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塞,689分,我考上了!”舒帛的一声惊叫,直接点燃了客厅里的男女老少几辈人。
“比去年多了整整130分那!”
“功夫没白费,值!”
“太值了,这次是硬梆梆的一本,‘985’是稳稳攥住啦!”
“是,是,真正叫苦尽甘来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欢天喜地。舒帛的爷爷自然也乐在其中,飞舞着的花白胡须都能带出风,嘴里却说:“奇了大怪,莫非就跳不出那魔咒?我们家果真成了复读门第?”
老爷子的寥寥数语,立时改写了气氛,众人一时低头不语。舒帛的奶奶很是于心不忍:“你这死老头子,说话也不看看时候,儿孙们正开心着呢,你倒好,说那些丧气话。”
老爷子不服:“什么丧气话不丧气话的,我这叫不让胜利冲昏头脑。还好,我们这一代代的,还算争气。”
舒帛的爸爸,对“魔咒”一说深谙其情,便赶紧打圆场,同时也想亮几句心里面的话:“爹,之所以摆脱不了您说的那个魔咒,是因为那所谓的魔咒压根就是子虚乌有。”
“呵,你小子这话说得,都快可以去冒充金句了。”老爷子心里透透明:“谁说不是呢,我只是看着一次次重演这样的家庭滑稽剧,感到有趣,才顺嘴借用了‘魔咒’一词,本来就是没有的事,不过是赶巧而已。”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头脑发懵、两眼发直的舒帛,面对着客厅里一张张僵硬的脸庞,一个个失望的眼神,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一连串的“为什么”,因为他自己本来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比之前一遍遍的模拟考试差了这么多分。同学们中间私下里喊自己“舒一本”,都已经喊了大半年,当然,同学之间瞎喊喊,逗乐的成分居多,但自己对自己最有数,按平时的用功刻苦程度和长久以来的实力,“一本生”的确不是问题。这一下,问题大了,不仅一本无望,二本也大概挑不了多么理想的学校。一片叹息声中,舒帛耷拉着脑袋,一把带死房门,关起了自己的禁闭。
接连几天,舒帛都是在浑浑噩噩中熬过,小小卧室俨然存在于这个世上最广阔的天地,呆滞的双眼将天花板上的装饰格子,数过来再数过去,记住了多少个装饰小格子,却记不住已经数过多少遍。往日里常常和“舒一本”打闹成一团的那些个同学,都一律变得小心翼翼,偶尔的电话和信息,舒帛大多也是懒得接懒得回。假若没有升学这回事,那一直就这样发着呆,傻傻地安静地蜷缩着,真的还不错。唉!
客厅里,完完全全是另一种风景。
“这小子一向心气高,猛地感觉跌落悬崖。”有道是,知子莫如父。舒帛的爸爸最懂儿子的心思,感同身受是很自然的:“可是,临场发挥失常也不值得这般大惊小怪呀!不就是再复读一年吗?”
奶奶有奶奶的想法:“叫我说,二本就二本好了,终归也是本科,早上早毕业,早毕业早工作,我倒盼着早点抱重孙,这比什么都强!”奶奶说罢,当即想到找个靠山:“老头子,你说话啊,半天不吭一声。”
爷爷这会儿变得慢条斯理:“等等,不急,让我宝贝孙子缓过神提起劲了,再作商量还不迟。”
“爹,咱们不是在商量嘛,又不是替孩子做决定,没有什么早不早、迟不迟的。”当爸爸的扭头冲着当妈妈的:“你倒好,不喜不怒不急不躁,泥胎啊你。”
妈妈这才不得不开口:“让我说啥,我觉得咱们说啥都不如让孩子自己拿主意。”
“你这是什么话,都让孩子自己做主,还要我们做家长的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就是陪孩子那!孩子愿意上二本,我们就开开心心陪他去报到;孩子打算复读,我们就安安心心再陪他辛苦一年。”当爸爸的一时语塞,嘴巴一努一努,没出声。
舒帛从房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你们每天这样颠来倒去地争吵,烦不烦那!”
从舒帛的爷爷往上三辈,都是单传。从舒帛的爸爸开始,连续两代独子,都是走的一胎化。爷爷和爸爸给起“舒帛”这个名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取自于“书功竹帛”这个成语典故。当时,老爷子乐呵呵地朝儿子说:“给我孙子起这个名,咱可不去想什么功迹载史册。”儿子紧跟一句:“就是,不妨可以引申为在一张白纸上书写美好人生吧!”“对,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转天大清早,被爷爷和爸爸希冀着“在一张白纸上书写美好人生”的舒帛,留下一张白纸字条:“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要去闯荡,我要去打工,等我给你们惊喜!”
爷爷劝说奶奶:“咱孙子向来本分老实,绝不会去闯祸的。”
爸爸安慰妈妈:“这小子,能去吃苦打工?八成去了同学那里吧!”
