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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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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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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泥不是和的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古运河大堤堤顶染成橘红色的时候,河湾镇的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空气中弥漫着的那一丝冬日寒气,早被满街的热腾驱赶得无影无踪。一张张丰收后的庄稼人笑脸上,终于可以写上几分轻松与闲适。

镇司法所从来不存在“农闲”二字。墙上的挂钟才7点刚过,老严就已经将昨天的几个卷宗统统做好整理,分门别类归了档。今天的工作,昨天就已计划好,无论如何要将湾上、湾下两个村与土地转包商之间的纠纷调解圆满,转让金一分不少地落实到位,因此,所里只留下一人值守,老严带领着一个入职不久的新同事前往调解现场。

登上河堤顶,一个巨大的“U”字型河湾立即映入眼帘。其实,这个看上去规规正正的“U”字,是相对河堤而言的,河堤之内,大的“U”字里面,到底还套着多少个小“U”字水湾,谁也无法说准,因为,这一要看年份,二要论季节。换言之,这河道本身写出的“U”字,都随不同年份、不同季节,一直变化着的。这会儿,老严他们前往的湾上和湾下两个村子,就面对面共同守着个“U”字,但也正因了这个“U”字,才有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纠纷。

老严来回几下指着这片大“U”和小“U”,朝身旁的新同事说:“瞧见么,这个大湾,在古时候那是何等的壮观。”言语间,老严的脑海里仿佛现出这个大湾曾经的繁荣与热烈。那个年代,诸侯图强争霸,吴王夫差为北上伐齐,在这里利用天然水系,开挖人工运河相连贯,向北方运送兵员和粮草,于是,留下了这些弯弯曲曲的河道。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南来北往的船只日益频繁,运力不断增强,成了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停泊装卸、躲风避浪、补充给养,带动了各行各业的兴盛发展。这偌大的河湾处,凭借独特的地理优势,形成一方中心集镇,数百年蓬勃不衰。不知过了多少年多少代,随着各大水系不断完善,河湾镇所处的这段河道,作为连接线的功能渐渐退化。

每次下乡,老严就喜欢骑着他的小电车,走街串巷的特方便。这个方便,老严自有老严的说头:街边、巷子头有个吵吵声,都能听得到,拧过车把靠上前去说个和、打个圆场,也是一次调解,也算一种普法呢!老严自参加工作就一直在河湾镇,数十年里,岗位换了一个又一个,民政、计生、工办、综治,再到司法所,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和乡亲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整天几乎都是在走同一个路数:论法、说理、讲情,到了司法所,则统一归称为“调解”。领导问老严:“你本不是法律专业,调去司法所,有难处吗?”老严一脸轻松,说:“做过的每一项工作都涉及法律,这些年快熟悉个遍啦。”领导点头赞许:“老将,啥都拿得起。”要问老严主管的司法所工作,满墙的锦旗、奖状就是答案。

“老严——和主任——”听到有人喊,老严赶紧下车。

“哟嚯,这不是李歪歪吗?”老严心里说着,嘴上却大声问道:“老李,这么早就去镇里?”

“是呀!大半年没着家,什么都缺手,去镇里逛一圈。”老李就像见了老朋友:“老严,你们还是为了那块地的事吧?”

“可不是嘛,今天是尾声了。”老严边说边摆手,意思是咱们回头再聊,先各忙各的。

“李歪歪”之所以被全村子人叫响,就因为他的歪歪理尤其多,不过,谁要是在理上面说服了他,在事上他还真是干脆麻利快的性格。老严与李歪歪能打得这般热络,也正是为了那一块地。

两年多前,一家企业看中了湾上、湾下两个村中间的那一大片土地。这其中就有李歪歪家的6亩多。按说,李歪歪常年在外务工,家中土地无人耕种,有人把土地流转使用不是正好吗?没想到,李歪歪说什么也不同意流转。村干部很是纳闷。李歪歪说:“我自己的土地,不用你们管。晚几年我要自己耕种的。”为了这个事,村干部们伤透脑筋。一边是土地流转承包方迫切希望能将所包田块连片成方,一边是李歪歪他油盐不进。转眼到了春节关口,村干部凑着李歪歪回家过年的机会,再次登门提这件事,哪知道,话不投机,李歪歪居然推搡起对方。正巧,老严在村里走访时闻知此事,立马赶到现场。在提醒村干部工作不要犯急躁后,转身冲李歪歪喝道:“你好不容易回家过个年,难道想做违法的事吗?”

双方情绪缓和下来后,老严先是跟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只和李歪歪唠家常,然后才一点点引到土地上面。老严讲:“土地使用权受法律保护,你不自愿,谁也不能强迫你。”“法律真这么说的?”

老严没有直接回答李歪歪的话,而是话锋一转:“法律保护每一个人,同时也约束每一个人。你刚才一推一搡的,弄不好就会触犯到法律。”李歪歪低头不语,老严抓住机会又说:“村干部上门动员你流转土地,还不是为你着想!”看着李歪歪满脸现出难为情,老严趁热打铁:“你参加了流转,既保护了耕地不被荒废,还能每年得到分红,在外务工也多一份安心啊!”

