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洼
马举
一
八月,关外,凉风习习,秋意渐浓。
天空瓦蓝瓦蓝的,好像是一块倒悬着的水晶,清澈而又深邃,棉花朵似的白云悠然飘逸,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气息,令人油然而生一种爽快和惬意。
在长期的忙碌状态和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中,丁剑锋忽略了这个小城日新月异的变化。常听说家门口的公园建的很不错,是市民们休闲的一个好去处,尽管已经对外开放快一年了,他也只是在路过的时候扫几眼。现在,国家政策好,城市建设突飞猛进,为了营造良好的人居环境,绿化、亮化、美化工程一项接一项,把个塞外山城打扮的容光焕发。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层楼房;一条条开阔笔直的交通大道;一座座盘旋环绕的高架桥,更是增加了几分摩登和时尚,一下子有了几分大都市的气派。
丁剑锋生于斯,长于斯,除了念大学离开过四年,这大半辈子都和这个地方朝夕相处,他是这个城市发展的见证者。他的同学有不少留在大城市,也有出国定居的,按照世俗的标准,丁剑锋这个当年的学霸,蜷缩在这个小城市,一没钱,二没权,无疑是混的最没出息的。有不少人替他惋惜,同学聚会,嘴直的、处的好的老同学,仗着酒劲儿不免唏嘘感叹,甚至单刀直入骂他“死相”、“一根筋”,丁剑锋一般不做辩解,只是微笑,似乎默认了同学们的评价。其实,丁剑锋的内心是很笃定而平静的,他爱他的工作,他爱这个小山城,这种爱,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强烈,很执着。这里的每一点变化,每一点成就都让他欣喜、激动,他常常在内心盘点这个被网友们戏称为大北欧的小城的种种好处和可爱。他坚信,当年,放弃外面那么优厚的条件回到这个始发地,是他这辈子最为正确的选择。作为一名纪检干部,虽然自己不在经济建设的前沿阵地,但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能震慑那些利用职务之便大行贪腐的社会蛀虫,丁剑锋感到无上光荣。
这个周末,架不住女儿的软磨硬缠,还有妻子略带责备的幽怨眼神,更主要的是,自己年过七旬行动不便的老母亲经常趴在后阳台的窗口冲着公园张望。老人家一边张望,一边慨叹自己人老不中用。看得出,老人对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对这个新建起来的公园是无比向往的。丁剑锋觉得自己亏欠家人的太多了,自从结婚以来,陪妻子逛街购物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候即便相跟着出去也是心不在焉。起先,妻子还会唠叨一番,埋怨几句,长此以往,习惯了,也就不说什么了。反倒是,在关键的时候,在孩子和老妈面前替他打掩护。这么多年过来了,丁剑锋发自内心感激这个女人,从二十六岁结婚,到现在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她把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这个家。而自己,作为纪检机关的一个小小公务员,也仅仅是说起来风光,实际上,日子过得紧巴巴,别说穿金戴银了,跟着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舍得买。去年年前,妻子在手机淘宝上看上一件红色的羊绒大衣,卖价一千二百元,划拉来划拉去,左比对,右比对,最终没舍得下单。为此,他还挖苦了妻子一番。他说:老项,你改名字吧,别叫项华了,你叫“项爱钱”吧。项华不置可否地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这把岁数了,穿大红的太艳扎,再说了,还不如个棉袄实用。”
项华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生性坚强,又吃苦,工作家庭一肩挑。曾经有同事开她的玩笑,说咱们学校男老师里最数老项能干哩,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看看,人家把项华都归到男人们里了,而且还是男人们里“最”能干的,这话说的真是绝了,连个用以陪衬的“之一”都没加。项华把这个话转述给丁剑锋,很认真地向丁剑锋求证:老丁,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女人味儿?丁剑锋嬉皮笑脸地说,管她男人味儿女人味儿,都这么多年了,我要的就是这个味儿!其实,丁剑锋心里清楚,把项华打造成“男人”自己功不可没。哪个女人不想小鸟依人,哪个女人不想撒娇邀宠,只是自己在关键时候没有给到他那副可以任她依靠和撒娇臂膀和胸膛,反倒是,如果没有这个“男人”的支撑和支持,就凭他这个秀才的能耐,他们家的生活一定是焦头烂额,一地鸡毛。
这个公园设计的真是不错,小桥流水,曲径回廊,很有些江南园林的风韵。项华推着母亲,沿着湖边的甬路走走停停。女儿婷婷在公园里蹦蹦跳跳,不时发出很夸张的惊叹,“哇,好美呀”,她拿着手机拍照,一会儿专注地拍花花草草,一会儿追着蝴蝶蜜蜂拍,还做出各种搞怪的姿态和表情玩自拍。项华喊婷婷过来给奶奶拍照,老人家一边推辞,一边整理着衣服,镜头里,老人家笑得很灿烂,透过岁月的风霜,依稀可见,年轻时精致的五官和优雅的气质。
公园的长椅上,一对对的情侣们依偎着窃窃私语,也有手牵手散步的。天性调皮的婷婷说,“爸爸妈妈,你们也像人家一样复习复习当年搞对象的情景,我和奶奶就不给你们当电灯泡了。”说着,从妈妈手里接过推车就要走。婷婷奶奶笑着嗔怪:哎呦!我的个野丫头哎!丁剑锋假装很严肃地批评婷婷没大没小,转而又一本正经地对项华说:“项老师,这丫头真得从严管教了,您老责任重大!”
等女儿和母亲走远了些,丁剑锋接着女儿的玩笑逗项华,“项老师,咱也来个情景再现?”说着凑过来挎项华的胳膊。项华闪了一下,说:“你快拉倒吧,老也老了,叫人看见笑话呢!”丁剑锋在外人眼里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威严,工作中不苟言笑,科里的年轻人都说,丁科长不多说话,但眼神凌厉,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在项华面前,丁剑锋还真是有点孩子气,时不时耍点赖皮,冷不丁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这是他们夫妻间的默契和情感交流,而这种时刻,也是丁剑锋最为放松的时刻,只有在妻子项华这里,他才能彻底放松自己时刻紧绷的神经。
二
一般情况下,每天早上七点半,丁剑锋就已经来到了单位所在的县委机关大楼。这是一座老式砖混结构大楼,一共四层,灰溜溜地矗立在老城中心,被淹没在一栋一栋拔地而起的居民楼和商业大楼中,似乎有点寒碜,和突飞猛进的城市建设有点不协调。机关事务处几次打报告要修缮一下,装饰一下,县委书记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县委班子硬不硬与办公大楼阔气不阔气没多大关系吧?装修的事情就搁下了。年前,大楼外墙用暗红色的涂料刷了一遍,原本破旧的楼体一下子有了光彩。
纪委办公室在县委大楼的第四层,东把边阴面一间是丁剑锋他们科。来到办公室,丁剑锋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这是多少年的惯例。虽说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一下,在单位,丁剑锋却是极勤快的,这倒不是为了表现什么,而是一种习惯,确切地说是一种调剂。纪检工作是很枯燥,很压抑的,那些案件有时真是匪夷所思,直接僭越人的道德底线。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丁剑锋就做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暂时逃避一会儿。
打扫完卫生,丁剑锋翻看着案卷,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丁剑锋接起电话,习惯性地说:你好,县纪委。
电话那头纪委书记周天领说:剑锋!来我办公室一趟!打电话的是纪委书记周天领。
丁剑锋琢磨周书记这么早叫自己不会是有什么大案吧?来到周书记办公室,周书记正在批阅一份文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示意丁剑锋坐,丁剑锋就在周书记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了,翻看着桌上的一张报纸。
忙完手头的事,周书记站起来,从办公桌后绕过来,打开柜子,找出一盒茶叶,一边泡茶一边对丁剑锋说,这是福建老同学寄来的老白茶,你给咱品一品好赖。随后就在丁剑锋左侧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书记,您叫我来,不光是品茶吧?”
“瞧你这急脾气,先喝杯茶再说。”
丁剑锋一边喝茶,一边琢磨周书记叫他到底是什么事。周书记慈祥地望着丁剑锋,询问茶的味道。其实丁剑锋根本没品出什么味道来,只是敷衍着周书记说不错不错,倒是周书记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剑锋,最近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不过精神状态不错?”
“那就好,秋后你女儿该上初中了吧。”
“哦,是,小升初的成绩还可以,上五中没问题。”
“那就好,这都是你媳妇儿的功劳,你娶了个好媳妇儿!”周书记和丁剑锋攀谈着,忽然话锋一转,步入了正题:“剑锋啊,你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媳妇儿工作忙,你母亲呢身体不好,但眼下有一个任务,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你去最合适。”
“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家里有的事有项华呢。”
周天领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
“周书记,您甭为难,个人的困难好对付。”丁剑锋很坚定地说。
“是这样的,我想派你去一个特殊的地方驻村。”
“驻村……”
“这是上级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这个村,只有你去最合适。”
丁剑锋对周书记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似乎弦外有音。
周天领说:“剑锋,你要认真对待这次驻村工作,下沉到基层,直面群众,脚踩大地,才能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希望你珍惜这次机会,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
丁剑锋见老上级一脸严肃,从他的神情上已经领会到了这次驻村一定有特别的意义。他挺了挺身子,郑重地说:“我服从组织安排,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周天领点点头,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个村的情况:陈家洼,全县的模范村,带头人叫陈为民,是个新闻人物,据说神通广大,是领导们家里的常客,和乡长书记们混的很熟,外号叫“管书记”,意思是连乡里的书记乡长也能调度,这些都是不重要,你大致了解一下。下去以后,关键是要用自己的耳朵听,用自己的眼睛看,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儿!说着,周书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
三
陈家洼位于县城以北,清凉山下,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一个村子,属于刘铺子乡。说起这个刘铺子乡,在本县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全乡三分山,七分川,煤炭资源丰富,过去开小煤窑的多,后来国家取缔、关停了小煤窑,冷清了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依托清静幽雅的清凉山生态资源和人文资源丰富的金沙滩,这一带又火了起来。
陈家洼在刘铺子乡是很出名的,到不是说这个村有多富裕,之所以出名,完全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村支部书记陈为民。
这个陈为民也是一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人物,和一般村里人比,属于那种不太安分守己,头脑又活泛的类型。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改革开放,陈为民二十来岁,赶上村里土地承包,他不想种地,低价赊了村里的一辆拖拉机,外出揽活跑运输。在人们还普遍穷困的时候,陈为民已经挣到了不少钱,那时候,万元户是一个社会公认的评价标杆,实际上,陈为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十几个万元户了。也是赶住了国家的好政策,那时候各地大兴土木,建筑行业方兴未艾,陈为民胆子大,有远见,贷款买下好几辆半旧的拖拉机、东风汽车,组建起了一个车队,专门给工地拉运土石。再后来,中美合资,在本县与邻县交界处开挖露天煤矿,陈为民的车队有了用武之地,在人们还普遍穷困的时候已经挣翻了,不仅如此,还带动村里的一大帮子人挣了钱,致了富。自此之后,陈为民就成了陈家洼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本世纪初,陈为民将事业的重心放到了村里,他搞起了养殖业。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己就是个放牛娃放羊娃,出去浪荡了二十来年,又回归本位了。
陈为民把自家老房子前的自留地平整出来,圈起了栅栏和圈舍购买了一批山羊,由于外地山羊不适应本地气候,再加上饲养经验不足,几年下来,赔的血本无归。陈为民是个倔脾气,认准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自己南下北上参观学习,物色下了适合本地养殖的山羊品种,一年之后,重整旗鼓,拿出全部的家当,再一次押在了养殖场。
这次,陈为民成功了,他养的山羊繁殖快,生长快,特别是就地取材极大地节约了饲养成本。本地退耕还林采取灌木和饲草间作的模式,三行苜蓿,一行柠条,柠条属于灌木,主要用于防风固沙。苜蓿是宿根,种下去一劳永逸,而且这个苜蓿草营养价值高,光喂草,只需少量的精料就能养活山羊。陈家洼乃至整个刘铺子乡的山川田野集中连片的苜蓿草,把陈为民的山羊喂养的个个油光水滑,肉质鲜美,陈为民的山羊火了,陈家洼的人们在陈为民的带动下发了“羊”财!陈为民这个带头人不仅在村里树立起了更高的威望,而且引起了乡里县里的关注,乡里畜牧站技术人员定期上门服务,对养殖场进行疫病防治和养殖技术指导。陈为民养殖场扩大了规模,场址也由自留地迁到了村西的一处废弃的砖瓦厂。很快,陈为民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他本人也被选树为农民创业典型、致富带头人,创业事迹经常出现在各级媒体上。
陈家洼发生的一件事将成为民推上了村主任位置。
陈家洼本来就是个一家村,陈姓居多,杂姓少。陈为民是全村人的主心骨,婚丧嫁娶,有需要用车的,陈为民二话不说,连人带车全程服务,而且不论亲疏,随礼的钱都按照本村的行情走,既不张扬,也不小气。2004年的秋天,村外的一家化工厂违规排放污水,导致附近村民的农田被污染,庄稼大面积枯死,老百姓求告无门,陈为民自掏腰包,跑上跑下,为村民们讨回了公道。那年换届选举,几乎是全票通过,陈为民当上了村主任。后来又发展成为党员,在2008年的时候当选为陈洼村的党支部书记。
与此同时,陈为民早年在城里买下的一块地皮也在城市规划中骤然升值,原先不起眼的冷清地段在房地产市场的带动下变得异常繁华,陈为民将陈旧的街面楼改造升级,并进行了内部装修,两栋商业楼,夹着一条改造成了小吃街的小巷子,招租启示一经发出,一下子冒出一大帮子来自天南海北的买卖人,各具特色的地方风味小吃摊档、KTV厅、溜冰场、茶馆、影厅等吃喝玩乐项目配套上马,让陈为民的这个小吃街成为了小县城地标性的休闲娱乐去处。因为价位不高,恰恰符合小城人的消费水准,这样,来的人多,众人拾柴火焰自然高,几年经营下来,那块地皮简直是寸土寸金,对陈为民来说,那就是个日进斗金的摇钱树。
城里的根据地是稳的,按时收租就成,平时的管理呢,安排几个亲戚来做,放心。陈为民就一心扑在村里当他的村支部书记。
四
丁剑锋来陈家洼驻村的消息陈为民几天前就知道了,刘铺子乡的纪检书记王亮亲自打电话给他,叮嘱他一定做好接待工作。还特意叮嘱,丁剑锋是县纪委的业务骨干,是县委提拔重用的后备人才,千万小心谨慎。这位丁科长是科班出身,有点念书人的劲儿,稀里马虎的山大王作风该收敛就得收敛些。总之,一句话,那就是看人下菜,看眼色行事,别给捅娄子,对付过去就行了。
陈为民当即拍脯子保证:“领导把那心放的宽宽的,没有我老陈拿不下的。”
王亮说:“拿得下拿不下,看结果。不过老陈,我可提醒你啊,这回可不同寻常,凡事慎重。”
丁剑锋来报道的当日上午,陈为民把村委一班子人全部召集到村委会活动室开会,安排接待事宜。
会上,陈为民说:“县纪委派干部来驻村,是对咱们工作的大力支持,是一件好事,也是对我们的考验。你们都灵醒些,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知道的事情不要瞎嚼毛(瞎说)。还有那几个不安分守己、上蹿下跳闹腾的,给咱看照住。别叫几颗耗子粪坏了咱村这一整锅菜。”
“住的话就在村委会隔壁的活动室,有财把去年县里扶贫给的铺盖拿一套出来。吃饭就在工队灶上解决,(村里新农村建设,拆违治乱,有工队施工)另外加个炒菜就行了。”
“今天中午,有财去村里买个土鸡,炖些山药豆腐粉片子,调拌些苦菜黄瓜啥的,再蒸上笼莜面窝窝,我看行了。”
会计刘有财说:“不得闹两瓶酒?”
