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某一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似乎不过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转瞬即逝,白驹过隙,了无痕迹,日出日落,匆匆一日,最平常不过了。但对于某个人来说,某一天也许就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譬如生日,那是值得纪念的一个好日子。还有,某人在某日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或是亲朋好友为某人举办了隆重的葬礼,都会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11月27日,你记住了这个特殊的日子。但在十八年前,你在这一天并没有联想到爱因斯坦和他的广义相对论。
时令已是小雪,霜冻线悄然越过了长城和燕山山脉,很快抵达海河及渤海海域。晨雾笼罩着这座北方的滨海城市,高耸云天的大厦隐入云雾中,远望犹如琼台楼阁。流经市区的河流寂静无声,河面上漂浮着袅袅白雾,连接两岸的桥梁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呈现出一丝迷蒙的诗意。
你驱车穿过庞大的城市,从这座城市东部的军营,奔赴坐落于城市东南部的一座大学校园。
行进在繁华喧嚣的街市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熙攘往来,热闹非凡,你还有些不太适应。左顾右盼,瞻前顾后,躲闪避让,谨慎前行,终于到达一座大学的校门。
从城市东部月牙河畔的军营,来到城区西南隅津河岸边的校园,仿佛穿越了漫长的二十五年戎马生涯,抛下军装,换上西装,依旧是精神抖擞地站在岁月的黄金马车上,抵达新的人生驿站,热情期待着开启一种新生活。
学术金字塔、智慧的渊薮、精神的乐园、青春的王国等等,人们通常都会挑选一些赞美的词语,用来形容一座高等学府。当你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恰是初冬时节,落叶飘零,草木枯黄,偌大的校园里冷冷清清,了无生气。也许正是上课的时候,师生们都端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下课之后当会热闹起来的吧?
两排高大的教学楼之间的空地上,树立着一片白杨树,此时几乎是落尽了叶子,粗大的树干直挺挺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只在萧疏枝条的顶端,悬挂着几片枯干的叶子,随风摇曳,犹如几只可伶的麻雀,在寒风中发出凄凉的叫声。谁让你冬天来到校园里呢?如果换成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那又该是姹紫嫣红的盎然生机景象!
杨树林子的尽头,就是校园中心广场。一尊雕像占据了喷水池畔,读书的女学生,此时不闻读书声,唯有萧索的寒风从雕像吹来,从雕像那面的湖畔吹来,从两座高大教学楼的空隙间吹来,令你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时,身旁枯干的白蜡树上飞起两只喜鹊,叽叽喳喳飞向西北方的一座大楼。
那不是古老的城堡,而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五层楼,五百多人的校机关就集中在这栋大楼里办公,维持着整个校园的行政管理和教学秩序。如果把一所大学比作一台庞大的机器,行政机关无疑就是它的心脏部件,它有条不紊的工作,担负起一所大学的有序运行,让全校五千多名教职工和三万名学生和谐生活在这里,在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的校园里,师生们悠然地过着仿佛与世隔绝的校园生活。
穿过寂静的校园,你来到城堡的入口,拾级而上,沿着大门前的台阶登上二层楼,径直走进人事处处长的办公室。事先电话预约,处长在办公室等候,但他显然非常忙碌,时常有人走来办事,出出进进,片刻不得安静。即使是在你耐心等候的片刻工夫,处长还接听了几个电话,又占去了几分钟时间。
终于等到他处理完了眼前的公务,他似乎此时才发现,你恭恭敬敬站在他的面前。处长伸出手来,热情欢迎。
“啊呀,你还是来了?学校里的确不适合你啊!你在部队当官,还是去地方党政机关比较合适。大学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老师们不好处,教授们难对付,学生更不好管,知识分子嘛,你很难跟他们处得来啊!”
处长跟你握手的余温犹存,但你从他的欢迎词中,却分明听到了冷漠的意味,似乎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你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既来之则安之。在经过一年时间的漫长等待之后,你不想再改变心中的决定,决意留下来,就留在这所大学里工作。
跟你一起退役转业的战友们,都已陆续到地方的接收单位报到上班了,只剩下你一个人没有着落。有的去了公检法,有的进入市政府区政府党政机关,还有的转业到铁路局、旅游局、海运公司等事业单位。你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到高等学府里讨点儿学问,安心读几本有趣的书。人人都想弄个一官半职,时来运转,平步青云,当官发财,而你却傻乎乎地一门心思痴想着做什么虚无缥缈的学问。
你对高等学府仰慕已久,视教学楼为圣殿,怀揣着憧憬的心情走进了大学校园,得此良机,岂能错失?你再次向处长表白心迹,一心要留在大学里工作。
“那好吧,你将来可不要后悔啊!”
