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大舅说坝梁上的酸刺红了,咱俩相跟上去摘酸刺”。
放学铃响之后,我便和彪彪迅速挎上书包,径直朝着村东坝梁的山坳奔去。酸刺,最初被种下在坝梁时,主要用来预防黄土高原的水土流失。酸刺并不高,有着细长的枝条,上面长着尖尖的短刺,技条上的叶片,形似柳叶却比柳叶更为小巧。一串串黄澄澄或桔红色的果实,错落有致地镶嵌在枝条间,宛如璀璨的宝石,煞是惹人注目。轻轻摘下一颗放入口中,刹那间,酸意在舌尖蔓延开来,刺激着味蕾,满口生津。细细品味,除了浓郁的酸,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随后竟泛起丝丝回甜。淘气的我们用尖刺挑破酸刺的果实,放到黄土上,酸刺的汁液渗到黄土上马上就冒起泡泡,像魔法一般神奇,后来才知道这是果酸的作用。
在当下吃食丰盈的时代,可能没有人会想起酸刺。然而,在物资匮乏的童年里,每一颗酸刺入口,都能抚慰我们那渴望刺激的味蕾 。 多年后,在成都一家热闹的餐厅里,我偶然点了一杯沙棘饮料。当那熟悉的滋味在舌尖绽放的瞬间,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涌来。原来,沙棘,就是故乡那毫不起眼的酸刺。刹那间,少年时期的种种画面,如同一幅幅鲜活的画卷,在记忆深处徐徐展开。
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在广袤的山野间尽情撒欢。一会儿,我们像敏捷的小猴子,迅速爬上高大挺拔的榆树,小手熟练地撸下一片片榆钱,清新的汁液沾满手和手臂,带来一种别样的清凉与满足。一会儿,我们又手持长棍,小心翼翼地敲打槐花,槐树枝上有着长长的尖刺,稍不注意就可能划伤皮肤。一会儿,折下一段柳枝,拧掉枝条的芯,只保留空心的树皮就成了“柳哨”,放到嘴里,发出“呜呜-呜呜”声音,像是与树上“叽喳-叽喳”的鸟叫和鸣。摘青杏则是春天必不可少的回忆,从杏树开花开始,我们就惦记上了杏子,放学了每天都要观察一下杏子长大了没有,不等杏子成熟变黄,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摘下几颗放入口中,那股酸涩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散开。老辈人常说,刚怀孕的小媳妇“害喜”没胃口,就特别爱吃这酸涩的青杏。
夏天,院子里的青枣是我们重点关注对象。伙伴们围守在枣树旁,热烈地争论着哪颗枣最大,时刻关注着哪颗枣最先露出“红眼圈”,接着又是哪颗枣先红了半边脸。那时的零食是个稀罕物,我们便自己想着法子解馋。未成熟的青枣,口感生涩,我们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吃法--“烧枣”。小伙伴们在土坡上齐心协力搭起土灶,四处捡来枯枝树叶点燃火焰,小伙伴们就把摘下的青枣放到火堆里。不一会儿,待香甜的气息便从火里飘散而出,我们迫不及待地用棍子把青枣扒拉出来,轻轻吹去表皮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剥掉烧焦的枣皮,将热乎乎的果肉放入口中。刹那间,甜糥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独特的美味成为童年专属的记忆。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苹果园里弥漫着诱人的果香。村里果园承包人摘完果子后,便是属于伙伴们的“搜果子”欢乐时光。“搜果子”,就是探寻那些被摘果人遗漏在果树上的苹果。果园坐落在果树山上,整座山由层层叠叠的梯田构成,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苹果树。伙伴们从西边的梯田一级级往上搜寻,一边仔细寻找,一边比赛谁爬得更快。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果树上弥漫着浓郁的果香。黄元帅苹果最为显眼,全身金黄,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往往最先被发现;而红元帅苹果则像个藏在树叶背后,即便闻到那浓郁的果香,也不易找到。性子急的小伙伴等不及了,便用力摇晃果树,让果子自己掉落下来。遇到特别大的果子,伙伴们会齐心协力将它切成几块,没不小刀也不要紧,你啃一口,我啃一口,就这样分享着这份“战利品”。当然,“搜果子”的乐趣还不止于此,我们还会顺便捅一下发现的马蜂窝,比试谁敢从更高的梯田跳下去,田野的冒险与探索都是秋日里的回忆。
在果园里或是陡峭的山崖上,常常能看到杜梨树的身影。杜梨的果实比酸刺稍大一些,到了九月,果实便由青转红,不过,饱满的果实挂在枝头却无人问津。不信?你咬上一口,保证又苦又涩。然而,到了冬天,这就成了大自然馈赠给伙伴们的珍贵零食。
冬天,村子迎来第一场雪,霜雪过后,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万物凋零,大地一片白茫茫。此时的杜梨树,叶子早已落尽,枝头只剩下红彤彤的果实。经过霜冻洗礼的杜梨果实,不再像秋天那般饱满圆润,微微有些缩水。摘下一串咬上一口,口感沙沙的,还带着丝丝回甜。多吃几颗,饱腹感便油然而生,这成了孩子们冬日里难得的美味零食。
2023年秋天,回到老家我又爬上了果树山。坝梁上的酸刺大概又红了吧,果树山的果树大多数已经老死被伐掉,伐掉的树桩还露出一圈圈年轮,像树着的丰碑。果树山空出的地,改种成杏树,秋风瑟瑟,山鸡在林间“咕-咕”地叫着。果树山的景致和少年时相似,不过“折酸刺”、“搜果子”和“摘杜梨”的欢乐时光却回不去了。
2024 年冬天,我到云南德钦的雨崩村徒步。在上雨崩村,偶遇一片数百年的沙棘林。我从沙棘树上轻轻摘下一颗沙棘果,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绽放,与少年时的记忆完美重合。此外,在这里我还见到了经霜杀过的杜梨果。热情好客的当地藏族同胞邀请我品尝这份自然的馈赠,入口的那一刻,往昔的味道再次涌上心头。从黄土高原到云贵高原,相隔数千里的遥远距离,山川地貌截然不同,却生长着这两种相同的植物,有着相似的吃法。那一刻,过去与现在、远方与眼前相互交融重叠,感慨万千。
如今的孩子们,生活在都市的水泥森林里,当他们手捧着酸甜可口的沙棘汁,沉浸在那独特滋味带来的愉悦时,却很少有机会踏上乡野的土地,亲眼去看一看真正的沙棘树。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苹果摆放在精致果盘里,那香甜多汁的口感让他们满心欢喜。然而,鲜有孩子知晓,小小的杜梨树居然是苹果树的祖树。
或许,我们应该带领孩子亲近自然,去触摸沙棘树粗糙的树皮,去探寻杜梨树扎实的山崖。在那无垠广袤的大地之上,溪水欢腾跳跃,溅起晶莹水花,溪边的蛙鸣,此起彼伏交织成趣。层层叠叠的草浪随风翻涌,似绿色的波涛连绵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瓜果成熟的馥郁甜香,丝丝缕缕。远处枣林背后的人家里,炊烟袅袅,为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悠然烟火气。当孩子们真切地亲近这片土地时,便能在血脉的传承中溯源而上,寻得那份温暖而笃定的心灵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