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在黄土高原那片苍莽雄浑的天地间，岁月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画师，用风的笔触、沙的颜料，勾勒涂抹出一幅雄浑且厚重的画卷。广袤无垠的黄土地，像是被大自然以粗犷的手法肆意揉捏、撕裂，形成了纵横交错、深壑万丈的地貌，一道道沟壑仿若大地的皱纹，镌刻着历史的漫长与变迁。一座小县城，就这般不起眼地镶嵌于这片壮阔版图之中，恰似一颗质朴而坚韧的沙砾，默默承载着生活的琐碎与梦想的重量，在岁月的风蚀之下，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平凡与安宁。

县城下辖的逜邗镇，仿若一条蜿蜒曲折的血脉，从县城的心脏地带潺潺流出，串联起周边无数或大或小的山村。那些山村，犹如是大地在不经意间随意撒落的土坯房聚落，错落而有致地分布在山坳与塬上。土黄色的屋舍，以最贴近土地的姿态，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在漫天黄土的裹挟下，在烈烈风声的呼啸里，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们，如同坚韧的胡杨扎根于此，守着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故事，延续着古老又简单的生活轨迹，晨起而作，日暮而息，春种秋收，周而复始。

冯玉，便是这小县城里县政府的一位公务人员，身形清瘦却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面庞被高原那炽热而直白的日光长久亲吻，留下了几道如刀刻般的纹路，彰显出几分坚毅。眼镜后的双目，犹如深邃的幽潭，平日里透着洞悉世事的沉稳，那是在机关单位摸爬滚打、历经诸多繁杂事务后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可在这沉稳之下，又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文人式的敏感与细腻，恰似静水深流，偶尔泛起几圈旁人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是对生活细微之处别样感悟的流露，是读诗赏文、心怀悲悯后的情思缱绻。

因着精准扶贫这一时代赋予的庄重使命，在工作验收的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逜邗镇政府工作人员王丽。王丽，恰似这片厚重黄土中绽放出的一朵明艳之花，有着与生俱来的泼辣爽利劲儿，那是在与乡亲们打交道、应对乡间大小琐事磨砺出的果敢性情。眼眸明亮如高原夜空中闪烁的星子，澄澈且炽热，笑起来嘴角两颗浅浅梨涡，仿若荒芜干裂的黄土地间乍现的春花，带着醉人的芬芳与生机，瞬间便能驱散周遭沉沉暮气。一头乌发常被她利落地束于脑后，随着她风风火火奔走在乡间小道的身影，犹如灵动的马尾，充满了朝气与活力，每一步都踏出对这片土地、这份工作的热忱与执着。

起初，工作便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纯粹且质朴。在逜邗镇那略显逼仄简陋的办公室里，昏黄灯光仿若一位垂暮的老人，无精打采地映照着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旧的气息与油墨的味道。冯玉与王丽并肩而坐，手指机械却又细致地划过纸面，核对那一行行关乎村民生计的数据、一项项关乎脱贫指标的细则。

“冯主任，这一户的数据看起来有些奇怪，你看这里，收入和支出好像对不上。”王丽皱着眉头，纤细的手指指着文件上的一处说道。

冯玉微微倾身过去，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两人的头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他能闻到王丽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像是田野里盛开的小花。“嗯，是有些问题，可能需要再深入调查一下，联系一下村里的会计问问情况。”他的声音低沉而沉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偶尔，指尖不经意间轻轻触碰，恰似干燥冬日里静电擦出的微弱火花，细微得近乎难以察觉，却叫人心头猛地一悸，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泛起层层难以平复的涟漪。那瞬间的慌乱与羞涩，被两人不动声色地掩饰，迅速回归到工作的专注之中。

踏入山村，沿着蜿蜒曲折、尘土飞扬的小道前行，他们一同走进一户户贫困人家的土窑洞。窑洞里，弥漫着旱烟的呛人味道与柴火的烟火气息，昏暗的光线中，老乡们热情地招呼他们上炕，两人一同盘坐在炕沿，身体微微前倾，耳朵仔细捕捉着老乡操着浓重乡音诉说生计艰难的每一个字眼。

“领导啊，俺们这日子可太难咧，今年这春上旱得厉害，庄稼都快种不下去咧，娃上学还等着钱哩。”一位老汉满脸愁苦地说道，手中的旱烟袋闪烁着微弱的火星。

冯玉和王丽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同情与关切。冯玉轻声说道：“大爷，您别着急，我们就是来了解情况，帮大家想办法的。政府有很多扶贫政策，会尽力帮助大家度过难关。”王丽也连忙点头：“是啊，大爷，您把家里的具体情况都跟我们说说，越详细越好。”

从春耕缺农资，到秋收遇天灾，从家人患病无钱医治，到孩子上学面临辍学困境，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生活沉甸甸的苦难。他们目光交汇时，那同频共振的悲悯与责任，仿若无形丝线，悄然在心底编织起别样情愫，一种超越同事之情的默契与关怀，在这狭小昏暗的空间里缓缓滋生。日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洒在破败的院墙上，拉长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影子似也被某种情愫牵引，在斑驳的墙面上悄悄靠近、缠绕，宛如无声的诉说。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玉米在春雨滋润下拔节生长，高粱于骄阳炙烤中泛红成熟，岁月仿若一位忠实的史官，见证着这片土地上帮扶成果的点滴积累。随着村里道路逐渐硬化，新房一幢幢拔地而起，村民脸上笑容日益增多，那些共同奋斗的日夜，那些齐心协力攻克难题的时刻，如同催化剂，悄然催生、发酵着两人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爱意。