说完这句话,处长从办公桌前起身,你跟在他身后,走进对面的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处长进门的那一刻,室内五六个工作人员纷纷站起来,听候处长的吩咐命令。处长走到靠北窗的一位瘦个子男子面前,轻声交代了几句话,然后转身离开,这时其他人才落座继续办公。瘦个子干事热情邀你坐到他的办公桌旁,帮助办理入职手续。邻桌的一位女干事,端来一杯茶,将纸杯放在了靠近你身旁的桌角。
“老师,您喝茶。”
你第一次被人尊称为“老师”,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因为你自觉不是一位为人师表的老师,而是腹中草莽无学问的一介武夫,阴差阳错闯进了大学校园,便被人误以为是老师,所以心中感觉惴惴不安起来。后来才得知,在大学里面,所有人都可以“老师”称之,此中并不包含多少特别的意味。正像从前你在军营里,新兵见到所有军官都大喊“首长好”,尽管你只是一名兵头将尾的排长,而不是趾高气扬的师长、旅长、军长,但在新兵眼中,你就是一位首长了。
当然,校园里的称呼,也是一门学问,此后你便从中学到了许多高等学府的人情世故。
瘦个子干事把自己使用的电脑让给你使用,让你登录学校人事管理系统,自行填报个人信息,履历、学历、住址、联系电话、身份证号码等等,直到午餐时间才勉强填写完毕,恰好那位干事外出办事归来,他仔细审核了一遍,点头认可。于是,他带着你到另一间办公室,一位女干事为你办理了工作证。从此,你正式入职这所大学。
拿到了工作证的那一刻,你心中喜忧参半,五味杂陈。难道,自己就要在这座城堡里当一名小小公务员吗?或许你将很快蜕变为城堡中的一只跳蚤,一只忙碌采蜜的小蜜蜂,一条随机应变的变色龙。从此,难道你会像眼前杂乱不堪的办公室里这群谨慎从事的办事员一样吗?给你一张办公桌,整日坐在一台电脑前处理公务,拾起当年班超甩袖离开官府时抛弃的那支笔,搜索枯肠,拟制公文,字斟句酌,搬弄词语,以此换得五斗米。
解甲未归田,田园已无何处去?脱掉军装,换上西装,放下枪杆子,拿起笔杆子,告别军营,潜入校园,随遇而安。你将化身为一棵白杨树,安静地伫立在湖畔沉思。你将化作一条小鱼,在校园湖水中随波上下,优哉游哉,独得鱼之乐。你将被施展魔法,成为一部庞大机器中的一个小小的齿轮,固定在机器的某个不显眼的位置上,终日默默而已。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沙场秋点兵。太行山上驱铁骑,易水河畔猎秋风。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你萎缩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办公室一隅,静静守着一台陈旧的电脑,借助头顶上那只日光灯发出的明亮光线,庸庸碌碌处理头绪纷繁的公务。每当微凉的秋风从窗外吹来的时刻,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从前驰骋练兵场的快意人生,哑然失笑,常常引来周围的同事们一脸的狐疑与惊愕。
茶余饭后,你仍是喜爱吟诗作赋,低吟苏辛豪放悲壮的词章。英雄失路,壮志难酬,悲愤扼腕,慨当以慷。长诗写罢还自吟,独立湖畔立黄昏。刀枪剑戟成旧梦,笔墨纸砚绘新图。文学成了隐藏在你心灵深处的世外桃源,庆幸有它拯救了你的灵魂。
你用写作对抗壮年的艰难,抵消命运之神粗暴地对待你的荒谬,在空空荡荡的偌大校园里,时常超脱现实的纷争与荒诞,自我解脱精神束缚,悠然地过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诗意生活。
出生于北非阿尔及利亚蒙多维小镇上的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43岁前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你呢,43岁便以中校军衔退役,自动终结了二十五年的戎马生涯,主动抛弃了荒谬可笑的将军梦。却又跑进这座城市西南隅的大学校园里,隐身于校园西北角的一处阴暗的值班室里,做起了荒诞不经的学者梦。
宋代大文豪苏轼,43岁那一年,在湖州知州任上被捕,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逃犯,被押解到北宋都城汴京,扔进乌台监狱,受尽摧残凌辱,于当年腊月廿九日结案,无罪释放,贬放于黄州,美其名曰“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对于苏轼而言,43岁恰逢他的一场人生劫难,在劫难逃,死里逃生,幸甚至哉!他将在偏僻荒凉的黄州度过五年艰难的生存,并将在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中登上辉煌灿烂的顶峰,让《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篇佳作辉耀于世,彪炳文史,传诵千古。
同样是43岁,你经历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大转折,从军营到校园,从赳赳武夫到儒雅文人,重新获得了你的文学梦。在大学校园里工作、读书、写作,终日默默,就像校园里的一棵冬树,迎风而立,沉思默想。
