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举的头像

马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2/12
分享

冷暖人家

晴朗的上午,山风微微,白云依依,俊鸟翱翔。座落在镇中心的南山小学整洁肃穆,教师的讲解声和学生们的朗读声此起彼伏。

不大会儿,放学的铃声响起,同学们像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的笑闹着涌出教室,走出校门,校园里一时间喧闹无比。

安迪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他把课堂上老师留下的习题做完,才合上书本回家。安迪家在南山镇东街,距离南山小学十来分钟的路程。将老师布置的作业提前完成,安迪心情很好,一路上蹦蹦跳跳的,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里。

安迪的家在街道一条小胡同的深处,一座干净的小院,三间破旧的砖瓦房。像这样的住户,镇子里还有十多家。

安迪的奶奶坐在门左旁,妈妈巧玲坐在门右旁缝补衣服,田青在厨房里忙活着做饭。

“奶奶,叔叔,妈妈!我回来了!”

人未进门,欢快的声音已传进院子里。

巧玲停下手里的活儿,田青从厨房里闪出来。

“今天回来这么快?快洗手吃饭,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茄子!”

田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说。

“太好了!”

安迪高兴地把来到水池旁,拧开水龙头洗手。巧玲满脸笑容地看着儿子问:“今天咋回事儿,咋这么高兴呢?”

安迪边用毛巾擦手边答:“老师留的作业我提前做完了!”

巧玲夸赞道:“儿子真棒!来,准备吃饭!”

说完,娘儿俩和奶奶来到堂屋里的饭桌前坐下。田青把饭菜端上桌,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起来。

“巧玲,我已经和大牛说好了,明天就跟他去山里的煤窑干活。干一年攒点钱,明年咱粉刷一下房子,正式举办婚礼!”

田青边吃边对巧玲说。

巧玲放下手里的碗,看着田青担心地说:“大牛去的是小煤窑,不安全,万一有个好歹,我和安迪咋办!”

田青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大牛都干两年了,也没有遇到过啥危险,没你想的那么邪乎。”

“小煤窑不保把(安全),别去了!”

娘插话道。

巧玲犹豫地说:“我不想让你去,还是担心……”

田青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说:“你放心,我会多加小心的。等明年挣到了钱,咱们风风光光地办场婚礼,也不枉你跟了我这一年!”

安迪搁下饭碗笑着问:“叔叔,等明年你和妈妈办了婚礼,我是不是要改口叫你爸爸了?”

田青笑道:“当然了!不过,你现在就可以改口!”

安迪调皮地说:“改口得给改口费,你现在没钱给!”

一家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巧玲和田青是一对搭伙夫妻。两人没有领证,凑在一起过日子。这样的特殊家庭在社会上并不少见。

巧玲几年前丈夫出车祸死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苦度日月。田青因为家穷娶不上媳妇,后来总算成了家,可老婆患癌症一命呜呼,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一年前两人在镇上的石料厂打工,一来二去产生了感情。半年后,石料厂被查封倒闭,两人便搭伙过起了日子。

田青高大壮实,勤劳忠厚。巧玲带着安迪来到家里后,他乐开了花,待娘儿俩有十二分。特别是对安迪,他视同己出,好吃的留给他,好穿的买给他,只要安迪想要的,田青都会想方设法给他弄来。

安迪也喜欢这个憨厚朴实的叔叔,他有时不自觉地拿田青和去世的爸爸作比较,觉得叔叔比爸爸对他还要好。每每看到田青为自己和妈妈忙前忙后,他就发自心底的感激,一种难以抑制的亲近感便油然而生。

见安迪和田青那么亲密无间,巧玲心里喝了蜜似的甜,她无比的欣慰和满足,感谢上苍让她重新找到了幸福。

第二天吃过早饭,巧玲把田青的被褥、衣物从柜子里整理出来,叠好装进蛇皮袋里。田青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走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了她,脸在她的脖颈、耳畔摩挲。巧玲一哆嗦,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攥住田青的胳臂,闭上了眼睛。两人就这样静待了片刻,巧玲轻轻挣开了田青的拥抱,转脸盯着他说:“你记住我的话,挣钱不挣钱不当紧,千万注意安全!我和安迪在家等着你呢!”

田青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记住了,一定时时刻刻小心,保证完完整整地回家!”