舒帛这边,并非真的出去闯荡,因为他就在当地,没有远离故土,但也不是在外游荡,因为他确实去到工地打工。半天下来,舒帛已是感悟满满:天真的好热,活真的好累,只是一点儿也不好玩。平日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整天价说自己念书累念书苦,原来都是一种爱怜的说法吧!而自己也时常觉得念书太累太苦,那纯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没出三天,舒帛他除了劳累不堪,吃不习惯,睡不安稳,外加心里还装着一万个不痛快,导致急性胃病发作。好心的工友们七手八脚将舒帛架到附近医院。见舒帛那模样,之前早有善良的工友老大哥看在眼里计上心头,多留了个神,亏得这,才第一时间给舒帛的家人送去惊讶。既管不是舒帛字条上所说的“惊喜”,但毕竟是个确切的音讯。生怕对方太过担心着急,工友在电话里连声说:“身体无大碍,医生讲就是累的、热的。”
老爷子一夫当关,将一行人拦在病房门外,示意谁也不许大呼小叫,自己则转过身来“嚯嚯”两声:“我的好孙子真是长大啦,赶个暑期还知道做做社会实践啊!”
当爸爸的心领神会,应声凑上前来轻轻捶了一下儿子的膀头:“你小子行,这一课补得大有长进。”
奶奶颤抖着双手,抚抚这边,摸摸那边,好一番端详,看看孙子他到底少了一毫一发没有。妈妈泪流满面,只循环往复着一句:“你这傻孩子,你这傻孩子。”
这等阵势,显然不符合舒帛的心理预期,稳妥保险起见,索性扮个鬼脸,说:“你们都是来看望病号的,接下来是不是该提念书的事了?声明,我不听,坚决不听。”
“当然,不提,这会儿不提。”众人接二连三附和着。
舒帛自觉该抓准时机,又说:“隔一会儿也不提。再则讲,我是跑出来去打工的,可是没说过不再念书呀!”
老少三辈人,紧一阵慢一阵地海阔天空,东拉西扯。稍一个消停,老爷子发话:“我看这样,当奶奶和当妈妈的,先回家去准备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从革命实践火线上过来的同志。我们男人家,再聊一些爷们的话。”
三个男人,你瞅我,我瞅他,舒帛按耐不住:“聊,聊,还不是劝我复读!”
这次,当爸爸的算是揣摩透了老爷子的把戏,微笑着说:“儿子,我们肯定不是要劝你复读,而是向你讲讲我和你爷爷当年复读的事。”
“啊——”舒帛只差没惊掉下巴:“你们也复读过?”
“是的呀!先讲讲我的吧。”当爷爷的一抹干瘪瘪的嘴巴,密匝匝的胡子茬都能发出清脆的曲调:“我的好孙子,就因为担心会影响到你发奋念书,我们才只字没提过。”
“爷爷,您喝水。”舒帛端过水杯,紧挨着爷爷:“您慢慢讲,我会很耐心地听。”
“我们这一代,好不容易赶上恢复高考,有一点法子,谁会舍得错过呢?复读算个啥!我们那时还没有什么复读班,都是自己复习。想想我娘,你老奶奶,临近高考的每天晚上,她都会把我的两只脚摁在凉水盆里,再拿把大蒲扇,不停给我扇风。那时候乡下刚装上电灯,昏暗的15支光灯泡下,我只要偶尔抬起头,就看着娘头顶上飘着的几根白发,闪闪亮亮,不是刺眼,是直刺我的心。”
说到这里,老爷子狠劲拉扯过孙子,不停拍打起孙子的后背,又说:“我考上考不上,固然决定了能否进城吃上‘配给’,但这其实是明面,内心讲,谁不想学到更多的知识,奔一个好的前程。孙儿啊,你知道吗?最最关键的,不坚持一下努力一把,就会眼睁睁看着为自己付出所有的亲娘,在失望和无助中不声不响地老去,做儿子的,无论如何受不了啊!因此,我连着复习了两年,也没忍心中途放弃。你爸爸,让他说,他还好……”老爷子已明显有点讲不下去。
当爸爸的,扶起眼镜架,边擦着眼角的泪水边轻声说:“爷爷讲我还好,是说我只复读了一年。”儿子顺势倚靠着爸爸的肩膀,只听爸爸一下提高了调门:“小子,家里放着的那个窗式小空调,你不一直嫌我搬过来挪过去不舍得扔掉吗?我复读那会儿,爷爷奶奶给我装这么个小空调,可不是家里面有多少富余,而是千省万省为了我复习功课时少受点罪,在每天仅有的几个钟头里,能睡个踏实觉。这个小空调在我眼里,真真切切就是一份爱的记忆,我怎么舍得丢弃呀!
老爷子把握火候,一手拉过儿子,一手搂住孙子,说:“今天说这些,也不是在给我孙子传递过去的那点沉重,只是说,凡事都讲究一个不泄劲,不放松。对不,我的孙儿?”
“小子,你爷爷是讲,凡事只有想得清,扛得住,才可能行得远。”当爸爸的说这句话时,变得那么有力,就连挂在腮边的几颗泪珠,看上去都是如此生动。
“爷爷,爸爸,你们又把我当成小孩子了不是?”多少天来身处闷煮中的舒帛,简直就是被一股凉爽的清风吹拂而过,顿感脑袋明晰心胸通透,浑身有了无穷的力道。他毅然站到了爷爷和爸爸中间,双臂猛力一举,长舒一口气:“爷爷,爸爸,我想喊一嗓子,就让我大声喊出来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高三过后,再上个高四嘛!”
“对呀,不就是上个高四嘛!”
“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三个男人的喊叫声,争先恐后挤出窗口,你追我赶着,飞向越来越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