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无雨,唯有漫天柳絮,凌空飞舞,环绕在你身旁,时而落在脸庞,粘连不绝,搅扰满怀纷飞凌乱的思绪。春雨难觅踪影,冀中平原又迎来一个干旱的春天。从远方城市归来的游子,痴情地凝视着车窗外掠过的一片片麦田,田野上的麦苗早已返青,青绿悦目,聊以慰藉郁结心底的乡愁。
当列车越过宽阔的滹沱河,就开始减慢行驶速度,缓缓停靠在饶阳站。车站很小,上下车的乘客很少,它只有两列站台,从列车上跳下来七八个旅客,火车便立刻启动了,加速驶离,继续向南方飞奔。你茫然站在车站月台上,扭头眺望,目光越过闪亮的铁轨,隐约望见铁道西侧的一座村庄,绿树丛中的屋舍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但你心中很清楚那座村庄里的情形,熟悉村子里的每一条街道,还记得每一家房舍从前的模样。
无疑,那就是白池村,它正是你此行的目的地。
许多年前,你在那里出生,度过了幼年、童年和少年时期,然后就在十八岁深秋的一个清晨,悄然离开了它,钻进太行山中的军营服役。一去数十年,白池村便成为令你魂牵梦绕的故乡,从而在心底埋藏着浓郁的乡愁,就像酝酿着一坛浓烈的醇酒,每当在异乡的深夜想到白池村的时候,必然会心魂沉醉。父母亲埋葬在这片土地,兄弟姐妹还生活在这里,父老乡亲们依旧在这个地方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静日子。故乡是你生命之舟停泊的港湾,归来又归去,情深深几许。故乡的另一层深意,是它至今仍珍藏着你往昔的童年与少年时光,这里有你的斑斓梦想,更有令你深情眷恋的依稀往事。
你是一只燕子,从白池村起飞,飞向远方,又常常在春天逆风归来,痴情寻觅旧巢。
你是一棵四处流浪的白杨树,枝头上带着白池村的鸟鸣与云霞,但你却把自己的根留在了故乡。每一次归来,都是寻根之旅。
燕子归来,在早春二月一个暖阳温煦的午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久别的白池村。
你背着极其臃肿的行囊,离开了略显冷清的火车站,然而车站前面的马路上却是另一番熙攘热闹景象。道路两旁摆满了摊位,这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出售蔬菜、水果、糕点零食、服装鞋帽等各类日常生活用品,它显然不只是卖给乘坐火车途径饶阳的旅客,而是用低廉的价格吸引着火车站周围的人们前来购买,他们是车站周围村庄的乡亲们,还有居住在县城的闲人们。买卖交易十分兴旺,摊贩高亢洪亮的叫卖声在空中回荡,还夹杂着讨价还价的辩论,烘托着这条马路的繁华气氛。
笔直的道路与铁道并行,向北直通向滹沱河大堤。距离火车站越远,摊位就变得越来越少了。就在那截最热闹的地段,距离车站二百多米的地方,铁道下面的一个涵洞赫然在目,洞内黑漆漆,每当车辆与行人穿行的时候,昏暗的光线与迷蒙的烟尘混合在一起,犹如穿行在梦境中的一条幽深的隧道,时光仿佛凝滞在里面了。这是县城连接白池村的一条脐带,也是很容易被人们忽视的一截盲肠。
你迈着舒缓的脚步,穿过午后若明若暗的涵洞,走进白池村,绕着村边的环形路缓慢行走。一阵悠长的汽笛响起,一列火车急速驶过了火车站,似乎是在跟这里的人们打声招呼,没有停留,匆匆而去。
细细的烟尘在村外的路上轻轻飘飞,柳絮在你眼前恣意飞舞,恼人的柳絮,年年春天准时飞来,撩拨游子满怀的愁绪。没有春雨,只有柳絮,这个哀婉的清明节,又该如何消受?