“叔叔,你去煤窑后会经常给我打电话吗?”

不知什么时候安迪站在了一旁。田青赶紧松开巧玲的手,来到他身边蹲下,双手按住他的双臂说:“放心,一有空闲我就会给你和妈妈打电话的!你在家要听话,好好读书!”

安迪点点头,大人似的说:“你放心去吧,家里不要操心,有我在呢!”

田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那说定了,家里就拜托你了!”

爷儿俩的话让巧玲忍不住“扑哧”笑了,她嗔道:“好了,你俩别贫了,快走吧,别误了车!”

田青应了一声,过去将蛇皮袋扛在肩上。

将田青送到街边,巧玲母子和他依依惜别。田青一步一回头地往远处走去。安迪挥舞着小手,眼睛里竟流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巧玲望着田青渐去渐远的身影,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她感觉有一根纤细的铁丝拉扯着她的心,让她心慌气短,失魂落魄。当田青的背影消失的时候,她终于忍受不住,蹲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蜡黄。

安迪见妈妈忽然蹲在地上满脸痛苦的表情,非常害怕,他拉住妈妈的胳膊焦急地问:“妈妈,你怎么了?怎么了?”

巧玲缓了一下,喘息着说:“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

安迪四下里瞅了瞅,发现一块纸被,跑过去捡过来放在地上,让妈妈坐上去:“妈,你坐这里歇一会儿,不行的话咱去医院!”

巧玲坐在纸被上,许久才缓过气来。她知道,自己不是有病,而是过分担心田青的安全才会这样的。


田青去煤窑打工之后,安迪果然变了个人似的,在学校学习更加刻苦认真,在家里家务活和妈妈抢着干,而且还跟妈妈学着做饭、洗衣,俨然一个小大人。安迪的懂事、成熟让巧玲欣慰不已,奶奶让对这个孙子喜爱有加,看见他便眉开眼笑。

每隔两天,田青就会在夜里打来一次电话,和巧玲、母亲说几句后,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安迪叽叽咕咕地神聊,每次都逗得安迪咯咯笑个不停。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清苦,但不乏快乐和希望。一家人都在忙忙碌碌中期待着重逢的日子。然而人生有太多的意外和不确定因素,田青走后两个月,巧玲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如晴天霹雳,将幸福的日子击得粉碎。

电话是小煤窑所在地的医院里打来的,电话里说,小煤窑发生事故,田青被砸断脊骨,让她速去。

接电话时,巧玲正在买菜回来的路上。得到这个消息,她几乎瘫在路上,几个邻居将她送到了家里。

巧玲没敢停顿,安排安迪在家照顾好奶奶,便搭车赶往医院。

田青躺在重症病房里,挂着氧气,监测仪器“滴滴”作响。巧玲进病房看到这一切,精神瞬间失控,她扑倒在床前,发疯似的哭喊:“田青,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我不是让你注意安全吗,咋会变成这个样子!”

田青虽然不能动弹,但头脑清醒,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可嘴不听使唤,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小煤窑负责处理此事的人和护士一起将巧玲拉起来,劝她冷静。经过众人的一再劝说,巧玲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医院的小型会客室里,田青的主治医生、小煤窑方代表向巧玲通报田青的情况。

主治医生率先发言:“作为田青的家属,请您多保重。田青脊椎断裂神经损伤,经过治疗,虽然可以保住性命,但他恐怕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了!”

巧玲听医生这么说,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医生劝道:“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伤心难过也无济于事。您要坦然面对,尽心尽力地照顾好病人,别让他因为久卧在床生了褥疮,加重病情!”

医生的话对巧玲没起作用,她依旧呜呜咽咽地哭。主治医生看了看小煤窑代表,站起身来说:“下面的事你们谈吧,我还有病人,先走了!”

说完径直开门离去。

小煤窑代表是个30多岁的胖子,留着寸头,肥头大耳,深陷肉里的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他虽然穿着一身板正的花格子西装,皮鞋锃亮,看起来很讲究,但没有一点成功人士的气质,一看就不是好人。

等主治医生走远了,他站起来来到巧玲身旁,满脸堆笑地说:“姐,哭能解决问题吗?哭坏了身子谁心疼你?别哭了,听弟弟说两句!”

