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暮春的风掠过记忆的枝头,老家那两棵樱桃树便在心底悄然泛红。圆润晶莹的果实像玛瑙缀满绿枝,又似儿时母亲鬓边晃动的红绳,总在岁月深处,勾着游子的魂。真是“众果莫相诮,天生名品高。”
陕南的樱桃随处可见,却总不及老宅旁那两棵。它们有的养在别墅庭院,隔着透视栏杆像陌生的贵胄;有的长在精心打理的园子,果实饱满得像是刻意雕琢的展品;可最鲜活的,永远是田间地头那些无人问津的野樱——无需照料,自顾自地红遍山野。正如李商隐所叹“众芳摇落独暄妍”,樱桃从不择地而生,只把生机绽放在每一寸土地。而我家的樱桃树,扎根在老宅边的沃土上,自从我亲手种下它,便如亲人般照顾他,看它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春日的树冠撑开半亩荫凉,藏着四季的福音音。当春日开花时,“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的粉白花瓣簌簌落在石磨上,蜜蜂嗡嗡声里,总能听见阿婆念叨“樱桃花开要防霜”;盛夏蝉鸣聒噪,左邻右舍摇着蒲扇聚在树下,竹椅磕碰声混着家长里短,竟应了辛弃疾“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的闲适;秋日秸秆堆成小山,父亲总爱躺在草垛上打盹,草帽下漏出的阳光,在樱桃树皮上织成金色的网,恰似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寒冬落叶成毯,我们围着火堆在樱桃树下烤红薯,火星子窜向夜空,恍惚间以为是天上的星星落进了院子,正如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温暖。
最难忘的是春末夏初时节,红樱桃缀满枝头,像给老宅戴上了红宝石的冠冕。“为花结实自殊常,摘下盘中颗颗香”,院子里放学归来的孩童们,猴儿似的攀着树干,书包里塞满偷摘的甜蜜;小猫守着掉落的果实张牙舞爪,小狗叼着樱桃满院跑,惊得母鸡扑棱着翅膀“咯咯”表示抗议。母亲会把竹竿缠上红布,吓唬那些贪吃的鸟儿,那红布在风里翻飞的模样,至今还飘在我的梦里。调皮的孩子偷偷藏几颗樱桃在衣兜,只为给劳作归来的母亲一个惊喜,这般温情,恰似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眷恋。
如今樱桃摘尽,树下仍有生机。鸡棚里的打鸣声唤醒清晨,母鸡下蛋的欢叫传递喜悦,小狗蜷在草堆里守着一方安宁。每次回到老家,总要去树下坐坐,抚摸着那粗糙的树皮,仿佛触碰着儿时的温度。那些搂柴生火、捡拾鸡蛋的日常琐事,看似平淡,却是远方游子心中最美的乡愁画卷。
邻居们提着大包小包红艳艳的的樱桃,满是收获的喜悦,他们盛情地邀请我吃樱桃,我伸手捧了一些。手里捧着那鲜红的樱桃,倒有几分幸福,几分感激。亲人们那熟悉的声音,家乡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庞时那样清晰。耳畔响起一句熟悉的歌谣:“樱桃好吃树难栽,小曲好唱口难开”。老家的樱桃树,何尝不是用漫长的等待,结出这满树思念?它早开的花、早熟的果,恰似家乡那些勤劳的乡亲们,在岁月里默默耕耘,把平凡日子酿成了蜜。“露井桃花发,双双燕来还”,那一抹抹红,是故土的胎记,是游子心头永不褪色的朱砂痣,无论走得多远,总在夜深人静时,勾着人回望故乡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