二哥家的院门敞开着,寂静无声,唯有一只灰色的猫在院子里悠闲踱步,见到有人走进来,灰猫机灵地钻进了屋门。
你追着猫的轻灵脚步走进屋,哥嫂正躺在床上午休,听到动静,他们醒来,坐在床沿上。二哥的轮椅坏了,扔在窗外,他换上了一个便携式座椅,平时就手扶着椅子移动身体,这把椅子成了他晚年的生命支柱。当然,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离不开嫂子照顾,吃饭,喝药,都需要嫂子关照。孩子们都很忙,谁也顾不上照顾年迈的父母。
大儿子常年在外地打工,小儿子忙碌着打理自己的温室大棚,两个儿媳也都有自己的事情,白天都外出做活,只有黄昏才回家。春暖花开的时节,温室里的葡萄正是修剪的大忙时段,小儿子整日在大棚里忙活,天晚了,就在那里留宿,晚上也顾不得回家。今年的葡萄价格低落,往年十块钱一斤的阳光玫瑰,如今只有三块钱发货,如果细算一下成本,能够收回投入的成本就算不错了。人们跟风似的忙碌,耕地越来越少,几乎都不再种庄稼,仅有的几亩地,精打细算,只能用来搭建温室大棚,提高土地单位面积的产出效率。先是种蔬菜,后来又栽种甜瓜,随着葡萄价格上涨,近几年都在栽种葡萄,却不料今年葡萄价格忽然一下子跌下来,损失不小。白池村靠近县城,但人们心里总是摸不准市场的脉搏,随风起舞,却时常在风中迷失方向。位于县城边缘的白池村,在城镇化的风潮中,被时代之风裹挟着,茫然前行,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
你认为白池村所在的位置具有象征意味。京九铁路把白池村与县城切割开来,仅仅在村东的铁道轨下面留了一个涵洞,让这座村庄跟县城保持着密切联系,乡亲们便从涵洞里钻来钻去,到县城里购物或者办事。在乡亲们心目中,县城就是一座城市了。所以,有人去县城办事,逢人就会说:“俺去城里了。”白池村被铁道分割到县城之外,但随着县城规模不断扩大,就像摊大饼一样,在村西建设了占地千亩的开发区,红红火火的繁荣景象没有热闹多久,开发区内的企业不久后纷纷关闭,代之以数十栋高楼拔地而起,白池村没有尝到经济开发的甜头,却在失去了千亩良田之后,只能依靠外出打工挣钱,以便一日三餐能够吃上大饼,半工半农,勉强维持生计。
新城区的建设规划就像画大饼,越画越大。几年间,三条环城路把白池村环抱起来,像从县城里伸出去的两条长臂,把村庄重新又搂进了县城的怀抱。白池村从前在县城西北,新城区逐渐向西延伸,尽管村庄多少年一动未动,但如今它却位于新城区的东北方了。公检法机关及县医院新楼都已建在了白池村之西,陆续搬迁过去。
大饼画得很大,饼再大也大不过烙饼的大锅。失去祖祖辈辈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几千亩耕地,年轻人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老人们依靠每个月不足二百元的失地补偿金,勉强糊口,赖此养老。画饼岂能充饥?
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你用金黄色的玉米面饼喂养苦难的童年,只有在麦收过后及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弥漫着阵阵麦香的白面大饼。童年的味蕾留下了难于磨灭的记忆,尽管时光悄然流逝了五十多年,但你至今仍固执地认为,热大饼夹炒鸡蛋仍是世界上最香甜可口的美食。
二嫂做的饭菜很丰盛,当然有熏肠,这是饶阳的特色食品。你拿起一张发面饼,加入熏肠、豆瓣酱和小葱,卷起来、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饭桌上还有一碗小葱拌豆腐,嫂子特意给你准备的,你吃下去了大半碗。
你送给二哥一包香烟,他麻利地剥开烟盒,取出一支烟,缓缓点燃,深吸一口,美滋滋地吐出一股白烟。
二嫂说:“医生不让他抽烟,他不听呢!饭不吃也要抽烟。”
二哥患脑血栓多年,一日三餐,唯有药相伴。饭可以少吃,但烟却不能一日不抽。二哥年近八旬,别无所好,就剩下抽烟这一项嗜好了,活到这个岁数,你说还戒烟干什么?