陈为民说:“叫你做啥你做啥就行了,嘴多的你!我看是你又馋那口猫儿尿了!看喝成个啥毬相了?再喝女人也上了别人炕了!”
刘有财讨了个没趣,臊眉耷眼的,不再说什么。
治保主任王虎小说:老大,乡里领导来,咱还闹十来个菜哩,这样是不是太简单了?
虽然王虎小和陈为民年龄相仿,论村亲,王虎小比陈为民长一辈儿,所以,陈为民一向对王虎小比较尊重。
陈为民一转对会计刘有财说话的口气,和颜悦色地说:这个丁科长据说是个日怪人,不喜欢大排场,越简单越好,咱没必要花上钱让人家挑上不是。再说了,驻村又不是待一天两天。
之后,大家各自散了。陈为民特意嘱咐刘有财,这回的开销走村里账。
刘有财愣怔了一下,马上领会了陈为民的意思,附和着说:“就是,就是,走村里账。”
陈为民望着刘有财的背影,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他妈哩,头瓷悻悻的,那么个讨吃货……
“呦,这是谁又惹着咱大当家的了?”一个细声妖气的女人接了陈为民的话茬。紧挨村委会的工队伙房窗口探出半个女人身。
这个女人是陈家洼刘三宝的女人,村妇联主任,叫个葛翠鲜,人如其名,不但人长得俏色,茶饭也精干,在县城小饭馆干过,知道点迎来送往端茶递水的门头脚道。自从陈为民出名后,村里常有人来,葛翠鲜是既出厅堂又下厨房,可以这么说,没有葛翠鲜,村里的接待工作就得抓瞎。因为太张扬,看不入眼的人多了,背地里看说啥的都有。反正是,这几年的葛翠鲜,用陈家洼人的话说,那真是扳不倒儿(不倒翁)跌到血盆子里啦——红透了。
葛翠鲜双胳膊交叠支着上半身和陈为民说话,打问今儿谁来呀。陈为民斜瞥了葛翠鲜一眼,点点葛翠鲜的胸脯说:“你也束管住点儿,眼看就挤出来了!日他妈,净长那正经肉……”
葛翠鲜“咯咯咯”笑了一通,冲陈为民努努嘴,说“在那不正经人的眼里哪有个正经肉?”
灶上工队的大师傅听见说肉的事,就操着一口河南侉侉话骂撅,骂猪肉贵的赶上唐僧肉了;骂工人们不讲理,饭菜里没油水拿他撒气,把他炖了也不解馋;骂工头黑心肠,自己吃喝的脑满肠肥,受苦人吃的稀汤寡水……
河南师傅仗着气,做饭的动静也大,锅碗瓢盆叮里咣啷地响。葛翠鲜一边收拾刘有财买回来的土鸡,一边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
五
上午十点多,刘铺子乡纪检书记王亮带着丁剑锋来到了陈家洼,一进村委会大院,就闻到一股香味。王亮高喊:陈书记,弄得啥好饭欢迎丁科长?
陈为民闻声从屋里小跑出来,很热情地和丁剑锋、王亮握手:“山庄窝铺的庄户人能有个啥好的,随茶便饭,你们别嫌弃。”王亮说:“丁科长不是外人,老陈你就按咱平常的接待标准,山药豆腐粉片子一锅烩,调苦菜,蒸莜面,既不违反规定,又突出了陈家洼特色。我知道,老陈你闹这个有一套!”陈为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领导这是变着法儿骂我小气哩。改天我个人请领导们进城吃大餐,那是咱弟兄们的私人交情。”
治保主任王虎小和会计刘有财将丁剑锋的行李接过来,放到会议室隔壁的活动室里,葛翠鲜提着茶壶进来倒茶。
陈为民说:欢迎县纪委丁剑锋科长来我们陈家洼驻村指导工作。随即在座的村委班子成员一齐鼓起了掌。下面请丁科长作指示。
丁剑锋说,陈书记客气了,我是来为大家服务的,有些事情还得向你们学习,有做的不到位,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批评指正。咱们陈家洼是全县的先进村,多亏了你这个带头人,还有村委班子成员的紧密团结,希望在接下来的驻村工作中得到大家的支持。谢谢!
王亮说:你看人家丁科长,说的多好,简明扼要。
接下来,陈为民又让王亮“指示指示”。王亮谦虚了一番,就开始指示了。俗话说,闻的香火味多了,虫虫蛾蛾还成精哩。这个王书记文化不高,平时轮着他讲话的机会也不多,今天,在陈家洼的村委会上临场发挥的不错,慷慨激昂头头是道。他首先把丁剑锋概括性地夸赞一番:业务精,党性强,水平高。年轻有为,后起之秀,前途无量之类的词衔接的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一边讲话,一边不忘把右侧鬓角的几根稀疏的头发向更加荒凉的头顶拢去。
众人鼓掌,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丁剑锋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葛翠鲜忙活着添茶倒水,时不时地用手机拍照,还真有点正式会议的意思,真是出乎丁剑锋的意料。
一番客套过后,丁剑锋打量陈为民,这个五十多岁的村支部书记,瘦高个,长脸,高颧骨,小眼睛,不是他想象中大腹便便,一脸疙瘩肉,说话牛哄哄的架势。
午饭间,丁剑锋和陈为民、王亮攀谈,丁剑锋总是很巧妙地将王亮岔开的话题再拐回到陈为民身上,引导着陈为民把自己发家致富的过程梳理了一遍,结合自己先前侧面了解到的情况,陈为民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虽未深交,却也一见如故。陈为民接受过好多记者的采访,今天和丁剑锋的交谈也像是在接受采访,丁剑锋总是掌握着主动,看似很随意,却也脉络清晰,主次分明,陈为民事业的几次转折都聊到了。
丁剑锋说:“从今以后,自己就是陈家洼的一员了,陈书记不必天天陪着,我自己到村里随便走走,到群众中去,多听听他们的心声和诉求。”
六
吃罢午饭,休息了一会儿,丁剑锋在村委大院转了转,一排崭新的平房,外墙都贴了亮闪闪的瓷砖,雪白的院墙上,彩绘出扇形的版块,每一个板块上都有不同的宣传内容,村规民约,敬老孝亲,入党誓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等宣传内容紧跟时代步伐。
丁剑锋行走在陈家洼的主街道上,平展展宽堂堂的水泥路,连个柴草秸秆都没有,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个墨绿色的垃圾桶,还有统一着装的环卫工在打扫街面,难怪村里这么干净,原来是有专门的环卫人员在打扫维护。村民的院墙粉刷一新,一些老窑顶苫盖着红色的板瓦,古香古色,也不失为一道风景。街上的小游园内,铺砌着石子甬道,花坛里的五颜六色的花泼泼洒洒竞相怒放,开的很有气势。丁剑锋不由自主地想要深呼吸,还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久坐机关的他,觉得陈家洼到处充满生机,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陈家洼的山山水水,远比自己办公桌上的那一大堆案卷有趣的多。丁剑锋心想,这次驻村顺带体验一次田园之旅,工作休假两不误,还真是不错。丁剑锋是个吃苦又乐观的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总是能够找到事物积极的一面,从而很快地投入进去。
街道两侧的门洞里,坐着歇凉闲唠的女人们,小孩子们打闹嬉戏着。有个老大娘问丁剑锋是哪来的客人。丁剑锋说不是客人,是来咱村驻村的。老人不明白啥叫驻村,不再问了,疑疑惑惑地“哦”一声,又自言自语嘀咕“看这好的,快住下哇。”旁边有个胖胖的妇女说,驻村就是下乡,人家是下乡干部!给老人解释完,又把丁剑锋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一看您就是从上面下来的大圪蛋(大官),俺们欢迎您,强烈欢迎您到俺们这个烂大村下乡。”
胖女人快言快语,一点也不拘束,丁剑锋大致听明白了,胖大嫂把他提拔成了“大圪蛋”,对他的到来表示“强烈”欢迎,是比热烈欢迎更热烈的意思。过去人常说,小村背社的人见了生人不敢正面瞧,只敢偷瞄,陈家洼从地理位置上说,绝对属于小村背社,但人却一点也不小家娃气。看来,周书记说的没错,陈家洼还真不一般。
丁剑锋说:现在这村里建设的不赖,大家日子都好过吧。
“好过,好过,再没比这好了,国家给安顿的好,穷的有救济,七瘸八拐眼斜嘴歪耳聋痴哑的有低保、五保,老年人还有老年款,看病还报销,再没比这好了。”
“国家政策真是好啊。”
“好是好,可这青红雀儿都飞走了,就剩些走不了的秋圪都了”。‘青红雀’指那些年轻力壮的,‘秋圪都’泛指那些老弱病残走不了的。”
“年轻人走出去创业、打工挣钱也是好事,你们村搞养殖条件不错,在家创业也不错嘛。再说,国家对养殖业的扶持力度也不小啊。”
“哼,经是那好经,得那好和尚念哩。政策倒是不赖!要是全照政策可比这好了。”胖大嫂哼了一句,人们都不说话了,好像是开水锅里点了一瓢冷水。另一个女人冲胖大嫂说:你快不嚼蛆哇(瞎说)。胖大嫂也识趣,笑着用手在自己嘴上扇了一下“看我这吃刀子的嘴!”大家都笑了,丁剑锋也被逗笑了。丁剑锋觉得村里人说话真有趣,句句都像是相声里的包袱,生动幽默,引人发笑。
这时,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骑着扭扭车在歇凉的人堆里横冲直撞,胖大嫂一把拽住扭扭车,吓唬那孩子说:天宽地大你没个骑处了?再过来,我把你的鸡鸡割了!胖大嫂接着数落这个孩子:眼睛小叽叽的,脸长哇哇的,羊圈里跑出个骆驼,像谁了你个变种货!
丁剑锋再看那孩子,果真是小眼睛,长脸,再看那神态,竟然越看越有点面熟。
七
在街道的尽头,陈为民正在一座破房子前整理砖头。他走上前去和陈为民打招呼。
陈为民搓搓手上的泥说:“这个大娘的房子不行了,刚改造完,还有点零碎营生,我给扫扫尾。”
大娘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深陷的眼睛浑浊无神,周围的人和事似乎与她毫无相干,一刻不停地自顾自唠叨着:这没头鬼,活的忘了死了……尽给人添麻烦……尽累拽(拖累)人……看这灰的……能吃不能受(干活儿),可长下个败兴的肚……你看看那,真个忘了死了……
丁剑锋说:大娘,好好地活哇,国家政策这么好,又有这么好的带头人,活他个百岁老寿星。
大娘听见百岁老寿星的话,连连摆手,“快死哇,快死哇,你不知道,大娘活的泼烦了……好吃好喝也心上不好活。”
陈为民说:“这老人八十九了,在村里岁数最大,是全村的个缺货货(唯一的意思),看这架势活个九十几没问题。”
这个老人是个孤老婆子,早年守寡,独自抚养大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有点残疾,腿脚不大利索,但很有头脑,凡事爱出头,那几年经常到乡里县里上访,后来,有一年掉进村西的沟里摔死了。掉的地方也蹊跷,一般人们不走那条路的,也不知道他是干啥去了,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尸首已经坏掉了。老来丧子,他妈伤心过度,也躺倒炕了,几房本家做主,草草安葬了。
老人自顾自地唠叨:这没头鬼,妨主的,妨死老的,妨小的,守孤恋寡,人不受的罪也受了,就是个命大……俺的那个儿啊……不睁眼的那老天爷呀……咋不把我叫走呀……陈为民望着老人,皱皱眉头“可怜人,咱这人心软,看见谁过不好心上也惦记哩。再说,国家有这么好的政策,管够她吃喝,修修补补的营生,稍稍带带就给她做了。”
陈为民拍拍衣服上的土,对丁剑锋说,我正准备到村委找你,去我家坐坐吧,我有瓶好酒,咱两晚上喝点儿。
陈为民很诚恳很热情,丁剑锋不好拒绝。再说自己下来驻村,有很多事情是要和陈为民沟通、了解的。于是丁剑锋就来到了陈为民家。
和其他村民家没有什么两样,四间正窑,三间南房,院子种些时令蔬菜和花木,收拾的干净整洁。
丁剑锋赞叹道:“陈书记,你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啊,怪不得你不回县城居住呢!”
陈为民笑道:“那可不?现在的农村空气好,环境美,生活便利,一点儿也不比城里差。城里有啥好,闹哄哄的,就是个人稠地窄,我就住不惯那楼房,憋气!”
“就是,就是,我从小在县城长大,能来这里住一段时间真是享受。”
“哪天带弟妹、孩子来住一段时间。”顿了顿,陈为民说:“干脆哥给你闹块地盖上它一处院子,就扎占下算了。”
丁剑锋摆摆手,“我可没那资本,现在返乡回村的都是功成名就的有钱人。”
“今后,你啥时想来就来吧,有我这个摊摊,和回自己家一样的。”
丁剑锋环视屋内,布置很简单,除了一个衣柜,几张椅子外,就是一铺大炕。
陈为民说:“我这人就是个泥腿子,不喜欢那花哨,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能住就行了。”陈为民让丁剑锋上炕,陈为民说:“你看我这铺炕,展展堂堂的,睡着可踏实了,尤其是冬天,烧的热乎乎的,睡的可舒服了。”
陈为民很麻利地炒了两个菜,切了个午餐肉,从炕角的柜子里抽出一瓶二十年汾。说咱两今天干掉它!
