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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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 60、70 年代，黄土高原，那是一片被岁月遗忘的土地，冷峻而又炽热地存在着。连绵不绝的土黄色山峦，仿若大地挺起的脊梁，却又被无情的时光与风雨刻画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仿若岁月的泪痕。狂风怒号而过时，遮天蔽日的黄土便如脱缰的野马肆意奔腾，刹那间，将那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一片昏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笼罩在这混沌的沙幕之中。山脚下，一座座窑洞宛如大地的眼睛，错落有致地镶嵌其中，那是世世代代村民们依偎的港湾。窑洞口，几株干枯的枣树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颤抖，稀稀拉拉的枝头挂着几颗干瘪的红枣，像是在无声地叹息着这片土地的贫瘠与沧桑，却又顽强地彰显着生命的坚韧与不屈。
在这个古老而封闭的村落里，传统的习俗如同岁月沉淀下来的烙印，深深地镌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年轻后生们遵循着独特的称谓礼仪，将村里与长辈同辈的叔叔恭敬地唤作“大大”，而婶婶们则亲昵地称为“妈妈”。我，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拥有了一位极为特殊的“妈妈”——芝香。
芝香，她总是身着一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蓝色布衫，那布衫仿佛承载了无数的岁月与故事，在风中轻轻摇曳，似在低诉着往昔的悲欢离合。她的头发，犹如一丛被狂风肆意蹂躏过的荒草，毫无秩序地蓬松着，几缕发丝在风中倔强地舞动，而后又随意地贴附在她那略显消瘦且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大而深邃，恰似这片黄土高原上的夜空，繁星闪烁却又让人难以捉摸。时而空洞无神，仿若被抽离了灵魂，只剩下无尽的茫然；时而又似藏着无尽的秘密，幽深得如同古老的窑洞，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其中的奥秘。她的嘴角，常常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在独自品味着只属于她自己内心深处的世界，那个世界，或许充满了奇幻与未知，旁人无从知晓，亦无法踏入。
曾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傍晚，村子里如同过节般热闹非凡。一位说书人风尘仆仆地赶来，在村子的打麦场上，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围坐成一圈又一圈，密不透风。说书人神采奕奕地坐在人群中央，手中的快板上下翻飞，如灵动的精灵，伴随着他那口若悬河、抑扬顿挫的讲述，一个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在空气中流淌开来，仿佛将人们带入了另一个遥远的时空。芝香，也置身于这热闹的人群之中，她像是被那故事中的魔力深深吸引，一会儿如痴如醉地跟着故事情节手舞足蹈，那夸张的动作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大声傻笑，笑声在人群中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原本沉浸于故事中的宁静氛围。周围的人开始投来异样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嫌弃。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在大人们的默许下，甚至捡起地上的土块，毫不留情地朝她扔去，嘴里还叫嚷着：“瓜芝香，快走远点！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我站在不远处，清晰地看到芝香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如同受惊的小鹿，那是一种对伤害的本能恐惧。但很快，那丝慌乱便被她眼中惯有的迷茫所掩盖，又恢复了那种痴傻的模样，只是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苦涩与无奈。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一阵难受涌上心头，我想要冲过去制止那些孩子的恶行，想要站在芝香面前保护她。然而，双腿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分毫，内心深处的懦弱与对同伴嘲笑的恐惧如恶魔般缠绕着我，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之中。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展现出它的神奇与莫测。芝香，这个被众人视为“瓜”的女子，却在某些时刻，绽放出令人惊叹的聪慧光芒。那是一场罕见的大旱，村里的老井如同一位垂暮的老者，干涸得再也挤不出一滴生命之水。整个村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绝望之中，男人们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奔波寻找新的水源，足迹踏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山谷，却都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就在大家都感到无助与绝望之时，芝香，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宛如一位神秘的使者，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她的眼神中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执着，径直走到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面前，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往村子后面的山谷走去。众人纷纷好奇地跟在后面，想要一探究竟。只见芝香在山谷的一处地面前停下了脚步，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片土地，而后缓缓站起身来，手指着脚下，含糊不清却又无比笃定地说道：“水，下面。”众人面面相觑，皆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但在这绝境之中，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值得一试。于是，大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开始挖掘。一锹又一锹的黄土被翻起，时间在紧张的挖掘中悄然流逝，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期待与不安。终于，在不懈的努力下，一股清泉如灵动的生命之脉，从地下汩汩涌出，那清澈的水流在阳光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瞬间打破了笼罩在村子上空多日的阴霾。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芝香，仿佛在看着一位从天而降的神明。我也站在人群之中，满心疑惑地望着她，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她是如何知晓此处有水的。是偶然的灵感？还是她真的拥有某种超乎常人的神秘力量？这个疑问，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愈发让人想要探寻其中的真相。