“就是啦,前几日我去城里,还给他买了一条烟呢!”二嫂笑着说,二哥也跟着笑了起来。
村子里都是新房,一家比一家修建得漂亮。村街修成了水泥路,安装了电灯,街边栽种了小榆树,就是那种在城市花园里生长的矮小树苗,它们仅只是起到绿化美化环境的作用,永远也长不成参天大树。村口的池塘边上还有几棵杂树,大多是白杨树,见不到高大的旱柳。在你的童年时代,村庄周围都是高大的巨柳,黄莺春天里就在柳枝间飞鸣,柳雀嬉戏,啄木鸟有节奏地敲击着树干,处处洋溢着温馨的诗意。你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却见不到一棵大树,不知它们何时一棵一棵地消失了。村街上只有低矮的小榆树,泛着一抹翠绿,妆扮着白池村的春天。
没有柳树,柳絮又是从哪里飞来的呢?你寻思良久,找不到答案。
夜晚,你漫步在县城寂静的街道,在霓虹灯闪烁的春夜里独自徘徊。县城的大街上也没有柳树,但仍有轻盈如雪的柳絮在飞舞。子夜时分,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但柳絮仍在满街飞舞,飞入游子的梦境。
没有柳树,柳絮又是从哪里飞来的呢?直到午夜入睡的时辰,你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无端的思绪,就像恼人的柳絮肆意飘飞。
饶阳县城的每个清晨,一年四季都是由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开启的。在新旧县城交汇处的一家早点铺里,你品尝了一碗豆腐脑,但似乎再也找不到往昔童年的甜美味道了。还是那一碗豆腐脑,依旧是洁白如玉的豆腐和酱红色的卤汤汁儿,分外诱人食欲的色泽,色香味俱佳,但时间这位魔法师却悄悄地改变了你的味蕾。
真是奇怪啊,你觉得这一碗饶阳豆腐脑,跟你在北京、兰州、成都、广州、哈尔滨等地吃到的豆腐脑,那味道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或者说,味道都是一样的,同一样的鲜美滋味。
所有的食物,唯有童年的味道最甜美。饥饿的感觉,是一种切肤之痛,早已潜入了你的潜意识。饥肠辘辘的清晨,如果能够得到一碗清香四溢的豆腐脑,再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四五个雪白的大馒头,那无疑就是世上最可口的美食了。有人说,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你于是就把这句话,当做人生箴言。
你从县城出发,乘坐汽车赴滹沱河大堤扫墓。白池村北面的道路正在断交施工,敷设排水管道,汽车只能从县城北面绕过思吉村,驶上高高的河堤,沿着平整的堤埝道路向西行驶。在河堤上眺望原野,宽阔的河滩地里,沃野千里,麦苗青翠,令人悦目娱心。
前方就是一条高速公路,横跨过高高的河堤,高速路上的汽车如过江之鲫,你追我逐,急速奔驰。
小汽车在河堤上掉头,司机站在土埝子上抽烟,他等着你,你便跳跃着来到河堤下,祭奠逝去多年的父母,感念父母辛勤养育之恩。
风沙弥漫,柳絮飞舞,汽车原路返回,钻过铁道下的涵洞,把你送到了白池村。
午前,你走进了故园西邻树德哥的院子里。小院里静悄悄的,几畦青菜,绿莹莹,鲜嫩嫩,散发着盎然春意。
树德嫂正站在门外打电话,见到你推门进来,她立刻笑脸相迎,对着手机说一声“你七叔来咱家了”,于是便挂断了电话。她应当是跟自己的哪个儿子通话。
树德嫂推开屋门,走进里间屋,伸手推起正在床上躺卧的树德哥。
已是仲春时节,屋外阳光灿烂,午前天气很暖和了,但屋子里面略显寒意,所以树德哥还穿着臃肿的棉衣,脖颈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脖,围得严严实实。他缓慢起身,坐在床沿上跟你谈话。树德哥已年逾八旬,精神大不如前,但他见到你很高兴,欢快地畅谈起来。他说,自己主要问题是眼睛,眼底钙化,不可逆转,视力越来越差,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医院输一次液,只能顺其自然吧。这几天,脖子受风了,僵硬,转头都困难。要说病嘛,还没有什么大病,可就是感觉这儿那儿的不舒服,这就是老了吧?
