雪,虽然没人疏花疏果,但梨子依然个儿大,且都是累累垂垂,因此每年都会把枝压弯,股压断,或者压断的枝连着一些皮肉垂靠在其它枝上,上面的叶子、梨子还照样活着,只是有点蔫,没有了精神。
我们各自有工作,孩子们又上学。老家的梨树,更是顾不得照管,甚至结再多的梨,我们也没空回来收摘。无奈,一年年这些梨就交给了马蜂,交给了喜鹊乌鸦,交给了蚂蚁,交给了拱入果子内部的各种虫子。
梨子渐大的日子,整日马蜂飞绕,梨树就成了它们的乐园,一个个好端端的梨被它们蜇烂。我发现有两个大蜂巢就筑在不远的墙檐下,出窝就是美食,似乎这些梨成了它们的专享。
梨被大马蜂螫,被鸟儿啄食掏空,落在地上又被无数的蚂蚁慢条斯理地撕咬搬食,或者干脆在树下的杂草里腐烂。
我与媳妇可惜地一锨一锨、一篮子一篮子把腐烂的梨清理出去。我甚至想说:梨树啊,你别这么勤勤好不好!梨树啊,你也心疼一下自己好不好!
四
今年秋后,回老家修葺屋顶,我发现伸出墙外的那股,压折了一半,另一半还连着,露着参差的茬子在墙头上担着。我干脆拿锯锯掉,还锯了院子里的其它几股断茬,整个清理下来,梨树好像遭了一场浩劫,瘦了一圈。但去掉了这些,梨树又好像浑身轻了许多,精神了许多。
看着这棵梨树,不觉得心里满是愧疚,这棵父亲栽植嫁接的梨树啊,我离家入城二十年,它就代替去世的父亲给我守家二十年。梨树每年拼命地结果,它所挤出的每一枚果实,在现实里却成为它的枝杈被压弯压断的理由。
我羞愧于自己的懒惰和无视,没能年年回来打理、采摘。此刻它蓬乱残缺地立着,像刚经历一场与虫鸟与大风与自己的殊死搏斗,而面对我,却又嗫嚅着不知所措……
喜悦与心酸交替,这年年努力结出的果实啊,是不是父亲一遍遍喊我回老家看看的理由?
现在,果实陨落,秋风满怀,枯黄的叶子拍打着空空的枝头,像父亲拍打着沾满泥土的空口袋,又像拍打着疼痛的双腿和酸楚的腰肢!
折断的枝杈,那么多腐去的果子,地上被风翕动的叶子……温暖的阳光下,它们都在我的泪目里,兀自闪着琐碎的光……
2024.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