巧玲又抽泣了一会儿止住了哭声,她接过男子递过来的纸巾,拭去腮边的泪水。

男子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轻声细语地说:“姐,实话告诉你,煤窑这次事故受伤的不止田青一个人,其他人都处理好了,医疗费报销,每人补助三万块钱。考虑到田青伤势比较严重,老板特殊照顾,给你们补助五万块怎么样?”

巧玲听明白了,煤窑老板这是想用五万块钱了事,不由得满腔怒火:“田青紧紧是伤势严重吗?他可是要终身瘫痪啊!你们想用五万块钱把我们打发了?”

男子看着愤怒的巧玲,皮笑肉不笑地说:“实际上这次事故是田青他们操作不当造成的,人伤了,老板就不追究责任了,然后又给看病,又给补助,老板够意思了。这五万块钱已经不少了,你们在山窝里两年也挣不来,知足吧!”

巧玲见男子如此强词夺理,气得浑身颤抖:“你们欺人太甚了,人瘫痪了给区区五万块钱,还说这样的话,你们是人吗?!”

男子“嘿嘿”冷笑两声,语带威胁地说:“你打听打听,煤窑里哪年不死人?死个人也就赔个十来万,你男人只是瘫了,给五万还不满足?别到时候鸡飞蛋打,什么也捞不到!”

男子的流氓嘴脸让巧玲怒不可遏,她“腾”地一下子跳起来,指着男子的鼻子厉声骂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黑煤窑老板,早晚要遭报应!你们要是敢这样欺负人,我就从医院的大楼上跳下去!”

男子没想到巧玲会如此暴烈,被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疯子一样的巧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珠光宝气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对男子努努嘴,示意他离开。男子尴尬地陪着笑,快速起身离去。

女人走到巧玲面前,姣好的面庞上笑意盈盈。她打量几眼巧玲,开口道:“大姐,消消气儿,别跟他一般见识。你没看见,他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有啥跟妹妹说,我帮你做主!”

巧玲看了一眼这个狐狸精似的女人,没有搭理她,气呼呼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女人也不生气,在巧玲的对面坐下,接着说:“大姐,我是煤窑里的会计,你有啥要求对我说,我替老板做主了,保证达到你的满意!”

巧玲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她又抬头看了女人一眼说:“我男人在事故中瘫痪了,要一辈子躺在床上,五万块钱总不能算完吧!”

女人灿烂地笑了,她不紧不慢地说:“大姐,你可能也知道,小煤窑出事故是常有的事,既然去干活,就应该有心理准备。凡是出事的,人死了最多赔十万,伤的也就几万块钱。你想一想,凡是能开小煤窑的老板,哪个没有靠山没有后台?”

说到这里,女人停下来,仔细观察巧玲的反应。见她的情绪没有明显的波动,于是接着说:“大姐,我实话告诉你,老板在这里财大气粗,呼风唤雨,惹了他不会有啥好结果。你们是外地人,家庭很困难,更没有资本和老板斗。不如见好就收,早早带丈夫回家养病吧!”

女人的话真的说动了巧玲。她说的没错,煤老板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自己一个平头百姓和他抗衡无异于鸡蛋碰石磙,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如此想着,巧玲的脸上现出无助、难过的表情。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女人看在眼里,她提高声音,对巧玲打包票说:“大姐,我看你家也挺可怜的。这样,我替老板做主了,给你家补助十万块!然后再派车把你和你男人送回家怎么样?”

巧玲犹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女人一会儿,最后点下了头。


田青被送来的那天上午,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过来看望。田青像个植物人似的躺在床上,对乡亲们的问候只能点头,说话含混不清,没人听得懂。老娘瘫倒在儿子的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安迪拉着田青的手哭哑了嗓子。巧玲更是伤心欲绝。一家人的遭遇让大家摇头叹息,唏嘘不已。