树德哥平日里沉默寡言,或许是久别重逢的缘故吧,今天却抱病跟你谈论了很长时间。
他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安平县丝网厂打工,二儿子在县电力公司工作,小儿子在新城区搞汽车装饰,各忙各的事情。
树德哥说的好,年岁大了,照顾好自个,不给儿孙们添麻烦。
在这座村庄里,树德哥是一位知书达理的乡贤。走过八十年漫长人生之路,他是一位头脑清醒的智者。
你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在你童年时期,树德哥在县城东风机械厂上班,五级钳工,每月工资三十五元。他平时就穿着工厂发给的蓝色制服,每天清晨离开村庄,骑着自行车到机械厂上班,黄昏又回到村子里。他的妻子在家中,负责照顾三个孩子,平日还参加生产队田间劳动。树德哥在工休日也去地里干活,样样农活都会做。村里实行土地承包之后,他跟妻子一起耕种自家分得的几亩责任田,他也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有一份国营企业的工作,又有固定的工资收入,在食不果腹的村民们眼中,树德哥家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非常令人羡慕。
在你忍饥挨饿度过的童年时期,每当家中面临断炊之虞的绝境,母亲总是跑到树德嫂面前,向她借上几块钱,然后去县城集市买米买面,借此延续屋顶上不绝如缕的炊烟。寅吃卯粮,借新还旧,要等上几个月,甚至是更长的时日,才能还清借款。四十七年前的清明节,母亲去县城赶集,晌午回家的时候,倒在了村外的羊肠小道上。母亲突然离世,乡亲们纷纷赶来帮助料理后事。树德嫂说,婶子早上找她借了五块钱去赶集。有一位大叔对她讲,借你的钱,当然是少不了要还你的。那时,五元钱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相当于如今的几百元吧?
你至今感念树德哥嫂急人所难的功德,故而每当回乡见到他们的时候,心中仍充满了感激之情。
树德弟弟刘金榜,如今却是疾病缠身。
金榜哥是你的启蒙老师,他曾经在白池村小学任教,担任你的算术教师兼班主任。刘老师婚后数年,夫妇没有生育,媳妇便时常住在娘家褚庄。他几乎就是一个人过日子,除了在小学任教,也没有其他事情,生活倒是很轻松。那时,他的老父还在,他们兄弟二人轮流担负父亲的饮食,每家一个月。轮到父亲在自家吃饭的时候,刘老师一日三餐都要在灶台前忙碌,保障父亲吃好饭。他的父亲通常早晨去县城散步,顺便在城里吃过早餐再回村,这样刘老师只准备午饭和晚餐,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吃手擀面,夏天也无非是用凉水浇一下煮熟的热面条,就算是凉拌面。
刘老师给你理发,主动承担起了这项义务。你的头发长了的时候,就跑到他家中,待他吃过午饭,就从堂屋里搬出一张木凳,放在院子当中。你端坐其上,刘老师手持理发推子,一边理发,一边跟你聊天。这项义务,直到你十八岁外出参军,才得以结束。