打开瓶盖,一股清香从瓶口弥散开来,陈为民倒了两口杯,还举起来比对了一下,又在另一个杯子里补了一点儿,两个人便推杯换盏吃喝起来。二两下肚,丁剑锋的脸开始发热,两腮酡红。陈为民却是面不改色,好像喝下去的就是凉开水。
“丁科长,你来我们陈家洼驻村我很高兴,虽然咱以前没见过面,但你的大名我是早有耳闻。你有能力,有魄力,有你给我们村委指导工作,是我们的荣幸,我们省不少心。老哥这个人,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念书少,没文化,但讲义气。”
“老哥你谦虚了,你是成功的企业家,老百姓致富带头人,我还得多向你学习哩。”
客套一番,丁剑锋转了话题,“咱村的人们很大方,很热情。”
“别看咱村不大,这不,因为咱的山羊肉出了名,打响了品牌,县里、市里的人们来买羊肉,买土鸡、买土产的多,再加上生态环境治理的好,节假日,城里人出来耍的也多,老百姓习惯了。这样也好,开开眼,看看外面的人这么个活法。人们说灰话,说村里这几年变化大,外人进院狗不咬,大女儿生下娘不恼!”
丁剑锋被陈为民的段子逗笑了。
“陈书记,你放下城里那么大的摊子,嫂子没意见吗?”
“怎没意见?但我不能辜负了全村老少爷们的期望啊,大家信任我,把发家致富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我肩上担子不轻啊。”
丁剑锋一边点头,一边举起酒杯敬酒陈为民。
“刚开始那几年,你嫂子跟我闹得挺厉害,我也挺头疼,两头为难。慢慢她就习惯了。再说了,光是小吃街一年的房租就够她们娘几个一辈子花了。她还要咋?女人嘛,嫁汉嫁汉,无非穿衣吃饭,哪能老是绊手绊脚管男人们的事情。”
“老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光有钱花就幸福了,嫂子在乎的不是钱,而是你呀。”
“那倒是,可我也不能放下村里这一摊子啊,再说了,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个啥守头?再说人家现在信佛了,念上佛啥也不管了!”
说话间,大门响了一声。陈为民跳下地出去了。大门洞里隐隐绰绰有个女人进来,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人就走了。陈为民插上大门,又提回一提啤酒。
喝干那瓶汾酒,丁剑锋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八
丁剑锋是在一阵欢快的乐曲声中醒来的。这是村子里广场舞队集合的号令。
丁剑锋一骨碌起来,发现天已大亮,一向睡眠不好的他在陈家洼的第一夜竟睡的那么沉。
山村初秋的早晨已有几分明显的凉意,幸亏临走时妻子项华给他的包里塞了件长袖T恤。
丁剑锋给项华发了条语音微信。项华听出丁剑锋嗓音有点沙哑,急切地询问是不是感冒了。丁剑锋说昨天和支书喝了点酒上火了。项华就批评丁剑锋,提醒他驻村干部有任务呢,可不敢贪杯出洋相。丁剑锋说:“项老师,你比周书记还厉害,你当老师屈才了,你应该当个纪检书记。”
丁剑锋在街上散步。太阳刚刚越过东山峁,一家鸡棚里的公鸡一亮嗓子,全村的鸡都叫了起来。几只土狗悠闲地在村道上溜达,对丁剑锋这个陌生人简直是视而不见。这真是应了陈为民那句话了。这时,一个尖利的女高音从村西的一家院子里传出来,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声音是从刘三宝家传出来的,女高音正是刘三宝的妻子,村妇女主任葛翠鲜。此刻的这位妇女主任一改昨天接待时候的周全得体,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炕上睡觉的刘三宝破口大骂。
刘三宝蜷缩在炕上,用被子蒙住头,任葛翠鲜吼叫怒骂,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连耳朵都懒得进了。刘三宝越是这样,葛翠鲜越是生气,她索性扑到炕上,一把将刘三宝身上的被子扯掉,狠狠地扔到了地下。只穿着一条裤头的刘三宝依然保持原先的姿势蜷缩着,枕着胳膊脸朝墙睡着,弯曲的后背上脊骨楞楞,一侧上身肋条分明,整个身体简直就是一堆皮包骨头。葛翠鲜越看越恶心,越看越泼烦,心想守着这么个活死人,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葛翠鲜嗓门大,骂开刘三宝,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整体意思就是自己倒了霉,刘三宝就是个窝囊废,再穿插上各种脏话,颠来倒去骂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累。前几年,刘三宝偶尔还接个一句半句,后来发现这个女人嘴太厉害,自己秃嘴笨舌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刘三宝干脆一言不还了,有时自我解嘲:三句不还言,全在自个儿身上。当然,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刘三宝也是有脾气的,忍不住了,免不了动手。男人的拳头巴掌葛翠鲜也是领教过的。不过这是前五六年事,自从一场大病之后,刘三宝在葛翠鲜面前是彻底败下阵来了。
“你奶奶好心好意拿那好钱给你看病哩,早知道你这个死不死活不活的毬相,还不如不看哩……你活啥了……”
“整天装死卖活还像个男人哩!你睁开你那狗眼看看人家们别人,打工的打工,养羊的养羊,你就头枕茅厕档子等屎(死,当地人平翘舌音不分)哇……”
刘三宝和葛翠鲜结婚已经小十年了,一女一儿,女儿九岁,儿子五岁。前几年父母帮衬着种十来亩地,刘三宝打些零工,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刘三宝得了一场大病,塌下一窟窿饥荒,原先就弱的身体彻底垮了,重活干不了,还需要吃有营养的补养身体,日子真是熬煎。
刘三宝大病不死, 死里脱活连性格都变了,任凭葛翠鲜怎么咆哮发狂,他都静如死水。自己过日子的心劲儿也衰了,养病期间整天在村里的小卖店里打麻将,混日子,看病塌下的饥荒是一拖再拖。亲戚们也都不大好意思逼他,反正王阁老看女儿——只此一遭,再有困难,人家都远躲着。
九
要说刘三宝死里逃生那还是陈为民救了他的命。
刘三宝从县城医院转省城医院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县医院大夫说,去省里也只是尽尽心,十有八九是人财两空。葛翠鲜和刘三宝虽然打打闹闹,但两口子感情还好,葛翠鲜说,只要有一分希望,就得救命哩。
开车送刘三宝下省城的就是陈为民,不仅把人送到了省城大医院,还托人情,找关系,为刘三宝的病忙前忙后。等刘三宝清醒过来,葛翠鲜说为民叔你受累了,我请你吃顿饭吧。陈为民也不推辞,开车带葛翠鲜到医院附近一家看起来很不错的饭店,葛翠鲜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想想扁扁的口袋,心就有点慌。
坐定后,陈为民反客为主,问葛翠鲜想吃什么。葛翠鲜说:我随叔,您点吧。这几天可多亏您了。
陈为民说:别说那见外话,乡里乡亲,谁还没个马高镫短,遇上这人命关天的事,我能不管?
葛翠鲜一时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想想这病看下来,没个十大几万的抵挡不住,本来家底子就薄,这下更是雪上加霜。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陈为民递过一张餐巾纸,说:“你也别着急,天塌下来地接着,总会有办法的。”
葛翠鲜擦擦眼泪,摇摇头,“叔,我认命,我俩就是那穷胎鬼的命,还偏偏得了这老财病……有啥办法?投亲靠友抓借哇……”
吃罢饭,葛翠鲜叫服务员结账,服务员却说单已经买过了。
陈为民一边剔牙,一边望着葛翠鲜微笑。葛翠鲜不好意思:“叔,说好我请您的,看这闹的……”
陈为民拍拍葛翠鲜的肩膀,说:“以后不许说这些见外话了,再说了,叫你一个弱女子结账,还不叫人家省城人笑话我这个大男人。”
把葛翠鲜送到医院门口,陈为民对葛翠鲜说:“翠鲜,我得回去了。眼下刘三宝命是保住了,但是后期得慢慢调养。你自己多保重。”
葛翠鲜好像一下子没了主心骨,但又不能说什么,眼圈一红,那泪珠子就噗噜噗噜往下掉。
“哎呀,翠鲜你看你这样,我咋走了嘛……你看你这……我这咋走了嘛……这不是还有我呢吗……我安顿住再上来……”陈为民侧身安慰副座上的葛翠鲜。葛翠鲜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啼哭。葛翠鲜越哭越伤心,她知道,人是活过来了,可这治病的钱从哪抓挖,抓挖下咋还?
葛翠鲜哭的样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每一声抽泣都扯着陈为民的心,这种揪扯和疼痛让陈为民的心彻底乱了。
陈为民拉开钱包的拉链,取出一张银行卡。对葛翠鲜说:“这张卡里有三万块钱,你先用着,不够了再说。”
葛翠鲜推辞着,说自己跟亲戚们借吧,您已经给垫了两万多了。陈为民把卡按到葛翠鲜手里,连手带卡紧紧地攥了两下。
葛翠鲜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注入了自己的身体,感觉陈为民比刘三宝那些姊妹弟兄们更靠得住。
临走时,陈为民探出头来嘱咐葛翠鲜咋不咋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好好吃饭,不要打省钱。葛翠鲜的心里暖暖的,自刘三宝生病以来,还没有谁跟她说过这么暖心的话。葛翠鲜攥着那张卡,一直目送着陈为民的车混入来来往往的车流。
十
刘三宝知道葛翠鲜借了陈为民的钱,而且是那么一大笔钱,心里便有几分不踏实。只是自己躺在病床上,活命当紧,顾不了那么多了。住院期间陈为民还来医院几次,说是来省城办事顺便看看他们。躺在病床上的刘三宝发现陈为民看葛翠鲜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后期的陪伺中,葛翠鲜隔三差五往外跑,有时候一走半天。即便不走,也不像以前一样嘘寒问暖了,没事老盯着手机划拉,要不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痴痴地发呆。微信也比平时多了,叮铃叮铃声不断,手机一叮铃刘三宝的心就哆嗦一下,以至于后来,无缘无故毫无征兆的哆嗦也会经常出现,刘三宝就怀疑自己心脏出了毛病。葛翠鲜的手机铃声是《采红菱》,一有电话,就唱“采红菱呀采红菱......”,本来很喜庆的声音,刘三宝咋听都是“催魂铃呀催魂铃......”,咋听都是那么刺耳,好像那手机里藏着个索命的小鬼。刘三宝对葛翠鲜说,你把铃声换了吧。葛翠鲜说,你真是麻烦,一个手机铃声嘛,换啥换?葛翠鲜到底没有换这个铃声,有时还哼这个调调,一唱到郎有情呀……妹有义呀……葛翠鲜的眼神就有些迷离了。刘三宝被这个“催魂铃”闹得很泼烦,真想一把夺过来,把那个该死的手机摔个稀巴烂,但自己浑身无力,起床下地都要人扶着。更可气的是,只要“催魂铃”一响,葛翠鲜多半是要到走廊接电话的,只要到走廊接的电话,那一定是要说很长时间的。
刘三宝知道,葛翠鲜和陈为民一定是勾搭到一起了。
这种事情,不用细掰扯,水到渠成!捉贼见赃,捉奸拿双,那是贼娃子和奸夫淫妇的辩词,公安局断案子也全凭推理,综合种种迹象,推理到那里了,准没跑。刘三宝不呆不愣,不用捉奸在床,他啥都清楚了。
生病期间,人本身容易烦恼,再加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刘三宝的心情可想而知。他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盯着天花板一看就是老半天,护士输液叫好几声都叫不应。要不就是闭着眼睛脸朝墙装睡。他恨葛翠鲜,更恨陈为民,晚上睡不着,脑子里活灵活现全是葛翠鲜和陈为民苟且的肮脏画面。他气得浑身打颤,一身一身出汗,恨不得把他们这一对狗男女撕碎。再看看蜷缩在床脚的葛翠鲜,刘三宝的心又软了下来。他努力说服自己,打掉牙悄悄往肚里咽吧,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自己病了呢?谁让自己穷呢?女人无所谓好坏,葛翠鲜也一样,嫁给他,家里塌下这么个大窟窿,她也挺可怜。陈为民又帮了那么大的忙,这个人情,这个债,只有拿人还了。
再说葛翠鲜,论相貌,那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身材匀称丰满,皮肤白皙细腻,再加上早年间在城里打过工,在穿衣打扮上也和村里女人们的风格不一样,处处透出几分时髦和洋气。自己本想在城里找个人家,走出大山,跳出农门的,阴差阳错,鬼使神差,最后却嫁给了和自己一道打工的刘三宝。那时候,人年轻,也没什么主见,刘三宝嘴甜,死缠烂打,时不时献点小殷勤,葛翠鲜虽然心有不甘,最终没能抵挡住刘三宝的进攻,怀上了刘三宝的孩子,只能草草结婚。
早年间,在父母的帮衬下,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只是这两口子又馋又懒,光花不挣,不几年便把结婚时父母给的钱踢打光了。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种地上,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苗子还旺,就连收割过的庄稼地都能一眼看出是他们家的——人家的茬口整齐,他们家的七高八低,像猪滚了一般。三宝父母气的直摇头,村里人也嘀咕,说他们是男人女人没一个过光景的样子!
俗话说:穷争饿斗!穷人家里口舌多,手头一紧,心情自然不好,你怨我,我怨你,两口子动不动就蹿火。葛翠鲜骂刘三宝没出息,自己瞎了眼嫁了这么个窝囊废。刘三宝也想挣钱,但他身小力薄重活干不了,包工队都不要他,自己又没什么技术,做买卖没有本钱,种地养牲口又看不上。有时候,两个人也谋划呢,但黑夜谋下千条道,临到天明没一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人的精神、劲头儿也在打打闹闹中不知不觉地消耗掉了,高不成低不就,啥也拿不起来了。倒是打架的劲头很足,五天一大打,三天一小打,闹起来,什么脏话狠话都往出甩,打起来,恨不得谁把谁一下子打死。打过之后,总有那么几天安宁日子,两口子都各自检讨一番后,甚至比一般夫妻还要更加恩爱,亲热起来能一口把对方吃了。一开始,隔壁邻舍一听见他们家大呼小叫,就赶紧过来劝架拉架,日子久了,发现这两人说闹就闹,而且是越拉越闹腾的起劲儿,也就不大管了。有人说,这两人是车渠壕的稀狗屎——能碾开也能合住!也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刘三宝会哄葛翠鲜,他们两个人的矛盾一般不会过夜,不管打到什么程度,只要刘三宝一缠磨,葛翠鲜准定会钻到他的被窝里。葛翠鲜常常在内心对自己说,这个该死的刘三宝,就剩这点本事了!
十一
刘三宝家的事,陈为民也是知道的。
他劝刘三宝说:三宝,你也是个男人,你看看你那点光景,娃娃越来越大了,用钱的地方多,你就伸展手跟老爹老妈要呀?
刘三宝说:叔,你说我能做个啥?咱没本钱嘛。
陈为民说:你要啥本钱,胳膊腿不是本钱?脖子上顶的那圪蛋是倭瓜?