又有一日，阳光炽热得仿佛要将大地烤焦，我在村口那棵古老的槐树下玩耍，百无聊赖之际，看到芝香正静静地坐在树下，双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那模样，像是在与神灵对话，又像是陷入了某种深邃的梦境之中。我被她那神秘的举止所吸引，好奇心顿起，于是缓缓走近她，想要一探究竟。只听到她低声嘟囔着：“要变天喽，娃娃们别乱跑。”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如宝石，阳光正烈，没有一丝云彩的踪迹，心中不禁觉得她又在说胡话，便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转身继续玩耍。然而，命运的齿轮却在悄然转动，就在我沉浸于玩耍的欢乐之中时，天空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乌云如汹涌的黑色海浪般迅速聚集，翻滚而来，刹那间便将那明亮的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狂风随后呼啸而至，如愤怒的巨兽在大地上肆虐，豆大的雨点如倾盆的水幕般从天而降，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风雨的狂澜之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急忙往家的方向跑去。在奔跑的过程中，心中暗暗吃惊，回想起芝香之前的话语，难道她真的能够预见未来？她的话难道真的是一种神秘的预言？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同闪电划破夜空，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自那以后，芝香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愈发复杂而神秘，我对她也便多了一份敬畏与好奇。在闲暇的时光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想要深入探究她身上隐藏的秘密。芝香似乎也能感受到我对她的这份特殊情感，她总是欣然接受我的跟随，带着我在村子里四处游走。每当看到哪家的老人在门口晒太阳，她的眼神中便会流露出一种温柔与关切。她会缓缓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摸摸老人粗糙的手，用那含糊却充满善意的话语说道：“爷爷，多穿点，冷了关节疼。”老人们听到她的话，脸上总会露出慈祥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芝香的感激，也有对她这份纯真善良的包容与喜爱。尽管她的表达并不清晰流畅，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关怀却如春风化雨，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间。
时光，如同村头潺潺流淌的溪流，悄然无声地流逝着。芝香，也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老去。曾经还算矫健的步伐，如今变得愈发蹒跚，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脚下的大地变得无比沉重。她的眼神，也不再如往昔那般时而灵动时而深邃，而是越发浑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往昔的光芒渐渐黯淡。但即便如此，她依然会在村子里慢悠悠地踱步，像是一位执着的守护者，默默地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有一次，村里一个调皮的小孩在追逐玩耍时不慎摔倒受伤，尖锐的哭声瞬间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芝香听到哭声，像是被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弦，急忙从自己那简陋的窑洞里拿出一块破旧的布，颤巍巍地朝着哭声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虽慢，但却无比坚定，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岁月的衰老抗争。走到小孩身边，她缓缓蹲下身子，那动作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受伤的孩子。她用手中的布轻轻地擦拭着小孩伤口上的血迹，眼神中满是疼惜与关切，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一会儿就好了。”那声音，虽因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沙哑，却有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小孩在她的轻声安慰下，渐渐停止了哭泣，那惊恐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安心。
后来，为了追寻心中的梦想与远方，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养育我的村子，踏入了外面那广袤而又充满未知的世界。在那繁华喧嚣的都市里，我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与挫折，也收获了成长与成功。然而，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芝香的身影却始终如影随形，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多年后的一个秋日，当我怀着满心的思念与期待再次回到故乡时，迎接我的却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芝香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刻，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悲痛与失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我淹没。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来到芝香曾经居住的窑洞前。那窑洞，曾经承载了她无数的喜怒哀乐，如今却已破败不堪，洞口爬满了杂草，在秋风中瑟瑟摇曳，仿佛在低泣着主人的离去。我静静地站在窑洞前，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仿佛又看到了芝香那瘦弱的身影，在村子里穿梭忙碌。她时而因痴傻而被人嘲笑，时而又因聪慧而令人惊叹；时而孤独地徘徊，时而又温柔地关怀他人。她的一生，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的一阵风，平凡得如同脚下的黄土，却又独特得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在岁月的尘埃中，她留下了一抹难以磨灭的痕迹，那痕迹，深深地刻在这片古老土地的每一寸肌肤上，也永远地刻在了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最难忘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