刘老师也爱到你家串门,蹲在门槛上,跟你的父母拉家常。有一年盛夏午后,你大概是读小学三年级,约上几位小伙伴,跑到村口池塘中游泳,竟然忘记了下午上课的事儿。刘老师找到池塘来,把你们几个调皮蛋领回学校里。刘老师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的母亲,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受到了母亲的严词责备。夏日一场暴雨过后,池塘中的水很深很浑浊,水中还有许多杂草,游泳是很危险的行为。
小学结业后,你升入思吉村中学读书,刘老师被调配到外村任教。那时乡村教育经费紧张,老师们的工资时常被拖欠,欠薪影响了农村教师队伍的思想稳定,许多教师便自动脱离了教师岗位。刘老师办理了留职停薪手续,跟他人合伙购买了一辆大货车,跑起了长途运输。
这时,刘老师的儿子出生了,数年后,又迎来了一对双胞胎,养育三个儿子,给他增加了生活压力,驾驶大货车跑长途运输,劳累且危险。后来,刘老师患上了脑血栓和糖尿病,不幸又遭逢一场车祸,便不得不放弃长途货运业务,在家安心养病。
你尚记得,在你担任连长的时候,刘老师曾经路过你所在的城市,来到部队找你。通信员从连队食堂打来一盆饭菜,你在办公室里招待刘老师吃午饭,饭后便告别离去。
如今,刘老师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大儿子在沧州部队当上了军官,后来转业安置在当地的地方部门工作。他跟媳妇在沧州儿子家中断断续续生活了几年,帮助照看孩子。
刘老师也时常回到饶阳,回家住一段时日,然后再返回沧州。前几年,你回乡的时候遇到了刘老师,他骑着三轮车缓慢行进,从白池村出发,到县城大街上绕行一圈。他的脑血栓病情逐渐加重,不见好转,人也变得木讷起来,遇到熟人,话也少了。你和他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相遇,他停住三轮车,交谈几句,神情木然,然后蹬着车离去,返回白池村。
今年春节前,刘老师在沧州大病一场,住院治疗四个月,疗效不佳,待到春天天气暖和了,就回到白池村,在家中休养。他没有终老沧州,而是回到家乡。
你从树德哥院子走出来,转个弯就走进了刘老师家。
见到眼前这一幕的那一刻,你的心魂为之一惊!
他瘫坐在轮椅上,头上歪戴着一只旅行帽,左半身失去知觉,右手在空中挥舞,右腿和脚也随之晃动,口中念念有词,语言混乱,毫无逻辑,像一位魔法师念着咒语。家中雇来的护工将轮椅推到室外窗台下,气温逐渐上升,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几滴汗珠,他抬起手,扯下帽子,扔在地上,露出光秃秃的硕大头颅。师母侍立在轮椅旁,手指着你,高声问他:“你看这是谁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用清晰的口气说出了你的乳名!
师母诧异不已:“他现在谁也认不出来了,想不到还能认出你!”
这就是你的人生启蒙老师,这就是你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理发师,这就是你亦师亦友情同手足的金榜哥!