然而，他们都背负着家庭的责任，身后有着相伴多年、早已融入生活纹理的另一半。冯玉家中，妻子操持家务，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孩子正值青春叛逆期，时而倔强顶嘴，时而沉默寡言，却仍是他心底割舍不下的牵挂；王丽那头，丈夫憨厚老实，平日里在田里辛勤劳作，年幼的子女尚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每日回家那一声声软糯呼唤，是她坚守生活的温暖动力。

一个午后，在镇政府的小院里，王丽望着院子里盛开的野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冯玉恰好路过，听到这声叹息，关切地问道：“王丽，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王丽抬起头，看着冯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冯玉，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对？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可是……”

冯玉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知道，这种感情很矛盾，也很痛苦。可是有时候，感情来了，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王丽苦笑了一下：“但是我们不能伤害家人，不能违背道德。这个社会的眼光，单位里的纪律，就像一道道枷锁，把我们困住了。”

冯玉无奈地点点头：“是啊，只能把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了。可是，每次看到你，心里就像有一团火在烧，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王丽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低下头，轻声说：“我也是。在那些贫困的山村里，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最难忘的时光。我们一起为村民们解决问题，看到他们的生活慢慢变好，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而你，总是在我身边，给我支持和力量。”

冯玉心中一动，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握住王丽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王丽，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能让这份感情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和事业。”

王丽抬起头，看着冯玉，眼中含着泪，却坚定地点点头：“嗯，我们要把这份感情放在心底，成为彼此前进的动力，而不是阻碍。”

除此之外，邻里乡亲那熟稔目光织就的无形大网，亦时刻笼罩着他们。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间小镇，稍有异样便能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唾沫星子足以淹没人的名声与尊严。单位里严肃的纪律、社会公认的道德标尺，更似沉重枷锁，一道又一道，锁住了情感肆意流淌的通道，将那份炽热爱意困于方寸之间，只能在心底隐秘处暗自灼烧。

夏日傍晚，夕阳宛如一颗熟透的番茄，将天际烧得通红，余晖洒落在逜邗镇口的塬边。结束一天疲惫工作后，冯玉和王丽默契地走向此地，微风轻轻撩起他们的衣角，似在温柔抚慰又似在无奈叹息。两人并肩而立，近在咫尺，身影在余晖中被拉得修长，可心灵间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冯玉双手下意识紧攥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滚动，吞咽下那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深情话语，压抑着如潮水般汹涌的情愫；王丽则别过头去，仰起脸，任由晚风吹拂面庞，试图吹干那悄然涌出的泪意，眼中满是眷恋与无奈交织的哀愁，那哀愁仿若浓重墨彩，晕染了整个眼眸……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三千多个日夜，这段感情在禁忌的边缘徘徊游走。每一次因工作相聚，短暂的并肩作战、眼神交汇、轻声细语，都甜蜜得如同偷吃的蜜糖，可随之而来便是深深的苦涩，道德的鞭笞、良心的叩问，让这份甜蜜瞬间变质，化作舌尖的酸涩。

在一次扶贫项目的总结会议上，王丽看着冯玉在台上认真汇报工作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冯玉走到王丽身边，低声说：“王丽，今天你看起来有点累。”

王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你汇报得很精彩，这个项目能这么成功，你付出了很多。”

冯玉轻轻摇摇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也包括你。没有你在村里协调各方关系，很多工作都不会这么顺利。”

王丽心中一暖，她看着冯玉，轻声说：“冯玉，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能早一点相遇，在没有家庭束缚的时候，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冯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别想太多了，人生没有如果。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的一切，尽好自己的责任。”

每一回工作结束后的分离，都似心被撕裂，一半留于此处，一半被扯回生活原位，那疼痛深入骨髓、刻骨铭心。办公室独处时，空气仿若凝固，短暂对视中那欲言又止的停顿，充满了未出口的思念与关怀；乡间小道同行，刻意保持着的社交距离，身体的疏离却难掩心灵的靠近，每一步都迈得克制又艰难；手机里，在寂静深夜编辑又删除的关切短信，字字句句饱含深情，却只能夭折在发送键前，都成了这段禁忌之恋的注脚，记录着爱与痛的挣扎。

县城年节，烟火腾空而起，五彩斑斓绽放在夜空，鞭炮声噼里啪啦，奏响阖家团圆的乐章。冯玉置身热闹喧嚣之中，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家人围坐共享年夜饭，欢声笑语回荡屋内，可他的心却似冰窖般寒冷。面对满桌佳肴，他味同嚼蜡，对家人愧疚如藤萝缠绕心间，每一个关怀眼神、每一句贴心问候，都像针刺痛他伪装的心；望向窗外烟火，思念又如潮水般涌向王丽，想象她此刻于家中是何种模样，是否也如自己这般煎熬。他在人潮里仿若一座孤岛，形单影只，灵魂游离于热闹之外。

王丽于家中操持着年节琐事，擦拭家具、准备吃食、给孩子换新衣，动作麻利，笑声爽朗，可那笑声之下，藏着满心疮痍。望向窗外繁华热闹，街头巷尾孩子嬉闹、夫妻携手，她念着咫尺天涯、不能相拥的爱人，回忆往昔共事点滴、相处瞬间，泪水几欲夺眶而出，却只能强忍着，以笑容掩饰悲伤，融入这团圆氛围，在道德与情感的夹缝里，将真心碾碎，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白昼与无眠黑夜。爱于他们而言，如一头困兽，在牢笼中左冲右撞，撞得遍体鳞伤，却找不到出口，徒留岁月深处一曲哀婉情殇，被黄土默默掩埋，唯那呼啸而过的风，知晓那曾炽热又无奈的挣扎，带着这无人诉说的故事，飘散在高原沟壑间，成为时光长河里一段隐秘而酸涩的记忆。

黄土高原的风还在不停的撕裂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