刘三宝说:叔,你看我能干个啥,你给留心的。
陈为民说:你能做个啥,你是会打电脑还是会看仪表?
我先给你对付的办个低保,你个人也多琢磨琢磨咋往好过了,不要尽和你媳妇儿闹腾,一个大男人,就和女人置气,有毬个啥出息!
陈为民也劝过葛翠鲜。
那天陈为民从养殖场出来。看见葛翠鲜在玉米地里锄草,他站在地埂上,望着葛翠鲜撅着浑圆的屁股在锄地,两条细白的小腿一前一后,跟着锄头慢慢倒腾,陈为民的心像是猫抓了一般。
“翠鲜,一个人锄地呢。”
“哦,叔,你去羊场了。”葛翠鲜听见陈为民叫她,便提了锄头返回到了地头。
陈为民望着地垄上葛翠鲜赤脚踩下的印子,新翻的虚土上连脚趾都印得真真的。
“翠鲜,你这地锄的不赖啊。”
“您尽笑话人了,我在娘家也没下过个地,这不是没办法嘛,草混的连苗子都找不见了。”
“翠鲜,你看你挺明白个人,别整天和三宝打红闹黑了,像什么话。”
“为民叔,你是不知道,那个挨刀货真是稀泥抹不上墙。”
“日久天长也伤感情哩,家神不安,灶神不宁!打闹上就能过好?”
葛翠鲜叹口气说:叔,谁叫我命苦,摊上这么个讨吃货。
那天葛翠鲜把刘三宝狠狠数落了一番,说到动情处,葛翠鲜就开始哭诉了,葛翠鲜一哭,一双大花眼更加水灵了,鲜嫩粉白的脸上显出一团红晕,高耸的胸部鼓鼓涌涌地颤动。陈为民出神地打量着葛翠鲜,脑海里浮现出刘三宝瘦弱猥琐的样子,难怪人们说赖汉头上娶花妻,日他妈,好白菜尽让猪拱了!这个女人,在他们村那绝对是人尖子!一时间,陈为民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了。
葛翠鲜心里委屈,陈为民一劝,她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刘三宝的不是,把自己的苦恼都倒了出来。
陈为民也有耐心,他一边听葛翠鲜痛骂刘三宝,一边打量葛翠鲜,这个女人真是越看越有看头,骂人的样子也好看,两片肉肉的嘴唇,一口碎碎的白牙……葛翠鲜后边说的什么,陈为民一句也没收揽住,只是嗯嗯啊啊地胡答应。他被葛翠鲜的样子给迷住了,眼前的葛翠鲜瞬间把那谁和那谁她们都给比下去了。日他妈,这女人……这狗的真是有一股不一样的劲儿!
葛翠鲜家的地傍大路,来来往往的人见陈为民站在地畔,就和他打招呼。葛翠鲜的哭诉也似乎过了高潮,两个人一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再说了,自己堂堂一个村支部书记,和人家小媳妇儿站在地头扯啦上没完,叫人看见也不大好。陈为民忽然产生了一个很荒唐的想法,要是玉米再高点儿就好了!
也是自那一次后,陈为民和葛翠鲜加了微信,两个人常常聊些吃了吗?忙不忙,干啥了之类不咸不淡的话,要不就发个动图、表情啥的。
葛翠鲜和刘三宝没有因为陈为民的劝说有所收敛,日子照过,架照打,只是刘三宝的抓手似乎没那么灵验了,葛翠鲜对刘三宝少脸没皮的缠磨有了不耐烦,刘三宝火扑扑上来,葛翠鲜一把就把他掀到了一边,翻身给他个脊背,一晚上脸朝墙耍手机。刘三宝说:日你妈,你就不想?你和那个烂手机做哇!日你妈,爷就不信等不住个你!你想了,爷也不尿你!
葛翠鲜也不甘示弱,忽地一下坐起来,一脚踹向刘三宝。“日你妈,除了这你还能做些啥?你就开了这一窍!奶奶跟上你图啥了?光景过成啥了?奶奶明和你说吧,没那心情!”
有时葛翠鲜也半推半就,一边骂撅一边勉强配合着刘三宝完成夫妻间这点事。刘三宝得不到葛翠鲜的热烈响应,自然也是兴味索然,直到一天天软了下来,征服葛翠鲜的最后抓手也失灵了。
实际上,刘三宝是病了。
陈为民为刘三宝找了一份养殖场下夜的活儿,也算是兑现了他对刘三宝的承诺。葛翠鲜刘三宝两口子真是发自内心地感谢陈为民。
葛翠鲜在微信上说了些感谢的话,陈为民反复看那段文字,葛翠鲜便生了根一样住在了他脑子里。他活了五十大几了,除了自己那个信佛吃素的老婆,交往过的女人前前后后或深或浅也有那么四五个,这几年,也是不温不火,似断非断,勉强维持着这种交情罢了,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如果说田间地畔赤脚锄地的葛翠鲜一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已经熄灭了的火,之后的每一次微信交流则是在火上浇油、扇风。
葛翠鲜也不是没有动心,一村之主,成功的企业家,乡长书记的平头弟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威风和能耐,这样的男人,投怀送抱往上扑的女人能排成排。自己虽说有几分姿色,但这几年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成天眉头挽个疙瘩,早就操磨成黄脸婆了。再说,以陈为民的实力,啥样的找不着?人家现在在这个位置上,走动的勤络些,也没什么坏处。刘三宝到了陈为民养殖场,这是他们家迈出了第一步,将后来,有陈为民搭照(关照),说不定,还能上个挣钱的好岗位。
然而,这个工作只做了两个来月,刘三宝就病了。
十二
陈为民自认为是条敢作敢当的仗义汉子,关于他和葛翠鲜的事,三个人是面对面摊过牌的。
住了三个月医院,刘三宝大病痊愈,葛翠鲜珠胎暗结。陈为民提着一箱子牛奶一箱子罐头上门了。
刘三宝说,陈为民,你个牲口。
陈为民说,三宝,你看你说的啥话。我是牲口,你媳妇是啥?你又是啥?
葛翠鲜脸色平静,不恼不怒,翘着一条腿,坐在炕沿边上嗑瓜子。
陈为民说,翠鲜,你说哇。
葛翠鲜说,你们说哇,我有个啥说的。
陈为民又对刘三宝说,三宝,说说你啥想法。
刘三宝冲陈为民呸了一口。
陈为民也不恼,依然是一副村支书向村民安排事情的姿态。
“你两口不说,那我说说我的意思。”陈为民清清嗓子,“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那五万块钱也不要了,就当帮你们了,我再维对(想办法)的给你们盖上三间新房。三宝你也知道个人是个啥情况,你家的日子三年五载缓不过来,我帮伴着……咱就说成个这,你们两口没意见,咱就这么处着,只要你两口没意见,外人说啥咱就当没听见,这人世界百样图,咋活不是个活……”
要说陈为民对葛翠鲜一家,那真是照顾的周到,反正是村里有什么好事,先紧着他们。还让葛翠鲜当上了妇女主任,村里一揽子碎小营生,都由葛翠鲜来做,一来方便他们两个人接触,二来,做些补助啥的也有了由头。
新农村建设,村里规划一条大路,直接从刘三宝的旧院过,这样一来补偿一处新房子就名正言顺了。难怪村里人都说,刘三宝这场病生好了,因祸得福了,一下子,钱也有了,房也有,儿也有了。关于儿子,刘三宝心里清楚得很,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但这种事,是吃了哑巴亏,还是拣了个大便宜,谁能说得清。反正是生在了自己炕上,反正是叫自己爸爸,就当是借缸生豆芽吧。有时候,他盯着这个孩子看,眼睛小不叽叽,脸长不啦啦的,他真想一巴掌扇死。可孩子爸爸爸爸一叫,他的目光就软和下来了。
十三
不知不觉,丁剑锋驻村已经一个多月了。关于村里的事情,丁剑锋捕捉到了一些苗头,而村支书陈为民这个人却是越来越耐人琢磨了。
山村的夜晚分外安静,水塘里的青蛙和窗台下的蛐蛐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月亮越过东山头,透过门口的大柳树,给村委大院筛下一地斑驳的树影,微风吹过,那影子一漾一漾的,像在水面上晃荡。
陈家洼村委大院的一个房间里,丁剑锋依然在工作,敲击键盘的塔塔塔塔声在静夜里分外清脆。驻村的这段时间,他逐渐融入到了这个村子,也收获了很多,他习惯把每天的见闻整理下来,浓郁的民俗风情,幽默风趣的乡土语言,老百姓淳朴善良中夹带的狡黠和单纯固执,时尚与传统的碰撞交融无不体现着鲜明的“陈家洼个性”。
在这安静的夜里,丁剑锋的心情却颇不宁静。前几天回单位向周天领书记汇报驻村工作情况,周书记的几句话明显有所暗示,而自己这一个多月来似乎接触到的只是一些浮光掠影,并未真正走进这个村庄。要说问题,似乎只有陈为民和葛翠鲜的暧昧关系。陈为民作为党员干部,在个人作风方面出现了问题,当然属于违纪行为,只要证据确凿,也必须严肃处理。除此之外,这个村庄似乎还有很多秘密等待丁剑锋进一步探究。
上学的时候,丁剑锋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参加工作后断开了。驻村以来,丁剑锋又开始写日志,从最初的简单记录,到后来越写越详细,记录之外的描写抒情让自己的文采也重新显现了出来。驻村日记让丁剑锋似乎找到了当年的感觉,有时候,一旦写开了,总是越写越多,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有时候写到凌晨一两点也不瞌睡,反倒越写越兴奋。
一天后半夜,睡梦中的丁剑锋被一阵急促的骚动惊醒,他没有开灯,披一件夹克摸索到墙根,借着朦胧的月色,只见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瘦小的显然不是胖大汉的对手,胳膊被朝后别着,几次挣扎都无济于事。大概是扑腾累了,两个人气喘吁吁,说话声音很压抑,但也听得分明。
“半夜五更你扑(走动)啥了?”
“你管毬爷?”
“当龟不认龟,吃不上香东西!看你那毬像,你能闹过谁?”
“爷不好过,他好过不了。”
“你再瞎胡闹,连个人咋死的都不知道,我看你是拐子(跌死到沟里的孤老婆子的儿子)上身了,鬼迷了心窍了。”
瘦子被控制着,一扯一扯,想要挣脱。胖子顺手一推,瘦子便倒在了地上。胖子压低声音骂了句什么要走,瘦子冲胖子扔出了一块砖头,只是扫了一下后背,胖子被激怒了,回头踹了瘦子一脚。
丁剑锋听出来了,扭打的两个人是刘三宝和治保主任王虎小。
刚才的一幕着实把丁剑锋惊呆了,狗尾巴草上的露水凉凉地打在丁剑锋的腿上,缓过神来才感觉身上很冷。
丁剑锋返回宿舍,睡意全无,他翻来覆去琢磨,刘三宝和王虎小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村委会大门外,难道他们大半夜的只为约好了打一架?他们之间又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刘三宝口中的那个他会是陈为民吗?丁剑锋反复回味刘三宝和王虎小的对话,直觉告诉他,除了和葛翠鲜的奸情外,刘三宝肯定掌握着陈为民的其他把柄。介于他们两人之间的这层特殊关系,丁剑锋敏感地意识到,从刘三宝入手,是调查陈为民的最好突破口。
十四
每年的农历六月十六,陈家洼是要唱一台戏的,这是多少年留下来的规矩,叫村戏。按照农时节气,立秋已过,该收的夏粮归仓了,大秋田锄罢了只等着拔节抽穗,正是一年中最消闲最惬意的时光,庄户人也讲究个劳逸结合,在秋收前是要红火热闹几天的。这几年,随着西山生态建设的逐步推进,村里唱戏也有了一个很时髦的名头,叫乡村生态旅游文化节,除了唱戏,全乡的广场舞比赛也在陈家洼举办,邻村上下的人们,亲戚朋友们,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们,家属们都要赶着到陈家洼看红火的。一些小商小贩也掐准了点儿来陈家洼摆摊儿,趁着这个文化节做些好买卖。现在,人们头脑灵活,都知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道理。
文化节开幕那天,乡里的领导们也来助兴了,乡长还代表乡党委书记和全乡党委班子致了词,接下来,在戏台上举行了开台仪式。
乡长讲完话,治保主任王虎小牵了一只很肥壮的丁羊上了戏台,这只羊比一般羊要大得多,两只羊角弯弯的,像是头上别着两把镰刀头。两只羊角中间挽着碗口大一疙瘩红绸花,多余出来的红绸条在耳朵两侧飘着。王虎小牵着这只洗涮的雪白的丁羊绕着戏台转圈子,一边转,一边念叨着风调雨顺的吉祥话。陈为民跟在后头,不住地往羊身上撩水,那羊着了水,受了惊,就抖动身子,它一抖,身上的水就花花地撒开。
王虎小念的念的忘了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句了,重复了几句后,灵机一转,就开始现编词了“黑乎乎一座山,牛吃庄禾没人管。”,编不来就含含糊糊地往过混。有几个存心的略微懂点儿风俗的村民听见王虎小胡圪嚼,就开始大声笑了,王虎小自己也绷不住笑了。倒是陈为民,不管别人怎样,自己始终保持着严肃的样子。
台下几个上岁数的老人的脸色一阵比一阵难看了。他们骂现在的人们没成色,骂王虎小是个没调货,陈家洼再没人也不该让他做这个营生……戏台是神圣的地方,开台、祭台嘻嘻哈哈,想说啥说啥,那心里还有没有神了?与其耍了,还不如不闹这一套了,这真是骟上狗蛋摆供哩,得罪神哩!