你的青春岁月,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连同人世艰难的中年,都留在了戎马倥偬的从军行。二十五年弃置身,悲愤满怀出辕门。当你跨出营区大门的那一刻,已经站在壮年的入口处,并且转身离去,又跨进了一座大学校园。侯门一入深似海,庄严的校门同样是讳莫如深,高高围墙之内的校园,早已不是属于你的桃花源,更不是姹紫嫣红花开遍的大观园,属于你的只是一份平凡而谦卑的工作。没有浪漫,没有激情,年复一年,日月轮回,重复着一种刻板而枯燥的生活。但你没有放弃心中的梦想,依旧幻想着在花园似的校园里,寻觅深刻的哲思和清新的诗句。
你仍是一名管理干部,从军事管理转向高校管理,依旧是做官,甘愿当一名风尘小吏,照样是混迹官场之上,升降沉浮,悲喜荣辱,随波逐流,与世推移,闲度日月。
11月27日,无意之中,竟然成为令你永久怀念的一个特殊纪念日。此后,每年的这一天,停下工作,停止读书,你都会徜徉在寒风萧瑟的校园里,深情回忆第一次走进校园的这个特殊的日子,并且随着时光流逝,不断赋予它新的寓意。
在这座滨海城市,夏季盛行东南风,带来丰盛的雨水,冬季则是西北风日夜吹刮,刮来寒风与暴雪。校园西北角有一座三层小楼,楼房虽矮,里面却挤满了五六个单位,混杂在一起办公。一楼及二层的西半部分属于保卫处,其余房间分属于后勤处宿管科、教务处教材管理中心、军校委培生办公室及学工部管辖的几个学生社团组织。这座三层小楼的前面,相距七八步,矗立着一栋十三层高的大楼,是学生宿舍。它安全遮挡了阳光,同时又将冬季从西北角刮来的寒风挡回来,倒灌进了北侧小楼一层的保卫处。学生宿舍楼里人员集中居住,厕所下水道不定时发生堵塞,致使污水漫溢,寒风中时常弥漫着屎尿的恶臭气息。
你在人事处办完了入职手续,就来到被人戏称为“小西伯利亚”的校园西北角,被安置在一层楼最西端的保卫处值班室。这里的一名女干部刚刚退休,你填补了那个科员的空缺,坐在值班室里值班,收听报警电话并做好记录。每天都坐在值班室里,看似十分轻松,但时间久了,也就感到非常无聊。百无聊赖之中,你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几本书,有滋有味地读了起来,这样便能轻快地打发漫长的时光。
你又想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间在值班室里发生了奇妙的衰变,一分一秒都在拖延,时间在这个地方被什么魔力拉长了。
这里汇集了一群丢失了灵魂的人,他们跟高校的教学科研好像没有任何关联,只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运动会开幕式、毕业生就业招聘会等大型群体性集会的时候,全员出动,在会场外围执勤,维持校园秩序。他们什么也不关心,全神贯注地盯着股票、彩票和每月发放的钞票,期待股市上扬和彩票中奖,期望日子快快过,每月固定的那一天,到会计那里领取工资,双手攥着一把钞票,乐不可支。
你是外来的陌生人,你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谨小慎微,谨言慎行,担心自己不久也会丢失了灵魂,就像身边的这些人一样,迷失于股票、彩票和钞票交织在一起的迷魂阵里。在他们眼中,你这个沉默的壮汉,无疑是一个外星人。
此时,你发现值班室外的铁栏杆刺破了蔚蓝的天空,冷冷地矗立在校园的边缘,就像监狱的围墙一样。铁栏杆上安装了一个小门,保卫处的人们人手一把钥匙,上下班的时候打开,便利出入,不用再绕道远处的校门。哦,原来冬天凛冽的寒风,都是从这个铁门吹进整个校园的啊!
寒风整日吹刮,吹进了三层小楼,冷风在走廊里乱窜,每个人的脸上都镌刻着冷漠与麻木,不知他们的笑脸都藏到了哪里。
午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在学生宿舍旁的食堂吃过午饭,你没有回到小楼里,而是径直走进湖畔的图书馆。那里温暖如春,芝麻为你开门,你如同走进了阿里巴巴藏宝的洞穴,贪婪地阅读经典著作,心游万仞,思接千载,乐以忘忧,轻松地度过一个半小时,这是一天当中愉悦心魂的一段好时光。
时值昏黄,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终于照进了值班室的西窗,金色的霞光洒落在你的身上,一声嘹丽的雁鸣从天空飘落,唤醒了你迷茫的心灵。
此时,霜冻线已经推进到了黄河北岸。一只落伍的孤雁飞掠校园,停留在尚未结冰的冰冷湖面上,游动觅食,短暂歇息几天后,在一个萧瑟清冷的黄昏,离开校园,飞向远方。谁也不知道它的目的地在何方,谁也不会刻意关注一只孤雁的命运。
时令就将进入大雪,但依旧是干冷,无雪,寒风日夜聒噪,吹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在空旷无人的广场和操场上,大风肆意吹刮着,卷起落叶和纸屑,凌空飞舞,尽情挥洒冬日的豪情。但它却进不到封闭门窗的办公楼、教学楼、图书馆,那里面总是暖风拂面轻轻吹,温暖如春。
夜晚,街市华灯初上,你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离开值班室,再次穿过熙攘热闹的街市,原途返回,匆匆回到家中,忠实的妻子为你准备了可口的晚餐。
晚饭后,你默然伫立楼台上,观赏城市夜景。哦,下雪啦?是飞霰,还是霜花?若有若无,轻盈飞舞,撩拨心绪,寥廓江天万里霜。
今夜,校园里该会落下第一场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