田青回来十多天后天气便入了秋,山里的夜晚已有了浓重的寒意。

再悲伤的事情都会过去,再大的不幸都需要坦然面对。冰凉如水的夜晚,巧玲守在田青身旁,给他按摩、翻身,接屎接尿。

这就是她此后的日常工作。

每晚等一切做完,累得筋疲力尽的巧玲看着田青木然的面庞,泪水便会止不住簌簌地流淌。她自怨自艾,叹命运对她的不公,恨老天对她的刻薄。她恨不得立即重新轮回,远离这苦难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妈妈的苦安迪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他每天放学后不再和同学在路上玩耍,而是一路小跑着回家。帮着给田青接屎接尿,擦身、翻身、按摩,帮着妈妈做饭,凡是能干的,他都争抢着去干。每当看到妈妈在偷偷哭泣的时候,他都会过去依偎在她身旁,劝她不要伤心难过。他对妈妈说,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他会照顾叔叔,会保护妈妈和奶奶,家的重担他会挑起来。听儿子说出这番话,巧玲既高兴又难过,她经常在儿子面前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安迪看着精神有些异常的妈妈,眼睛里写满忧郁和担心。

中秋节到了。为了去掉家里的霉气,改变一下精神面貌,巧玲吃过午饭便开始劳动。她首先将院子里打扫干净,然后把屋里的角角落落都清扫一遍,把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干净净。干完这些活,巧玲累得微微喘息。婆婆将洗好的毛巾递给她说:“擦把汗!别干了,照顾田青就够你累的了!”

巧玲在凳子上坐下来说:“今天是中秋节,我收拾一下,晚上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嗯,好。这日子苦了你和安迪了。回头去镇上的市场里割点肉,好好过个节!”

婆婆说完,拄着拐杖返回房里。

巧玲歇息了片刻,来到床前,将田青的被褥、床单换上了新的,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换上了残留着阳光味道的秋衣裤。她把换下的被单、床单还有田青的衣服清洗干净,然后骑上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

这次是巧玲买菜最大方的一回,不但购买了时令蔬菜,而且鸡鱼肉蛋都买齐了。返回的路上,自行车上挂满“战利品”,遇见的熟人都好奇地问:“巧玲,今儿是怎么了,买那么多菜呀?”

巧玲笑着回应:“今儿八月十五,给孩子做些好吃的!”

人们对她竖起大拇指,她的心情变得格外好起来,蹬着自行车都轻快了许多。

安迪下午放学回到家里,还没进门,一股鸡鱼的肉香便扑鼻而来。他跑进家里冲厨房喊道:“妈,家里做肉了那么香?!”

巧玲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儿子喊叫笑骂道:“馋鬼!鼻子真尖,给你做肉了,一会儿就上桌!”

“哦——太好了!”

安迪欢叫一声,把书包放在堂屋的凳子上,来到田青的床前。

“叔叔,今个是中秋节,妈妈做了好吃的,一会儿做好了我喂你吃!”

田青看着安迪,脸上绽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好,好!”

安迪扯了一张抽纸,轻轻擦去田青嘴角流出来的口水说:“趁不该吃饭,我先给您按摩会儿!”

说完,安迪掀开田青的被子,老练地揉按他的腿部。

“开饭了!安迪,搀奶奶过来吃饭!”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安迪应了一声,停住动作,把被子给田青盖上说:“妈妈做好饭了,我去给您盛过来!”

来到摆在院子里的饭桌前,安迪又惊得“哇”地一声。只见桌上清蒸鱼、山菌炖鸡、红烧肉、烧茄子等等摆满了饭桌。安迪“吸溜”着嘴水,回屋里将奶奶搀坐在饭桌前。

“你看看这一桌子菜,你妈妈忙一下午啦!真香!”

奶奶笑呵呵地对安迪说。

安迪让奶奶先吃,他到厨房取了个小碗,分别给田青夹了一点点。他知道,叔叔长期卧床,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就多夹了些清淡的菜。来到叔叔床前,安迪耐心的一点点地喂他吃。吃了几口,田青闭上嘴巴,摇摇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吃饱了,你快去吃饭吧!”

虽然田青嘴里像噙了东西似的说话呜呜噜噜听不清楚,但安迪可以听懂。他懂叔叔的意思,想让他先去吃饭,不要管他。安迪笑着说:“我现在不饿,你吃完我再吃!”

田青坚持闭着嘴巴不张开,安迪无奈,只好把碗筷放在床头:“好吧,我去吃饭。一会儿让妈妈来喂您!”