祭台的丁羊绝对是丁羊中最优秀的,也或许,从一出生就是为祭台而饲养的。这只丁羊短暂的祭台秀走下来,在完成自己的辉煌使命之后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宰杀后的丁羊是要分给全村人的,按户分,按道理,每一个部位都要按照户头均等分配,这也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在食物不够充分的情况下,平均分配,让每一个人都吃到,是为了群体的生存,更是公平合理的体现。不过现在人们都不大在乎这些,掌刀得人也图省事,随便剁开,大致分开就是了,没有人计较肥瘦多寡,一家一份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剁好的肉一小份一小份都装在了塑料袋里,戏散场后,一户派一个人来拎一袋,也不作登记,多少年了,没有出现过差错。
然而,今年“分牲”却出了问题。不是短缺,而是有十几份肉没人领。治保主任王虎小在喇叭上吆喝,催了好几趟都没人来领,王虎小说,晚上不来领就收摊子呀,不等了。直到第二天,那些肉捂得都有些变味了,还是没有人来领。
陈为民说,王虎小你拿回家吃了吧。王虎小也是这么想的,王虎小吃肉口泼,平日谁家死个鸡子、羊羔,他不嫌弃也不怕传染病啥的,扒皮煺毛后囫囵煮了,吃得很香美。
王虎小把那十几份肉归整到一个袋子里,用手提着掂了掂,少说也有五斤,他笑眯眯地回家送肉去了,心想,厨房有人挖的满,朝里有人好做官!陈为民对自己还是满照顾的,要论职位,这肉该着会计刘有财吃也轮不着自己呀,刘有财没吃着,支书把肉给了他,这说明个啥问题?说明陈为民对自己还是偏袒的,于是这肉就不单纯是肉了,而是陈为民的态度!有了陈为民的苫护,自己在陈洼村也算是个靠前的人物了,村里有啥便宜还不紧着他先捞?陈为民是谁?陈为民每做一件事情那都是有一定意思在里头的,这一点,不仅王虎小心知肚明,一起共事的班子成员都深有体会。
有人欢喜有人愁,剩下的“牲肉”被王虎小拎走了,陈为民却一直在琢磨是哪几家没来领肉,他越想越烦,越想越生气,眉头上始终挽着鸡蛋大个疙瘩。这不是明摆着和村里抗膀子唱对台戏吗?这不明摆着裂闹(对着干)吗?和村里闹,不就是和他陈为民闹吗?他一家一家地过滤,一户一户地盘点,陈姓本家基本可靠,其他杂姓也没多大问题,筛了一遍,陈为民心里基本有数了。
晚上村委会喝羊杂,不上桌,流水席,随到随汆,喝完就走。
戏开场了,村委会的流水席也撤了,等帮忙的女人们收拾完厨房,葛翠鲜清点了一下库存的蔬菜、肉食,把需要增补的蔬菜、调料等拉了一个单子,拍照发给王虎小。一应大小事务处理完毕,葛翠鲜拉灭灯,转身出来,正要锁和厨房相通的接待室的门,却见饭桌背后黑地里一动不动坐着个人。葛翠鲜吓得“妈呀”一声,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
陈为民说:“看那虚张的!我是鬼啊?”
葛翠鲜说:“吓得人心也跌出来啦!一个儿打坐了!”
陈为民一把揽过葛翠鲜,顺着葛翠鲜的领口探进去,要检查检查葛翠鲜的心是不是真跌出来了。葛翠鲜顺势坐到了陈为民大腿上。
葛翠鲜说:我把羊蛋给你留下了,你老婆回来了,你得好好地补补。
陈为民说:日他妈,你早把我掏空了,驴鞭羊蛋也补不了了。
葛翠鲜说:这两天,你和你那个吃斋念佛的素娘娘团圆了,你连我看也不看了,你个没良心货……说着葛翠鲜就拽陈为民的耳朵,一上一下揪扯着玩。
陈为民说:也就文化节这几天,你躲着点儿,少到他们娘儿们跟前。陈为民又说:这狗的,我感觉不大对劲儿,你说谁没来领牲肉。这狗的,给吃不吃,日他妈……
葛翠鲜给提说了几个人,陈为民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鬼也不知道!日他妈的……这是准备和我闹呀……
“你家那个半口气最近安生不安生?”
“他有个啥不安生的?我尿也不怠尿他!”
“你也不要总骂撅他,顺毛摩挲上,闹起来谁也不好看。”
“你怕他个毬相了?那我今儿回去就好好摩挲摩挲,拿那两个羊蛋犒劳上”说着葛翠鲜在陈为民头上摸了两下,然后故意挪了挪屁股,要挣脱陈为民揽着的胳膊。
陈为民死死地箍着葛翠鲜,把个葛翠鲜箍得一动也动不得,就像是焊接到了他的腿上。
陈为民眼睛定定地盯着桌上那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骷髅头发呆,月光下,那具羊骷髅头的两个眼洞像是黑黝黝的枪口。
陈为民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不安。
十五
那几天的陈家洼可真是热闹,村委大院里搭了彩棚,红炉大炭,大锅大灶,蒸煮煎炸,香飘四溢,猪肉是一扇一扇往回扛,羊是一只一只地炖,各种新鲜蔬菜都是成筐成筐地往回拉,每天中午都开个十来桌。葛翠鲜是总指挥,一帮和她处的好的女人们,择菜的、剁肉的、取长送短的,忙进忙出。但凡需要用到什么食材、调料,就得找葛翠鲜领取,葛翠鲜掌着库房的钥匙。女人们也都巴结着葛翠鲜,因为,只有葛翠鲜点将,她们才有机会参与这样的活动,吃到里头,每天还能挣五十多块钱的补助,或者领几袋救济白面。除此之外,在村里人看来,能够参与村委集体事务代表的是一种脸面和地位。
来村委吃饭的都是陈为民邀请来的有头有脸的人,穿着打扮光鲜时髦,村委大院里一排一排的高档小轿车,也是这个文化节的一道风景,烘托出了一种高大上的气氛。要说陈为民的社交圈子还真是不小,可谓是四通八达,来的这些人,几乎覆盖了全县的各个职能部门,各个行业。其中的有些人,丁剑锋是认识的,有些人虽然叫不上名字,但也看着面熟,绝对是县委机关大楼里某个单位的。他们见着丁剑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候,陈为民就亲热地拍着丁剑锋的肩膀,说丁老弟是自己人,文化节嘛,大家来捧场是给我陈为民面子,是给我们陈家洼面子,陈家洼的发展离不开大家的支持……各路记者也来了,电台的、电视台、报社的,反正是新旧媒体融媒体的都有。陈为民说,大家辛苦了,陈家洼有今天,与你们的报道是分不开的,你们要好好宣传我们陈家洼,宣传我们的山羊肉,宣传我们土产杂粮,宣传我们的新农村建设。那些记者们都和陈为民熟,说陈书记是好样的,带领村民致富过上了好日子,讲好陈书记的故事,讲好陈洼的故事,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丁剑锋知道,在某些场合,自己这个来自纪委的驻村干部是不大受欢迎的,现在,反腐形势这么紧张,有些人见了纪委的人都躲着,有时候需要传达个什么通知、下个什么文件,给相关单位打电话,接电话得人多半会说:唉呀妈,纪委的!
陈为民每天接待来自各方各面的客人,喝的满面春风。陈为民对丁剑锋说:丁老弟呀,你是不知道,哥这是拿命在喝呀……哥不喝不行呀,咱村的那些山羊得靠这些人往出卖了呢……咱村人全活那些羊呢,哥豁上命也得喝……喝……喝死了算,喝不死接着干……
说这话的陈为民真有一股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丁剑锋着实被感染到了,不禁鼻头发热,眼窝子发潮,觉得陈为民这样舍生忘死的干部真是好样的。
戏园子里,各种摊位都有,卖瓜果的,卖瓜子花生的,卖玩具衣服的,还有烤串的、炸臭豆腐的,真是热闹非凡。台上唱台上的,台下的人各自找着各自的乐趣,多日不见的人们借着村里唱戏聚到了一起尽兴地聊着,年轻人只顾玩手机,玩自拍,玩直播,他们也不懂戏,嫌戏咿咿呀呀拖腔拉调老半天唱不完一句。台前几个老太太老汉汉倒是看的专注,看了几十年的《打金枝》、《算粮登殿》也看不厌。那天下午唱《见皇姑》,一个老奶奶给孙女讲戏,孙女听得不耐烦,说:“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原配斗小三吗?”
陈为民的妈也坐在台下,她不坐马扎,坐的是一把很考究的软椅子,陈为民的老婆撑着伞,给婆婆遮日头。这一情景也绝对是戏园子里的一道风景:婆婆满头银发梳得纹丝不乱,一道亮闪闪的黑色发箍得体地卡着,脸上的皮肤虽然褶皱下垂,却也白皙细腻。媳妇儿端庄大气,面目和善,显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沉稳。开戏前,她们娘儿俩周围总是围着不少村里的人,亲亲热热地攀谈。陈为民有时会扒开人群,给老妈和老婆送两杯水。
最后一天晚上,没有唱戏,演的是晚会,人分外多。开场舞是《开门红》,是村里的广场舞队表演的,那些女人们,不论年龄,一律把脸抹得像是刮了一层腻子粉,艳艳的红嘴唇、黑洞洞的眼影,弥得很长的假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她们站在台上,冲台下笑。台下的人们也指指点点地和她们笑。有人举起手机拍照。音乐一响起来,这些女人们就扭动起来,红裙子、绿飘带,在台上舞的风生水起。
陈为民妈问身边一个老人,“前排细长腰身的那个媳妇儿是个谁?”
“三宝媳妇儿,翠鲜子。”
陈为民妈对身边的陈为民老婆说:“咱回哇,太闹腾!”
十六
驻村期间,丁剑锋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在朋友圈为村民卖羊肉。按照当地人的认知,秋后的羊肉最为肥美,尤其是八月十五,炖羊肉、喝羊杂、吃羊肉饺子是风俗。同时他也鼓励村民们上网直播,运用用抖音、快手等现代传媒手段往出推羊肉。丁剑锋说,现在这个时代,一定要注重宣传和包装,咱们村这个羊肉品质这么好,完全可以卖得更好,走得更远。酒香也怕巷子深嘛,只要宣传到位了,销路和市场一定可以拓展得更宽更大。
前几天,丁剑锋的几个朋友就定了陈家洼的羊肉,这个周末,丁剑锋就给他们把肉捎回了城里。等把羊肉送完,天已经黑了下来。县城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大街上的车流汇成一条蜿蜒游动的长龙,嘈杂的声浪,繁华的夜市,绘制成一派活色生香的生活画卷。
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一桌子丁剑锋爱吃的饭菜。柔和温暖的灯光下,妻子、女儿、母亲正等待着他一道共进晚餐。
丁剑锋的父亲原来是县城公安局的副局长,负责治安和禁毒工作,他性格直爽,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得罪了不少人。丁剑锋十二岁那年,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父亲因公殉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丁剑锋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随着父亲的离开终结了,懵懂少年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那就是要继承父亲遗志,当一名人民警察,和坏人作斗争。可是阴差阳错,他没能如愿,而是跨进了县纪委的大门,丁剑锋多少有些沮丧。自己的直接领导,当时担任案卷科科长的周天领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纪检监察机关的权利是党章和宪法赋予的,党员干部的腐败是滋生黑恶势力和各种违法犯罪的温床,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国家清理机体上的病毒,为人民的安居乐业保驾护航,你可不要小瞧这份工作啊!
父亲的离去,除了荣誉和赞美,没有给丁剑锋留下多少家底,母亲单位也不景气,母子两相依为命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基于这种成长环境,丁剑锋特别体谅母亲的不易,为了母亲的微笑,他加倍努力地学习,用优异的成绩回报母亲,那一张张鲜艳的奖状,曾经是这个家里最耀眼的风景。
终于熬到儿子大学毕业,找到了理想的伴侣,母亲的身体却垮了。
妻子项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些年,为了照顾衰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孩子,没日没夜的操劳,一边是繁重的教学工作,一边是沉重的家庭担子,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她默默地挑了起来。对于妻子,对于家庭,丁剑锋是有愧的。有时候,她望着妻子孱弱的肩膀,疲惫的神情,感到很是心疼,他在心里默默许诺:项华,等咱退休了,我带出去好好转转,一定把这几年的亏欠补上。
饭桌上,丁剑锋一边享受着家常饭菜的美味,一边讲述自己在陈洼驻村的所见所闻。丁剑锋的描述惟妙惟肖,幽默风趣,女儿婷婷笑的前仰后合,“爸爸,你别再说了,我笑的肚子都疼了。”母亲听的津津有味,她很欣慰自己一手培养的儿子能够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能够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些事情,这一点,倒真是随了他的父亲。“好样的儿子,你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项华知道,婆婆接下来一定会说到丁剑锋的爸爸,怕她伤感,赶紧岔开话题,“妈,你别夸他,再夸尾巴就翘到天上了,我看他呀,驻村这段时间学坏了,油腔滑调的……”
就在丁剑锋回城过周末的这两天,村里的治保主任王虎小来丁剑锋家了。
那天早上,王虎小来敲丁剑锋家的门,从猫眼上认出王虎小的丁剑锋躲到了卧室,接待王虎小的是项华。与王虎小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大纸箱子,王虎小顺势就放到丁剑锋家的玄关。
王虎小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重点赞美丁剑锋的工作和对陈家洼的贡献,他代表支书陈为民和陈家洼村的父老乡亲感谢丁剑锋。东拉西扯了一阵子,王虎小便亮出了“那一点心意”——一箱子分割好的羊肉,两捆新崭崭的百元钞票。
项华怔住了,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这个人来干什么了。
项华说,驻村干部就是下去解决问题的,为老百姓办事那是职责所在。说着把钱放到了羊肉箱子里,说“大哥,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心意领了,东西你拿走!”项华弯腰把箱子推到了门外。
项华站在门口,门敞着,王虎小明白这是项华在送客。
王虎小走后,项华冲卧室叫丁剑锋:出来哇,你可真会躲清静,差点儿没送走这尊神。
丁剑锋竖起大拇指说:高,我老婆实在是高!你看看,沉不住气了,这是老鼠添猫屁股来了!
项华不明白丁剑锋的话外之音,嗔怪丁剑锋说脏话。
吃了闭门羹的王虎小扛着那一大箱子羊肉吭哧吭哧下了楼,心里有几分不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丁剑锋的老婆也是个死心眼儿!人家七十二计,他们两口子真是死毬一计,一看他家的样子,就知道那光景不咋地!”
出了丁剑锋的小区,王虎小给陈为民打电话汇报情况。不一会儿功夫,陈为民开着一辆簇新的奥迪过来接王虎小。
拉着王虎小来到县城一个高端小区,陈为民把羊肉放下,顺手把那两捆钱扔进了后备箱的蛇皮袋里。
十七
中秋节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地处山区的陈家洼比县城的气温更低,早上起来,窗玻璃上已经蒙上了水汽,一场早霜冻,让秋收提前了。过去说“八月秋忙,秀女上场”,现在的农村,机耕机收,人被解放出来了,秋收也并不怎么紧张忙碌。
尽管现在陈家洼的耕地减少了,并不以农业为主,但秋天的气息依然浓郁。村民的院子里码放着整齐的玉米棒子,在太阳底下发出耀眼的金黄。红的、绿的豆子摊晒在月台上,菜园子里最后一茬青椒、柿子趁着白天里秋阳婆的温暖,努力地生长着。一切。都还是欣欣向荣的样子。丁剑锋和村民一道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
陈家洼的羊肉在网上销售的局面初步打开了,村民们看到了希望,玩直播的不再是单纯的搞怪逗笑了,开始有意识地在推广自家的东西,除了羊肉,小杂粮、豆类、胡油、笨鸡、土鸡蛋也开始往出推了。村民们都夸丁剑锋这招好,以往大家呆眉愣眼就知道个瞎受(劳动),咋就没想起来东西还可以这么卖呢?