一来二去,李歪歪也不再生分,笑嘻嘻地朝老严说:“我索性叫您一声和主人吧。人家都说您是和稀泥高手,还真不假,说的话就是受听。”老严先是“哈哈”几声,然后说:“有句话叫‘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我这稀泥也不是和的,图的是个平整和顺溜。”“对,对,太对太在理啦!”这一件事,李歪歪不仅转过了弯开开心心参加土地流转,还自告奋勇成了村里的普法骨干。

河道的用场越来越小,河水也就越来越浅;河水越来越浅,河道也就越来越没了用场。由此,滩涂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广,湾上村、湾下村,以及远处乃至越来越远处的大大小小村落,开始在河滩上不断冒出。这些村落及其滋养这些村落的耕地,一点点地将河道蚕食成了“破折号”、“省略号”。小孩子家常常问:“河湾河湾,光见湾,没见河呀!”大人们朝远处一指,大声讲道:“那是从前,是古时候的事。”湾上、湾下两个村之间的这个河湾,在有的年份还是能见到水的。那是在雨季,看上去汪亮亮一片,可是,用来种藕吧,水太深;用来养鱼呢,水又太浅,而且,一旦过了雨季,说没水就很快干涸见底。不曾想,河湾湾头上这130多亩水洼地,在土地流转中却充当了同等重要的角色,同样可以按亩计价获得转让金。当然,其中的权益纷争正由此产生。承包方说:“转让金我们肯定会支付,但你们两个村首先要确认各自的土地权属。”中间,两个村委,包括一些自发的村民代表,找过许多许多次,承包方不喜不怒、不紧不慢,来回就那句话:“先确认土地权属,再支付转让金。”

乡亲们意见很大,土地,土地不在自家手上;转让金,转让金又不见一分一毫,而承包方那边,毫无松口让步的意思。这让两个村的干部们犯难了。这个河湾湾,祖祖辈辈没论过你的我的,只知道是“咱们的湾湾”、“湾湾那边怎么怎么样”,如同一个公共地标物。这是承包方故意刁难、成心赖账吗?两个村的村干部聚在一起,但也只能私下里议论议论。承包方拿到台面上的说法,还真让村里没了词儿。

来来回回不知过了多少招,这桩纠纷还是摊到镇司法所,还是在老严这边挂上了号。老严给几位村干部让了坐、到上水,安慰说:“千万不要急,转包咱们的土地,事是明摆着的,解决的办法一定能找到。”见村干部们面露笑容,老严又不无嘲谑地说道:“没遇到事的时候,谁也没想把这片洼地弄清楚,如今遇到事想弄清楚,又不知去哪抱佛脚。”村干部们咧着嘴:“乡里乡亲的,谁也拉不下这个面儿。现在牵涉到分红,正好有了弄清楚的机会。”

老严转而变得一脸严肃:“总共2000多亩的流转土地,决不能因为这130多亩水洼地的权属问题而僵在那里。不必去猜承包方的心思,我们只需按明摆着的情况,就事论事。最紧要的是,得让那些多村民吃上定心丸,过个安稳年。”

“老严,你的主意一定走得正、行得通,我们都听你的。”两个村的干部们,态度很一致。

“我的意见分两步走,未确权的那130多亩水洼地暂先摘出来,其余的,让承包方依照合同支付转让金。”见村干部们直点头,老严没再停顿:“那好,我马上联系承包方,沟通协商后咱们紧接着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地将该得到的款项、该办理的手续,全数搞妥当。”

老严和新同事刚刚走到两个村的村头湾,迎候在那里的村干部们大老远就频频招手。老严最先关注到的是,站在村干部们稍后位置的流转土地承包方负责人。老严经直走向前,小声问负责人:“怎么样,准备齐了?”“齐了,涉及到的286户,一户不缺,一分钱不少。”“那好,那好。”

几方落座,和悦之气、祥乐之声拥满了整个屋子。大家都省去了寒暄,略掉了客套,老严当仁不让地主持道:“转包合同上该落实的事项,之前都已协商一致,接下来手续上的事情,十分繁多但又急躁不得,咱按部就班地进行吧!”

村委、村民与承包方的各项手续,办得有条不紊 。老严又将承包方负责人让到一边,说:“春节临近,咱们紧赶慢赶算是解了个大疙瘩。但还有一件事……”负责人接过话头:“严主任,您是说另外的130多亩转让金吗?”

“是的,等那130多亩确权后,你们再补上转让金。同时,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是说,之前拖欠两年的那大部分转让金,你们还要考虑支付利息和滞纳金。”

“这,怎么?”

“这没得说的。凡事只要经司法所调解,情、理、法,缺一不可。”

“那什么……”承包方负责人想说什么,老严一清二楚,便直接挑明了讲:“你们作为承包方,主动一点,姿态高一点,相信村委、村民也不会太计较。这事今天点到为止,改时间我们细谈。总之,你们双方自觉自愿、皆大欢喜,连调解都可以省去,多好啊!”

“那好吧,那好吧。”承包方负责人虽说多少带有不情愿的语气,但还算接受了下来。

门外响起一阵大声喧哗,接着就听有人高喊:“老严呢?和主任——”是李歪歪领着一帮乡亲,他们手捧一面锦旗,进院子就嚷嚷要找老严。老严忙不迭迎出屋门,鲜红的锦旗映得老严满面红光,锦旗上的两行大字金光闪闪:“言出法随送温暖,和风细雨排民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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