田青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天像一块蓝幕,将南山镇遮得严严实实。月亮从远山的峰峦间爬上来,又大又圆,如同光照下的玉盘,既细腻圆润,又明亮通透。

南山镇的家家户户都在吃月饼、喝酒。山民们劳作一年,汉子们都在月光下把酒痛饮,把一年的酸甜苦辣全都放进酒里。巧玲的男人不能动弹,更不能喝酒,她只好把厨艺全部展现出来,以此弥补缺憾。她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奶奶和安迪吃得津津有味。看着一老一小如此快乐地吃饭,巧玲心里也舒展了许多。

饭菜很快下去了大半,巧玲并没有吃多少,她实在是没有胃口。她脑海里想着的都是床上躺着的田青,眼前一遍遍回放伺候他的一个个片段,那种苦、累、脏让她不堪,她不知道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在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屋里传出田青“呜呜”的声音。巧玲丢下碗筷,赶紧回到屋里。还没走到床边,一股腥臭的味道就扑鼻而来。巧玲知道,田青又屙床了。

巧玲掀开被子,将田青的秋裤脱下来,强忍着刺鼻的味道把屎尿擦干净,又给他换上棉垫和秋裤。她把沾着屎尿的脏衣服拎到外面丢进水池,冲出门去。

“妈妈,你不吃饭去干吗?”

安迪问。

“我出去透透气,看月亮!”

巧玲回了一声,顺着胡同跑了十几步,再也忍受不住,“哇哇”地吐了起来,将肚子里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吐完,她蹲在地上,压抑地哭了起来。


巧玲从没放弃过给田青治疗。大医院不给治,她便四处寻找山野郎中,搜集各种民间偏方验方,甚至屡次请神汉巫婆。钱花了几万块,但一点疗效也没有。

田青不愿意巧玲为他四处花钱,一再表示抗议。怎奈不能动弹,想阻止力不从心。巧玲明白田青的心思,他怕自己把煤窑补偿的这点积蓄都花光了,以后他们娘几个过苦日子。但巧玲不舍得放弃,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坚持到底。

安迪知道家里的情况,不但从来不给妈妈要零花钱,而且开始利用放学时间和周末捡破烂卖钱补贴家用。不少调皮的孩子追着他喊他破烂王,他虽然很生气,但为了不惹事不给妈妈添心事都强忍下来。

这天上午放学,安迪提着蛇皮袋在回家的路上捡破烂。走到街中间时,他看到一个秃顶的男人坐在路沿喝啤酒,他的脚边丢着几个空酒瓶,于是过去捡。他还没捡到瓶子,却被秃顶一把搂住。

“小孩儿,你干、干嘛,来陪、陪我说说话!”

很显然,秃顶有些喝多了。安迪内心害怕,想挣脱,可秃顶搂得紧,动惮不得。

“小孩儿,你说我倒霉…不倒霉,做生意赔、赔光了,老婆带着儿子跟人跑了。你说,我还有…啥活头!”

秃顶喷着酒气,继续向安迪诉说。安迪被熏得想吐,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听他说下去。

“小孩儿,今个儿是我最后一次喝、喝醉,明儿,我就、就从山崖跳、跳下去,不、不想活了……”

安迪听他这么说,一下子被惊住了,他望着秃顶,正色道:“叔叔,你这算什么呀,你还没有我惨能呢!”

秃顶一听,乜斜着眼望着他:“你、你一个小破孩,惨、惨什么!”

安迪说:“叔叔,我四岁的时候爸爸出车祸死了,小朋友都嘲笑我是没爹的孩子。后来妈妈带着我和田青叔叔一块过日子,可是他去煤窑打工出事故全身瘫痪了。我每天都和妈妈一起给田青叔叔擦屎擦尿,翻身按摩。家里没钱,我放学就去捡破烂。叔叔,我每天一睁开眼睛都有活干,我不能和同学一块玩,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想买啥就买啥。可是我不哭,也不觉得委屈,苦难总会过去的,我妈妈说人生在世要向前看!”

秃顶被安迪的话震惊了,酒立即醒了一半。他无法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身上竟背负着如此的重担,而且他坚强阳光,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秃顶感到自惭形秽,又如醍醐灌顶:一个孩子都能从容面对苦难,自己一个大男人有什么理由在厄运面前退缩,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放开安迪,站起来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给安迪鞠了一躬,然而将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掏出来塞给安迪说:“孩子,你是我的老师!谢谢您!”