丁剑锋说,你们没事要多学习,多看看中央关于“三农”问题的政策,看看中央电视台农业农村频道的节目,看看人家那些农民们有什么致富的高招。看的看的你就有想法了,想法成熟了,就可以试着做了。不要老是看什么二驴子、三愣子直播了,嘻嘻哈哈有啥意思了?
能够为老百姓办实事,丁剑锋感到很兴奋,在与村民的交往中,他对农村的了解也在进一步加深。如何普及国家的政策?如何鼓励农民享受政策的红利?新时代下,陈家洼的农民与时代还有多大的差距……这些问题在丁剑锋的脑海里翻腾着,回旋着。
丁剑锋喜欢到田野里散步,收割过后的玉米地里,秸干还孤零零地挺立在那里,秋风吹过,干透了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有时风大,那些被刮得掉下来的玉米叶子和其他的柴草就漫天飞舞,村道上、犄角旮旯旋得到处都是,没处打整,只好聚拢起来烧掉,于是,村里便整天烟篷雾罩的。有的村民干脆在地里烧秸秆,风小不起火焰,风大了,火势控制不住,很容易引燃山上的林草。发生了几次火灾后,县里发文,林区管委会下村宣传,明令禁止村民烧荒,那些秸秆没人管,第二年种的时候直接还田了。
散步的时候,丁剑锋就捡拾机器收割后遗留的玉米棒,有时候个把小时会捡十多个。村民们说丁领导越来越像个庄户人了。
其实,丁剑锋正在酝酿着一个变废为宝的项目,那就是对这些秸秆进行深加工。这样做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一来可以加工成饲料,直接用于养殖;二来消除了火灾隐患;三来,对人居环境的治理也大有好处。
丁剑锋把这个想法和陈为民说了一下,陈为民说,丁老弟啊,你这个想法不错。你就放心大胆干吧,我全力配合你。
丁剑锋上网查了一下相关的资料,又打电话向农委的朋友咨询,并请人家帮忙联系从哪里能够买到这种制作压缩饲料的机器。
十八
忙罢秋收,村里的闲人多了,寒露过后,街上凉风飕飕不好待了,小卖铺、麻将馆里的人日渐多了起来,走在街上,远远近近,耳朵里尽是哗啦哗啦搓麻将的声音。
这几年,刘三宝一直养病,身体嘛,不好不坏,单从外表看,还是一副弯腰塌背的瘦猴相,病倒是没犯。在陈为民的“关照”下,刘三宝又到陈为民养殖场下夜了,上工后刘三宝日子过得很有规律,上午补觉,下午搓麻将。
这样一来,刘三宝避开了葛翠鲜的紧箍咒,葛翠鲜呢,眼不见心不烦,日子倒也安生。陈为民这儿呢,明来暗去独占花魁,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从驻村以来,丁剑锋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走路,尤其是白天,他根本坐不住。这个村的角角落落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对村民农户也很熟悉了,陈家洼的人也都和丁剑锋很走得很近。在联系群众方面,丁剑锋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的,原以为自己从小在县城生活,和村民的交流相处中会有障碍,实际处下来,却是很融洽的。看来,只要带着感情,带着真心,一切都不是问题。
上一次回城,周书记对他的驻村工作表示认可,还鼓励他再接再厉,要善于发现问题,深入挖掘。他反复回味周书记的话,老领导一定是有所期待的。
在和村民的接触中,丁剑锋觉得陈家洼潜在的问题是很多的,在看似安宁祥和的外表下,村民们偶尔的闪烁其词让丁剑锋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陈家洼包括陈为民可能存在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管怎么说,丁剑锋觉得,自己作为一名驻村干部,一定要为村民们办几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而饲料加工厂就是他看好的一个项目。资金来源,厂房选址,原料、技术、设备等等都是必须要在前期筹备工作落实的问题。
十九
这些问题在丁剑锋的脑海里像浪花一样翻腾着。不知不觉,顺着村西通往西山沟的路上走出了很远。在养殖场门口,丁剑锋碰到了刚下班的刘三宝。
刘三宝正要发动电动车,看见丁剑锋往场门口走,便支住了电动车,顺手把车把上的钥匙拧了一下。
丁剑锋说,三宝下班了。
刘三宝说,丁科长你稀罕!上这里干啥了?
丁剑锋说没事,随便走走。
刘三宝并不急着回村,他和丁剑锋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对这个人的印象有一部分来自村民,一部分来自葛翠鲜。
那天葛翠鲜的弟弟来家里,说想租陈为民一个小街面房,让姐姐给张一口,葛翠鲜满口应承。姐弟两个闲聊,葛翠鲜说他也可熬煎了,村里来了个驻村干部,眼睛就盯着他了。这村人心肠坏了,上蹿下跳告他哩……自从和陈为民混上,葛翠鲜和别人说起陈为民来,既不直呼其名,也不叫职务,就称呼“他”。葛翠鲜说丁剑锋就是个书呆子,一根筋。这几年,陈家洼接待过各级领导,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她见的多了,还没见过丁剑锋这样的。人家一年四季,这个丁剑锋就是死毬一季!就连陈为民打发王虎小送礼被顶回来的事也和弟弟学说了一遍。他们姐弟只顾说着,根本没想到一直脸朝墙躺着的刘三宝根本没有睡着。
这个在葛翠鲜嘴里不咋样的丁剑锋,倒是让刘三宝刮目相看,原以为,官官相护,没一个好东西,这个丁剑锋也好不到哪里去。下乡驻村搞帮扶,还不是走个过场?到时候,吃上拿上,还不是替陈为民说话?
自从听了葛翠鲜姐弟的交谈,刘三宝也开始注意观察丁剑锋了,这个人的所作所为还真是不一般,就拿组织指导人们网上卖羊肉来说,每一只比卖给陈为民养殖场要多三百块左右。
陈家洼的羊肉,虽然注册了商标,做了统一包装,但来村里买羊肉的都被引流到了养殖场了。随着养殖成本的加大,一只羊的利润也就是个四百多不到五百,那些小养殖户,销路不畅,只能由陈为民的养殖场收购,而且价钱压得很低。陈为民把这种模式叫做养殖合作社,这个名字取得倒是切合当前的形势。
名义上,陈为民和养殖场是没有关系的,已经转让给别人经营了。
这几年,刘三宝在养殖场里下夜,看门,他亲眼目睹了好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收购病死牛羊等大牲畜,进行加工处理,这些肉食大都流向了周边县份的餐馆。就在这个养殖场的地下室,有一个冷库是专门储藏分割好的劣质肉的。
如果说第一次到养殖场下夜,刘三宝对陈为民是心怀感激的,对陈为民养殖场的那些龌龊勾当,他是烂到肚里也不会对外人说半个字的。那么当大病之后再次返回养殖场的时候,刘三宝已经变得不是当年的刘三宝了,他的内心充满了屈辱和仇恨,与其说是来养殖场里下夜,看护的,其实更像是楔进养殖场的一枚地雷。
那天晚上,他从养殖场溜回村里,本来是要去村委会把检举陈为民的一份材料放到丁剑锋宿舍的窗下的。治保主任以为他要到陈为民家里捉奸,执意把他拦了下来,两个人在村委会院墙外,撕打了起来。他们谁也不知道,一墙之隔的丁剑锋正猫在墙根下半人高的稗子草里。
二十
山区本来就比平川气温低,霜降前后, 村民们的炕洞里开始过火焰了。
陈为民想的周到,他安排葛翠鲜给丁剑锋的宿舍每天生一灶火,顺便打扫一下。丁剑锋说不用不用,自己可以烧的。陈为民说,估计你不会烧灶火,这里头也是有窍门儿的,还是让葛主任给烧吧,葛主任干这个拿手。
葛翠鲜白了陈为民一眼说,我就是个烧火丫头,不过给丁科长烧火我很荣幸!
这时,丁剑锋手机响了,他借故走出宿舍到院子里接电话了。
陈为民压低声音对葛翠鲜说,你把丁科长的灶火烧的旺旺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完了村里给你做些补助。
葛翠鲜说,你这是狗撩门帘,拿嘴绕了。我啥时候见过个补助?
陈为民掏出一沓钱,递给葛翠鲜,说我先预支给你。
葛翠鲜一把接过来,也没数,顺住裤腰往里塞了进去。
临出门,陈为民把葛翠鲜塞钱的那只手抬到嘴边,咬了一下。
二十一
自从在养殖场门口见到刘三宝,丁剑锋从刘三宝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神态中察觉到这个人一定知道点什么。
村委会对门的小卖店兼麻将馆是村里的“路透社”、新闻中心,一切消息只要经由那里一发布,便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全村。
对于村民们在农闲期间打麻将这个事情丁剑锋很是忧心,娱乐消遣本无可厚非,但陈家洼的麻将之风太盛行了,老老小小,自上而下,大家习惯成自然,没有谁觉得过分,反倒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然也赌,有大有小,用陈家洼村民的话说,那就是不带点“彩”有什么耍头?如果按照赌博性质论的话,陈家洼有一多半人得进去。
丁剑锋曾经劝过那些成天打麻将的人,建议他们转移一下注意力,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多在发家致富上动动脑筋。但这些话不过是像毛毛雨洒在了地皮上,过不了多久就没有任何痕迹了。也有人碍于情面当面应承,但过后,只要麻将桌上三缺一,立马就补上去了。以前丁剑锋去小卖店,打麻将的村民还会有一点不好意思,甚至主动开展一番自我批评,日久天长习惯了,他们把丁剑锋不当外人,也就没什么避讳了,甚至会邀请丁剑锋一起玩。
如果是以往,丁剑锋会断然拒绝这种邀请,但是为了和村民打成一片,为了从这个新闻中心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丁剑锋成了小卖店的常客。他不打麻将,他假装看的很专注,实际上是在听人们无意中说出的关于陈家洼的隐藏在富裕、繁荣背后的不大光明的另一面。
那天刘三宝来小卖店打麻将,人们正在议论关于“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的话题,刘三宝刚进门,人们都不说话了。村里一个不大机敏的后生说,刘三宝,你别多心,俺们没说你。这一说,不要紧,大家都憋不住吃吃地笑了。一个人补了一句,刘三宝没钱,没变坏……那个后生急了,不等人家说完,赶紧解释说,咱也不是说人家翠鲜子……。人们一下子笑的收不住了,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好像能把小卖店房顶掀起来。那后生被老板怼了一拳,说你真是个愣毬坯!刘三宝的脸刷的一下变得很难看,就近扯住麻将桌上的布子一扬,麻将便四下里飞溅开来,打麻将的,看耍的人都被刘三宝的举动惊得大呼小叫,乱作一团,有个被打痛的,气的破口大骂,你妈的刘三宝,横啥横?女人给挣下了,知道你能遭起人命(敢和人拼命),就说你了,你咋呀?刘三宝冲上来要打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服软,扑过来让刘三宝打。众人把他们两架住,各自拉到一边。刘三宝气的脸一阵儿白一阵儿黑,本来就鼓凸的眼珠子更加突出了。那个人坐在凳子上缓气,刘三宝,你真毬相,我看你可怜不和你一般见识,真动起手来,管保叫你人皮上墙!丁剑锋也赶紧劝解,说谁也不能做声了,都悄悄的哇。说罢,拉着刘三宝走了出来。
在丁剑锋的宿舍,刘三宝说,丁科长,你是聪明人,你来也两个多月,你啥也看见了,啥也知道了……我刘三宝活的窝囊……我活的不算个人……说罢双手捂着脸,呜呜呜哭开了。丁剑锋被刘三宝的举动搞懵了,刘三宝压抑的哭泣像是一把钝锯条,把他的心也锉痛了。丁剑锋说,三宝你别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往宽处想……三宝你要振作起来……
刘三宝说,丁科长,我这个家是完了,我和他陈为民没完,我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我要告他霸占人妻……
丁剑锋说,三宝,扯直了,抖搂出来,更不好收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还是试着从自己人身上做工作吧。
刘三宝说,没办法了,五六年了,心早就跑野了……陈为民是干部,是党员,你们纪检委不就是管党员干部的吗?丁科长,你得帮我。
丁剑锋说,三宝,你冷静一下,陈为民和你老婆的事是违反了组织纪律,这种事属于生活作风问题,况且……也不好取证。没有证据,很难定性……
刘三宝想到了那个孩子,但没有说出口。
刘三宝说,丁科长,陈为民他不是人,他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多了……
丁剑锋说,三宝,啥是啥,一码归一码,凡事都要讲证据,你可不敢胡说。
二十二
听说刘三宝在小卖店里和人打架被丁剑锋拉到村委会了,葛翠鲜也赶了过来。
一进门,看见垂头丧气的刘三宝,葛翠鲜火不打一处来,但碍于丁剑锋在场,也不好发作,只是冷眼扫着刘三宝。刘三宝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也以同样的冷眼扫了葛翠鲜一眼。只一眼,葛翠鲜却捕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她的心颤了一下。自从他和陈为民勾搭到一起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心虚和惶恐。
葛翠鲜说,回家哇,不在这儿丢人现眼哇。
刘三宝没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只七星瓢虫,好像要把那只瓢虫看得化掉。
丁剑锋说,回吧三宝,压压火,消消气,这事就算过去了。转头对葛翠鲜说,年轻人好瞎说,都没搂住火,话赶话闹起来了……
葛翠鲜似乎有些尴尬,说刘三宝半口气,打起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回家后,葛翠鲜一反常态,心平气和地问刘三宝,和丁剑锋说啥了。
刘三宝说,我说啥又不拿稿子,逮啥说啥。
葛翠鲜说,你以后少到村委会,瞎咧咧,招风惹祸的。
刘三宝说,我败兴(倒霉)得还不够?我还怕个招风惹祸?
葛翠鲜说,有啥你冲我来,你别扯拉人家。要不是你病,我会问他借钱,要不是借了钱……
刘三宝说,你快拉倒哇,你猪八戒倒打一耙……你个贱货……
葛翠鲜说,是,我就是个贱货,我就贱了,你能把我咋么地?