时值暮春时节,午间阳光灿烂,看到刘老师呆坐在轮椅上的那一刻,你心中蓦然想到了阴云密布的黄昏。是的,亲爱的刘老师已经走到了生命之路的黄昏,他正在与命运之神拔河,不是用身体,而是用意志与病魔抗争,艰难地走向遥远的地平线。
黄昏,生命的黄昏,短暂而又辉煌,夜幕即将降临,黑暗的夜色终将把他吞没,人生之路的终点,无疑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在二哥家中吃过午饭,从白池村出发,前往滹沱河畔的小崔村,探望大姐。
滹沱河从白池村北流过,东行绕过县城,然后缓慢转了一个大弯,流向东南去。沿着滹沱河一侧河堤顶部的道路前行,小崔村就在距离县城五公里处的滹沱河岸边,依傍着高高的大河堤。
你走进大姐家空荡荡的院子,鸡狗跑动叫唤起来。几只羊在圈舍里默默吃草,只有一只羊抬头看了你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咀嚼草料,满院子弥散着羊粪蛋的气味。
大姐和姐夫躺在炕上午睡,你没有惊动他们,而是悄悄地放下行囊,走出村庄,来到村南的小河旁,观看返青的麦苗。几位闲人蹲在河沟里钓鱼撒网,河坡上立着几棵东倒西歪的杂树,河面上晃动着人和树的影子,河水清亮,水中肯定有鱼虾游动。
你没有看见柳树,但柳絮如影相随,依旧在你的四周飞舞。
绿油油的麦田与塑料布覆盖的果蔬大棚错落相间,青白相映,构成了一幅冀中平原春天的乡村画卷。你沿着岸边的小路走到水闸,站在水闸上眺望两岸风景。这里远离县城,一幅乡村田园画卷呈现眼前,顿时让人回归原野,沐风而立,恬然自适。
外甥颖超找你来了,一起相伴漫步回到村中。
姐夫早已醒来,他正站在门外的水龙头旁,手中端着一只铝盆,接水,搅拌鸡饲料。群鸡仍在笼中啼鸣,那只黑狗却安静下来了,默然注视着你,一声不吭。姐夫把鸡食倒进鸡笼的食槽中,群鸡立刻争抢啄食。他又忙着给那群羊拌食,又要忙乎一阵子。姐夫总是这样忙碌,一年四季都忙,好在大姐病倒之后,家中卖掉了那五头牛,这样就要轻松一些了。除了在家中伺候这一群家禽活物,还要耕种自家的四亩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不误农时,终日劳累。这几年,大姐生病,姐夫一面在地里劳作,一面在家中照顾大姐的饮食起居,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姐夫的身上。他显然很累,但顾不上歇息,依旧每日家里家外地忙碌不停。
大姐还在沉睡,姐夫和外甥女大声呼喊,也没能唤醒她。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外甥女二红邀请的乡村医生来到家中,二红强行将她唤醒,但她只是睁一睁眼,漠然注视了你一眼,又昏昏睡去。大姐平静地躺在炕上,医生给她输液,药液瓶悬挂在墙壁上,医生又仔细交代了更换药液针头的方法,留下三瓶药液,然后骑上自己的电动车离去。
一瓶药液输完需要半小时,消炎药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大姐睁开眼,看看你,依旧紧闭着嘴,不说话。二红将她扶起身,用自己身体当靠背,让她坐起来,慢慢为她梳头。二红为母亲沏了一杯葡萄糖奶粉,用小勺喂一口,她含在嘴里,就是不咽下去。终于咽下去那口奶汁,二红将她放倒,盖好棉被,大姐便又昏昏睡去。
小脑萎缩,大脑迟钝,脑血栓,心脏病,病魔将大姐击倒,她再也站不起来了。春节前在县中医院住院治疗了二十多天,医生建议回家养病,病是治不好了,医生也是无力回天,还是顺其自然吧。
你忽然想到了外婆。四十三年前的暮秋时节,你离乡参军,数月之后,外婆离世。据说,外婆临终前,三天米水不进,姨母和大姐日夜守候在身旁,在初春的一个寒冷的日子,她们共同送走了慈祥的外婆。二十八年前的芒种,姨母一病而亡。如今,大姐也变成了昔日的外婆,卧病在床,女儿日夜服侍,渐渐隐入生命的黄昏。
时近黄昏,你告别大姐一家人,走出小崔村,乘车返回县城,今夜还将有一场丰盛的晚餐等着你。清明时节的酒,每一滴都是醉人心魂的乡愁。
你是春天归来的燕子,归来又将归去。
你乘坐途经饶阳站的列车,告别故乡,踏上旅途,奔向三月里如诗如画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