说完,秃顶转身大踏步离去。

安迪望着秃顶远去的身影,脸上绽开开心的笑容。


“叮铃铃——”

清脆的放学铃声响起,学校里喧闹起来,同学们开始收拾课本回家吃午饭。安迪从课桌下取出蛇皮袋随大家走出教室。

安迪在街上边走边四处搜寻饮料瓶和纸被,到家的时候,已经捡了十多个塑料瓶子。他进院将蛇皮袋放在墙角,叫了一声妈妈。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妈妈的回应。安迪也没在意,进屋去看田青。当他跨进卧室的一瞬间,惊得大呼一声,随后便扑了过去。

田青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鲜血从嘴角里、鼻子里流淌着,头下还有一滩血迹。

“叔叔,叔叔!你这是干啥呀!你咋这么傻呀!”

安迪抱住田青的一条手臂痛哭失声。

田青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从床上艰难地翻下来之后,他只是摔伤了头,这不足以致命。他恨自己无能,连自杀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了,自己还要拖累巧玲和安迪到什么时候?他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安迪,嘴唇哆嗦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这时候,和婆婆一起出去街上买东西的巧玲回到了家里。刚进院门,两人就听到安迪的哭声。巧玲大惊,扔下手里的东西便冲进屋里。卧室里场景让巧玲吓得浑身颤抖,她扑过去跪倒在地上,泪水迸溅。

“田青,你咋能这样?你有个好歹,让一家人咋活呀!”

巧玲用手抹去田青鼻子、嘴角的血痕,吃力地将他往床上抱。安迪也止住哭声帮忙,总算把他放在了床上。老母亲进了卧室,看到这一幕,她颤颤魏魏过去照田青的身上狠狠地拍打几下,哭诉道:“你这个糊涂的东西,你在,这还是个家,你不在了,家就散了!你不怜惜我这个老婆子,也不怜惜巧玲娘儿俩吗?你想着走这条路,还有良心吗?你枉费了巧玲、安迪的一片心啊!”

安迪过去抱住奶奶哭成了泪人:“奶奶,奶奶,呜呜……”

巧玲将被子给田青掖好,流着泪说:“田青,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无论有没有婚礼,我这辈子跟定你了!你别想撇下我不管!”

说着,巧玲唤安迪过来。她抹去安迪脸上的泪水,郑重地说:“安迪,从今天开始,你改口,你田青叔叔就是你的亲爸爸!”

安迪点点头,望着田青,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爸!”

田青的情绪瞬间失控,他嘴唇哆嗦着,泪水肆意奔流。哭了许久,才呜呜噜噜地发出声音来:“嗯!好孩子!”


巧玲一家命运的改变发生在这个周末的午后。

奶奶在屋门口坐着晒太阳,巧玲在水池边洗衣服,安迪在饭桌上趴着写作业。就在这时,村支书带着几个陌生人来到了家里。巧玲慌忙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珠说:“书记。您咋有空过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支书说:“巧玲啊,真是辛苦你了,你是好样儿的!这几位是镇里和县里民政局的领导,村里上报了你家的情况,他们来考察一下!”

安迪放下手中的作业,搬了几个凳子出来,让大家坐。老支书抚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真懂事!”

大家在院子里坐下来。老支书对安迪的奶奶说:“老嫂子,你的低保解决了,村里又向镇里、县里民政局打了报告,给你家申请些补助!”

安迪奶奶连连道谢。

“巧玲,据我们了解,你和田青已经领了结婚证没有举行婚礼是吧?这不重要,在法律意义上说你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县民政局不但要对你家救助,另外正在准备材料,把你推荐为全县贤孝媳妇!”

县民政局的领导对巧玲说。

巧玲的脸霎时间红了,她不好意思地说:“领导,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哪称得上贤孝的名啊!”

老支书接话道:“这贤孝的名你要是称不上,就没有人能称上了!这是你应该得的荣誉!”

老支书的话得到大家的响应,纷纷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好运连连。巧玲披红戴花地去县里领奖,安迪被县教育局评为全县十佳少年,民政部门给巧玲家发放了救助金。市里的电视台、报纸报道了一家人的遭遇和事迹,巧玲、安迪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国内一家大型理疗康复中心看到报道后,被巧玲和安迪的事迹深深感动,他们把田青接到中心,免费为其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理疗和特殊疗法,田青的病情有所好转。专家说,如果田青积极配合治疗,奇迹极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

众生百态,冷暖自知。

巧玲一家的遭遇告诉我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颗善良的心可以改变一切。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