刘三宝冷笑一声,说得好!我认了,你们好好红火吧。
葛翠鲜本来是要和刘三宝捋一捋事情的前因后果的,虽然这事情根本就捋不出个头绪来,但没理才要搅三分,一来为自己稍作辩护,二来也略略压一压刘三宝的火气,平复他小卖店受辱的心情,求得一时的安宁。更主要的是,他怕刘三宝闹腾起来,单说她和陈为民的事,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别说是陈家洼,就是整个刘铺子乡也尽人皆知了。她更担心的是陈为民的其他事情败露。如果陈为民倒了,那她葛翠鲜的好日子也便到头了,名不正,言不顺,陈为民有多少家产也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到头来不过是白白赚一股赖名声。这几年,虽说陈为民没少填补她,但那不过是些个毛毛雨。好在有儿子,陈为民也默认了这个儿子,葛翠鲜常常拿儿子和陈为民说事。陈为民曾经答应过她,县城河畔花园那套房子是要过户给她的,等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把她们娘儿俩接到城里,永远离开陈家洼。
那套房子葛翠鲜是去过的,装修真是豪华,二百八十平米的复式格局,纯白色的欧式风格,葛翠鲜第一次走进这所阔气的住所,内心便升腾起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要做这里的主人。陈为民之所以让葛翠鲜看这个房子也是有所暗示的,为了葛翠鲜死心塌地跟着他,他给了葛翠鲜一套钥匙。而葛翠鲜除了和陈为民一起到这里偷情,有时一个人也要到这里呆上半天,楼上楼下她来回地走,生怕拉下一个角落。她躺在松软的沙发上,想象他们的儿子在这所房子里玩耍的情景,他可以横冲直撞,他可以调皮捣蛋,他可以把这个家作害的乱七八糟。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亲老子陈为民不会吓呼他,不会黑着脸用眼睛瞪他,一定会眯着小眼睛,亲切地看他这个老来子胡闹。葛翠鲜觉得自己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到时候,自己住到这样的高端小区里,把儿子拉扯大,也算是功德圆满了。陈家洼那些女人们,估计见也没见过这样的房子,更别说是住了,而自己,马上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了。不管咋说,陈为民对自己和儿子还是有良心的,想想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葛翠鲜觉得,这件事情虽然搁不到桌面上,但终归是值了,人这一辈子,鬼使神差,都是命运安排好的。前半辈子,跟上刘三宝吃苦受穷,老天爷给她安排个陈为民就是为了补偿她,后半辈子,自己的幸福就交给这个男人了。让那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们尽情唾骂去吧。至于刘三宝,还得靠着陈为民活命呢,穷汉脖子没犟筋,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葛翠鲜对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非常期待,她几乎抱着一种十拿十稳的坚定信念,从容不迫地等待着幸福降临。因为吃了这颗定心丸,葛翠鲜对陈为民的感情也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层面——在陈为民面前,她比老婆更体贴入微,比伙计(情人)更殷勤细腻,有时火热泼辣,有时娇羞含蓄,有时张扬霸道,把个陈为民迷得颠三到四魂不守舍。冷静下来,陈为民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彻底地陷了进去,而且陷的有点深,根本无力抽身。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鬼魅似的在脑海里闪烁。而且,他近来老爱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有一次梦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冲他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吐着舌头,七窍流血的鬼。陈为民在睡梦中大叫一声,“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葛翠鲜也被惊醒了,摸摸陈为民,身上湿浸浸凉冰冰的,显然是出了一身汗。葛翠鲜搂着陈为民,陈为民把脸埋在葛翠鲜胸口,好大一阵儿才从那个噩梦中走出来。
深更半夜,秋风飒飒,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各想各的心事。
葛翠鲜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陈为民说,没事,你放心。
葛翠鲜说,你还是不凭信(不信任)我!
陈为民说,村里有人告我……
葛翠鲜心里一惊,不再继续问了,两个抱得更紧了。
二十三
自从那次约会后,陈为民嘱咐葛翠鲜,没事不要来找他,电话、微信也尽量少联系。葛翠鲜心领神会,她知道其中的利害。葛翠鲜心想她和陈为民的事充其量就是个男女作风问题,只要她不翻脸,死不认账,这种事情,谁也拿他们没办法。而且,她已经拿定主意,一定要保全陈为民。因为保全陈为民就是保全了自己和儿子。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押在了陈为民身上,只是她还没有也不可能意识到陈为民身后有多大的事。在她看来,当官三年狗还嫌,陈为民已经当了十二三年了,虽说为人们做了不少事情,但也得罪了不少人,想闹他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他们刘家人。葛翠鲜在脑子里迅速地盘点刘三宝家的远门近支,最危险的人,那就是刘有财。
刘有财是刘三宝的叔伯哥,因为一个刘字掰不开,鉴于陈为民和葛翠鲜的这个关系,刘有财始终和陈为民是言和意不和,陈为民看刘有财也总是不入眼,但因为村里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会计,始终没能拿掉刘有财。陈为民说话狂妄爱占点上风,刘有财城府很深,每有争执自退一步,两个人在大面上,还是过得去的,没有起过什么正面冲突。在陈为民眼里,刘有财和刘三宝一样是个窝囊货,或者说,他们刘家门里就是这风水,都是些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货色。
那几天,陈为民嘱咐治保主任王虎小沿门逐户嘱咐安抚,不要哩哩啦啦乱说乱道。王虎小在村里是有一定威信的,再加上盘根错节的宗亲关系,几乎都能说得上话。王虎小的这套说辞无非就是这么几层意思:为民这几年为咱们村做了不少实在事,咱们拍着良心问一问,谁家不欠人家人情,往前倒十来年,谁家娶媳妇儿迎女婿没用过人家车?谁有个马高镫短起房盖屋没借过人家钱?没了钱能挣,丧了良心,损阴败德几辈子翻不了身。
几乎与此同时,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刘门家的人,确切地说,是刘三宝和刘有财也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收罗整理陈为民的犯罪事实。
从2004年担任村干部起,一桩桩一件件,刘有财都详细写了下来:
2004年,陈为民上任初期,圈占村集体西山山沟、山坡土地300多亩,建起了养羊场,无偿使用至今。
陈为民钻政策空子,注册好几个养殖场套取国家养殖补贴,遇到上级检查,借用村民的羊应对,每只羊借一天,包草包料还给3块钱。村民签字、按手印证明材料附后。
2010年,高速公路占地,每亩补偿六万元,陈为民只付给村民三万六千元,每亩克扣两万四千元据为私有。
2012年以来,伙同搞殡葬的连襟将村集体山坡卖作坟地,谋取私利。累计卖坟盘35座,按照每盘坟三万多块钱的行情,牟利超百万。
收受包工头好处,答应在村南沟里倾倒建筑垃圾。
贪污、挪用救灾款项,用于补偿在村里帮忙的亲信,救灾物资、款项落实不到真正的困难群众身上。账目表附后。
地下加工厂长期收购病死牛羊、老母羊等进行加工,然后再进行销售,牟取暴利。拉运的车辆、加工车间照片、小视频为证。
勾结河南侉子在原来化工厂旧址炒制炸药,做雷管。
在林地上盖房,铲除林木,盖房五处,累计房屋60多间,租给来本村施工的铁路、公路、电网、通讯等单位。
拉拢县乡干部及有钱的老板们,在本村建房五处,这些房子从外看很普通,据打扫卫生的女人们说这些住处内部装修豪华,还有监控。平时没人住,有时晚上来人,早上走。涉黄涉赌。
上访户拐子死的不明不白,疑似被人谋害。
指使治保主任等亲信,暗中放火烧掉上访户的饲草。
生活作风有问题,长期与村妇联主任葛翠鲜姘居。
2012年、2016年,为打败竞争对手,以每票二千元的价格拉选票。
贪污新农村建设费用,损公肥私,为亲信谋取利益,危房改造款项用于个别户数翻盖新房,真正的危房户享受不到改造补助。
农村建设,拆违治乱,吃工队回扣。
挪用新农村建设资金修盖观音庙,搞迷信活动敛财,鼓动人们网上募捐,所得捐款全部进入老婆个人账户。
贪污克扣季节性防火补贴,虚报人头,常年领取林区管护费用。
……
二十四
按照陈为民的嘱咐,葛翠鲜每天给丁剑锋的住处生一次火烧烧炕,烘烘潮气,顺便打扫打扫房间。
丁剑锋说,葛主任,你就别忙乎了,我自己抽空收拾吧。
葛翠鲜说,丁科长,你这么大领导来我们陈家洼,俺们再能为你做个啥?再说了,我闲着也是闲着。
丁剑锋不说什么了,他说不过葛翠鲜。这个女人最近和丁剑锋话很多。丁剑锋在电脑上搜资料,葛翠鲜停下正擦得桌子,歪过身子看半天。她说丁科长你真是有文化,你看电脑也尽是看那有用的,不像我们这些瞎鳖丁,就看那红火热闹。丁剑锋写东西,葛翠鲜把半个身子搁到桌面上,胸部挤出两个肉乎乎的月牙。有时收拾完,葛翠鲜也不着急走,总是扯东扯西,她赞美丁剑锋有文化,有素质。她说现在像丁剑锋这样正气的当官的不多了,她打问丁剑锋老婆是干啥工作的,她说丁剑锋老婆找了他可真是有福了。丁剑锋既不能撵她走,又不能不搭理,只得敷衍着,使气氛显得不太尴尬。
其实,此次安排葛翠鲜给丁剑锋生火打扫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让葛翠鲜勾引丁剑锋,一旦丁剑锋上了勾,那他就是陈为民盘子上的一颗棋子。
陈为民是在城里河畔花园小区那套房里对葛翠鲜提出这个要求的。两个人约好,前后脚上的楼。刚刚完事,陈为民半躺在床头抽烟,一手在葛翠鲜光滑的背上来回摩挲。葛翠鲜饱满圆润的上半身伏在陈为民松弛的肚皮上,撒娇说,你老实交代,东西都倒腾到哪了?显然对陈为民床上的表现不满意。
陈为民说,亲啊,你是嫌我老了吗?老哥最近泼烦得很,那个丁剑锋鬼得很,极有可能是来调查我的。
葛翠鲜心里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你究竟有多大的事?”
陈为民狠狠吸了一口烟说,事情嘛可大可小,关键是看查呀还是囫囵着过呀。
葛翠鲜说,你就不会打点一下,你要那么些钱煮着吃呀?钱就是为人做主的,你要是进去了,你看你那个糯米人儿老婆和那两个狼儿子捞你不?
陈为民说,你说对了,那边是指不上了,因为你,他们已经把我开除出那个家庭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们娘儿俩了。我也看开了,没毬个啥,认不认我也把他们养大了,城里的产业也给他们了,父子一场,我这老子也够意思了,我后半辈子就剩你和咱小儿子!这回,也只有你能救我了。说着,陈为民竟然伤感起来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葛翠鲜反倒像打了鸡血一样,痛斥陈为民的老婆儿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不会翻脸,永远站到陈为民这一边。
然而,当陈为民把自己设计的这条美人计说出来的时候,葛翠鲜当下就炸了,她“呼”地一下踢掉被子坐了起来,披散着头发,质问陈为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原来就是这么个爱法!你咋不让你老婆来完成这个任务?”
陈为民拉过赤身裸体的葛翠鲜,说,翠鲜,亲蛋,眼下我遇上事了,过了过不了这个坎儿就全在这一下了。我相信你对我的情分,你是不会不管我的。说罢,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掴子。
陈为民说,翠鲜啊,亲亲,但凡我有一点办法,我是不会拿我最心爱的人去赌的,这次这个坎儿真是过不去了。眼下,咱不为别的,看在咱儿子的份儿上,你也不能不管啊。
说着,陈为民给了葛翠鲜一张卡,说这卡里有三十万,你先拿着,密码就是儿子的生日。
陈为民说,等咱过了这个坎儿,这个烂书记我也不当了,咱进城,好好供咱儿子念书。我再给你娘俩买套街面房……陈为民搂着葛翠鲜,像哄孩子似的摇着。待葛翠鲜逐渐平静下来,陈为民把他的计划详详细细地和葛翠鲜交代了一遍。葛翠鲜在陈为民的引导和安抚下,从一开始的气愤逐渐上升到了舍身取义的高度,她把这次“义举”看做是栓牢陈为民的一个说服力的筹码,同时也是为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加码。
二十五
带着这个使命,葛翠鲜觉得自己和陈为民捆绑得更紧了,她豁出去了,既然自己能够救了陈为民,何不当一回“烈女”?葛翠鲜读书不多,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烈女这么个词,一下子觉得自己很神圣,很伟大,很了不起,在勾搭丁剑锋的时候,也没什么忸怩和顾忌了。她坚信,把他对陈为民的那一套拿出来,不信拿不下丁剑锋。换个角度来看,丁剑锋年轻帅气,有文化,有身份,自己和他交往一场也不亏。她知道,这几年因为和陈为民这档子关系,自己的名声在方圆附近是坏到没法收拾了,横竖是个坏,这种事情,做一回和做十回一样,混一个和混十个一样,反正也没有一个人会给她说半句好话,索性让他们说去吧,或许,那些背后嚼她舌头的人内心还是因为羡慕眼红才嫉妒和恨呢,或许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还巴不得呢?葛翠鲜被自己无耻的逻辑说服了,这个女人彻底疯狂了,或者说,在被陈为民洗脑后,她鬼迷心窍了。
至于刘三宝她也觉得问心无愧,她们一起同甘共苦过,打过,闹过,也有过甜蜜和如胶似漆的幸福,但刘三宝不争气,没能给到她向往的生活。在刘三宝生命垂危的时候,作为家属,她没有放弃,对他有救命之恩。之后,虽然和陈为民鬼混,但他没有抛弃刘三宝,没有抛弃这个家……葛翠鲜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她也坚信,自己的这番理由能对刘三宝以及陈家洼每一个人交代下去。
倒是女儿让她有些难以割舍,孩子毕竟还小,有些事未必明白,只要自己耐心引导,孩子是会原谅自己的。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草绳能割断,肉绳割不断,将来一定是会到她身边的。
刘三宝发现近来葛翠鲜像变了一个人,对他客气多了,刘三宝想要和她吵几句,不论怎么激将都激不起一星星火来。这种日子,刘三宝有些不适应,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心里有个大主意,至于是什么主意,刘三宝也猜不透。
刘三宝也在拿主意,自从和堂哥刘有财整理完那份检举陈为民的材料,刘三宝心上似乎卸下了一块石头,他陈为民罪有应得,陈为民倒了,葛翠鲜也完了,他不指望葛翠鲜回心转意和他安安心心过穷日子,她的心野了,收不回来了。他们两走到这一步也不全是葛翠鲜的责任,自己早年的混账行为也伤过葛翠鲜的心,那场该死的病,则直接把葛翠鲜推向了陈为民。刘三宝在心里说,葛翠鲜啊葛翠鲜,你就是个苦瓜命,你以为你傍上陈为民这条粗腿子你就有依靠了,你就享福呀?你错了,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命里二克半,累死也扯淡!你就是个妨主货,你妨得我差点送了命,你混上了陈为民了,替出我了,我活过来了,他倒霉了……老天有眼,他强占活人妻,他坏事做绝丧尽天良了,他的报应来了……
不管刘三宝对陈为民和葛翠鲜的恨有多么深,对于儿子,那个陈为民播种,落生到他炕上叫了他五六年爸爸的孩子,刘三宝却是恨不起来,虽然平时在自己烦闷,孩子淘气的时候会呵斥他,甚至会很凶地骂他吼他,但那是冲着他的小眼睛和长脸面的,确切的说是冲着陈为民的。孩子乖的时候,他捧着孩子的脸,眼睛从每一个五官上搜索,他希望搜索到一星半点儿自己的影子,但每次搜索都会无比失望——他妈的,老牲口陈为民的基因太强大了,这个孩子活脱脱地就是陈为民的翻版。这一点,陈家洼里人心知肚明,而且都憋着劲儿,等着这颗窜了秧子的瓜长大,看他到底会不会认他妈的伙计(情人)他的亲爸爸。
蛇走兔蹿,各有盘算。陈为民、葛翠鲜、刘三宝三个人各自都有各自的主意。不论是葛翠鲜和陈为民,还是刘三宝和葛翠鲜,彼此之间的相处都冷静而理智。葛翠鲜和陈为民两个人也不像以前那样贪婪,一见面恨不得生吞活剥一顿狼咬狗啃,一心沉浸在陈为民为她绘制的幸福蓝图里的葛翠鲜的理解是,以前是偷情,既然是偷,那就贪心不足,眼下这种状态说明他们已经从偷情升级了,即将公开了,也就不必那么急迫了,吃相自然就不慌不忙了。她一面心安理得地提前进入了陈为民二奶的角色,一面带着陈为民交给她的任务,挖空心思,继续在丁剑锋身上下功夫。
二十六
葛翠鲜使尽了浑身解数,丁剑锋始终不为所动,这让她在陈为民那里感到很愧疚,陈为民说:“你怎么连个这也办不了?不就是隔着一层布?”陈为民明显是在怨怪葛翠鲜,好像是等的有点不耐烦了。葛翠鲜的心里有些悲凉,“你说我还要咋?我就差给人家脱裤子了,你还要我咋?”说着葛翠鲜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陈为民的烟头一闪一闪忽明忽暗。陈为民没有安抚葛翠鲜,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葛翠鲜在黑暗里不停地流泪,连自己都搞不明白,忽然间,咋那么多的泪,眼睛简直不是眼睛了,是两只泉眼子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既然答应了陈为民,就一定要说话算话,就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成。葛翠鲜觉得这是个信用问题,她首先不能辜负了陈为民,他陈为民也不能辜负了自己。她甚至迷离马虎地认为,只要她把这件事情做好了,把丁科长拉下水了,在陈为民那里就算立下了汗马功劳,他陈为民就一定会对自己有所交代。
既然文火慢炖行不通,那就来个简洁干脆的。葛翠鲜在这件事上真是动了不少脑筋,她的设计几乎是天衣无缝。
那天晚饭后,丁剑锋召集村里的几个养殖户继续探讨开办饲料加工厂的事情。葛翠鲜为丁剑锋生了火,又打扫收拾了一番,天已擦黑,就在葛翠鲜拉灭电灯,准备走的时候,一个念头跳进了脑海……
丁剑锋他们谈得很透彻,大家的积极性很高,有几个急性子恨不得马上上马这个项目。不知不觉,散会后,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虽然时间很晚了,但丁剑锋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反而很兴奋,能为老百姓干点实事,是他梦寐以求的。这次驻村,他透过看似繁荣的表象,发现了陈家洼存在的很多问题,如果村民对陈为民侵占集体资产以权谋私贪污挪用等等各项的举报属实,那这只披着羊皮的狼的真面目也就彻底暴露出来了。丁剑锋想,是时候给陈家洼百姓一个交代了。等铲除了陈为民这个大蛀虫,接下来,就是带领陈家洼老百姓发家致富奔小康了。
就在丁剑锋在黑暗找开关开灯的时候,他的手被按住了。丁剑锋着实被吓了一跳。
“丁科长,别开灯,亮哗哗的不好意思。”
“葛翠鲜,你怎么睡到我这里了?你,你简直胡闹!”丁剑锋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丁科长,你不是早就想和我好了吗?”
“葛翠鲜,葛主任,请你自重,我什么时候想和你好了?”
“丁科长,你可不能这样侮辱我啊,你明明发微信给我说想要我的呀!”
丁剑锋感到这个女人简直荒唐到了极点,自己什么时候和她有过微信联系,又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丁剑锋说:“葛翠鲜,你弄错了吧,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葛翠鲜说:“丁哥,你忘了,你加过我微信的,还是你扫的我。”
丁剑锋说:“你越说越扯了,我多会扫过你!”
葛翠鲜说:“丁哥,你扫没扫你知道,你删了不要紧,我可舍不得删。”
这下丁剑锋全明白了,这个女人太阴险了,这是蓄谋已久要害他!想起前几天,葛翠鲜说手机不知道放哪了,想借他手机打一下听听放哪了。自己当时正忙着在电脑上写工作汇报,顺手就把手机给了葛翠鲜……
这时,村治保主任王虎小出场了,他一进门“咔吧”一下按着了灯,当他看见丁剑锋穿戴整齐地站在地下时,立马意识到自己来早了。葛翠鲜一把扯掉被子,三下两下把头发撕得乱作一团,她精光赤条地把自己暴露出来,她一边嚎哭一边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骂王虎小是个扑刀子货,她骂丁剑锋人面兽心占了她便宜……
王虎小本来是受陈为民之托过来取证的,没想到实际剧情没有按照编剧和导演的意思发展,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反倒是丁剑锋,很冷静地对葛翠鲜说:“葛翠鲜同志,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丁科长,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抖搂了,越描越黑,越抖越臭,就这样算了吧。不就是男人女人之间那点事吗?”王虎小肥厚油腻的脸上显出了暧昧和狡黠,他表面上是在和稀泥,实际上是在为这件事定调。葛翠鲜在撒泼胡闹的同时,早就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丁剑锋窗根下的花坛边还潜伏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三宝。比起治保主任王虎小来,他来得更早,原以为葛翠鲜老少通吃,原以为丁科长也是不分香臭的重口味,全程欣赏下来,方才明白,陈为民不惜牺牲葛翠鲜,精心策划了这场闹剧,企图拿住丁剑锋把柄……
二十七
葛翠鲜设计陷害丁剑锋的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效果进展,也就不了了之了。葛翠鲜也就不再到村委会给丁剑锋烧灶火了。陈为民给丁剑锋打电话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大好,打算到大城市做个彻底的检查。他一再叮嘱丁剑锋要把饲料加工厂项目做起来,资金方面,他会尽最大努力解决,他说,自己身为陈家洼支部书记,一定要配合丁剑锋给陈家洼做成这件大事,这样一来,陈洼村的养殖业将更加壮大……
陈为民依然是一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领头人的腔调,只是他的慷慨陈词在丁剑锋听来格外虚伪,甚至是无耻和恶心。丁剑锋心说,真是砂锅煮羊头,眼睛都蓝了,嘴巴子还是这么硬!这个陈为民的演技不能不说是高超!
陈为民也许还不知道,对他忠心耿耿,一门心思舍身取义的烈女翠鲜子已经是马失前蹄了,这部闹剧的结束,离陈为民彻底垮台也就为期不远了。
霜降过后,山村的深夜寒气逼人,比这寒气更为凝重的是陈洼村的气氛。
那几天,陈为民借口身体不适,回县城看病,暗中却指使治保主任王虎小和陈门几个亲信关注村里动向,特别是刘三宝和刘有财,已经列入他们的重点盯控目标。
那份已经联合签名的检举材料交到哪里才能真正扳倒陈为民呢?拐子因为上访,被陈为民害了;另一家因为得罪了陈为民,二百多只羊的冬储草料莫名起火烧了个精光。陈家洼哪家能得罪起陈为民,陈为民财大气粗手眼通天,和陈为民闹那就是鸡蛋和碌碡碰!刘有财和刘三宝考虑再三,慎之又慎,终于下定了决心碰一回,哪怕就像拐子一样死个不明不白,他们也认了,打蛇就要打七寸,他陈为民的画皮就要被揭开了,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最终,刘有财和刘三宝把材料交给了丁剑锋。与材料一起上交的还有一张银行卡。
“丁科长,这是这几年做假账陈为民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都在这里。”
“丁科长,俺们是顶着身家性命来的,这个人是个笑面虎,毒得很,吃人连个人指甲也不吐,如果扳不倒,我们弟兄们和那些签过字的人就没活头了。”
丁剑锋望着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会计,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不为金钱所动,他敢于站出来和恶势力斗争的这种精神真是值得敬佩的。腐败分子固然猖獗,但这个社会从来就不缺乏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这些人的存在就是希望,就是力量!
“刘会计,谢谢您,我代表陈家洼村民谢谢您!”
“丁科长,现在我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这几年,我心上不好过啊……”
“刘会计,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坏人终将绳之以法,是时候给人们一个交代了!”
二十八
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猎手,陈为民终于落网了。
葛翠鲜慌了,她第一反应是赶快把那张卡里的钱转出
来,然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张卡已经报了挂失。
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就只剩那套房子了!葛翠鲜迅速决断,她要带着儿子住到那套大房子里,她必须要给儿子占住点什么。
实际情况是房子的钥匙已经换掉了,她手上连一点凭据都没有,仅凭一把钥匙和陈为民的口头承诺,说破大天也不可能把这套房子说成自己的。
葛翠鲜知道,陈为民自顾不暇,前途未卜,自己已然是人财两空了!法律是法律,但从道义上讲,自己毕竟理亏在先,如果当初把这个孩子做掉,和陈为民断绝关系,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可是,自己鬼迷心窍,像是吸毒上瘾了一样依恋陈为民,她陶醉在陈为民给予他的实实在在的恩惠和虚构出来的更多更高级别的幸福里,以至于越走越远。陈家洼是不能回去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她受不了从云端坠入污泥的落差,尽管多数人并不以为她委身于陈为民就是直上青云,就是出人头地,但陈为民在位时,打狗看主人,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心态,大家对她是客气的,亲热的。她不敢想象,现如今,她一旦出现在陈家洼,村人们会是一种什么反应。不敢想,并不意味着内心能够拒绝这种致命的想象,那些冰冷的,凌厉的,幸灾乐祸的眼神,简直就是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至于她和刘三宝的那个家,她也不想回去了,这六七年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刘三宝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她留下来的了,对这个人她早就心如死灰不抱任何希望了。葛翠鲜甚至把自己出轨,委身于陈为民的原因全部归咎于刘三宝,如果刘三宝争气些,如果他们的家境稍微好一些,如果刘三宝不生那场病……可惜生活没有如果,事情的发展路径和如果恰恰相反……
之前,她已经咨询过律师了,虽然她和陈为民之间的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但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享有同等权利,这个孩子他们不能不管,该享有的权利她一定要争取,就算是豁出脸面也要和陈家闹,陈为民是进去了,但陈家还有产业,这个产业应该有孩子一份,前提是,陈为民名下还有财产。事实上,陈为民比狐狸还狡猾,他早就和老婆离婚了,家产都在老婆和两个儿子名下。
葛翠鲜彻底绝望了,她再一次相信了命运。原来自己在陈为民那里用肉体攫取来的短暂的富贵是不禁挥霍的,现在,黄粱美梦一场空,已然坠入了更加不幸的深渊,身败名裂,骨肉离散,有家难回……
二十九
冬至后十天,阳历过新年!陈为民的倒台对陈家洼来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阳历年前夕,经过民主选举,陈家洼新一届村委班子产生了。
饲料加工厂也办起来了,厂址就选定在曾被陈为民圈占的村集体土地上,经营方式采取股份合作制,村民自愿入股,不足部分资金由村委筹措,经营管理由持股村民代表执行,村委监督。机器投产以后,就是利用秸秆、苜蓿、柠条、玉米芯等制成压缩颗粒饲料,这样一来,原来的纤维被粉碎,极大地提高了饲草的利用率,几乎没有剩余残渣,对圈舍污染也小,再加上颗粒饲料中添加了牛羊生长所需的维生素、骨粉等元素,牛羊吃起来更适口,而且上膘快,抵抗力强。更主要的是村里的闲散劳动力都被吸引到饲料加工厂了,打麻将的少了,大家的干劲很足。
继饲料加工厂之后,丁剑锋又开始琢磨羊肉深加工项目了,正好他的的一个南方同学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在实地考察过后,决定投资这个项目,计划前期上马两条生产线,一条生产速冻食品,一条生产真空熟食。
阳历年的时候,丁剑锋回村和村民一起喜迎新年,陈家洼村民们宰猪杀羊,在村委会集体聚餐,大家载歌载舞,表达对丁剑锋的感激之情,并一致推举丁剑锋为名誉村长。丁剑锋一高兴多喝了几杯,他慷慨陈词,对陈家洼的父老乡亲表示感谢,能够成为陈家洼的一员,自己感到无比荣幸,他将和陈家洼村民一起奔小康。
在欢庆的人群中,有两个人很引人瞩目,那就是刘三宝和葛翠鲜。
刘三宝推着轮椅上的葛翠鲜冲丁剑锋招手,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而坚定的微笑。轮椅上的葛翠鲜歪着头,不停地啃自己的手指甲。
随着陈为民的倒台,一无所有的葛翠鲜流落到了县城,带着儿子到小餐馆打工。命运再一次重创了这个不幸的女人——一场车祸,儿子当场毙命,她也高位截瘫,而且颅脑受伤后留下了后遗症。
医院第一时间通知了刘三宝,作为家属,刘三宝毫不犹豫地承担起了陪护照顾葛翠鲜的责任。
一场车祸不仅夺去了儿子的生命,也撞碎了葛翠鲜与陈为民不堪的过往,现在的葛翠鲜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了是非恩怨,有的只是对刘三宝的依恋。
刘三宝说,这个人她得管着,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她都是女儿的妈妈。对于葛翠鲜究竟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刘三宝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陈为民自食其果,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与陈为民案相关的人员也陆续浮出了水面。
陈家洼的故事还在继续,名誉村长丁剑锋还将继续关注陈家洼的发展,他和陈家洼的父老乡亲一道期待着更加美好的明天——属于所有的,勤劳、善良、淳朴的陈家洼百姓的美好明天。
尾声:新年伊始,因为驻村有功,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提拔丁剑锋为县纪委副书记。
顺应主播时代的到来,作为名誉村长的丁剑锋在业余时间为陈家洼羊肉系列产品做直播,关注度和销量一路飙升……
马举:笔名闻达,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多篇中短篇小说见诸报刊,著有短篇小说《达哥孤旅系列》、《冷暖人家》、《伙墙》……长篇小说《蜕变》、《孽缘》等。
作者: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