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子就像一幅古朴而温暖的画卷,缓缓铺展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而村里的那个大高个子老年人,“时髦”爷,宛如画卷中最生动的一笔,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始终清晰而鲜明。
初见“时髦”爷,是在一个蝉鸣阵阵的夏日午后。彼时,我不过是个贪玩好动、好奇心旺盛的孩童,在村子里四处乱窜,探索着每一个未知的角落。当我跑到村子西头那座略显陈旧却整洁有序的小院前时,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院子里的“时髦”爷。
他身形高大,即便坐在那把旧木椅上,也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挺拔。身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却浆洗得极为平整的长衫,岁月在那长衫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却也赋予了它一种独特的韵味。一条黑色的布裤,搭配着一双干净利落的布鞋,整个人看上去朴素又不失雅致。
他的头发已然花白,却梳理得整整齐齐,那齐耳短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一段或深或浅的回忆。额头的皱纹如同层层梯田,记录着生活的艰辛与磨砺;眼角的鱼尾纹则像绽放的菊花,在他微笑时愈发明显,透露出一种历经世事的豁达与温和。
他的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深邃而明亮。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嘴巴,嘴角微微上扬,让人感觉格外亲切。他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花白的胡须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的气质,活脱脱像从旧书中走出来的老学究。
当时,他正专注地看着一本书,手中还握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时不时轻轻扇动几下,驱赶着夏日的蚊虫。我被他那专注的模样吸引,不知不觉便站在院门口看得出了神,连自己已经暴露在他的视线中都浑然不知。
“小娃,你是哪家的呀?咋站在这儿发呆呢?”他那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我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说道:“爷爷,我是村东头老李家的,我……我就是随便逛逛。”说完,我便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会责怪我这个冒失的不速之客。
“哈哈,进来吧,别站在外面晒着了。”他笑着朝我招了招手,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瞬间驱散了我心中的紧张与不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院子,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院子不大,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角落里种着几株不知名的小花,虽然并不名贵,却开得娇艳欲滴,为这个朴素的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与色彩。院子中间摆放着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石桌上还放着笔墨纸砚,想必是他平日里写字作画的地方。
“来,孩子,坐这儿。”他指了指身边的石凳,然后合上手中的书,放在石桌上。我乖巧地坐了下来,眼睛却被那本书吸引住了。书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但我却对它充满了好奇,心想:“这书里到底藏着什么有趣的故事呢?”
“你这小娃,是不是对这书感兴趣啊?”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问道。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声说:“爷爷,这书里写的啥呀?”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道:“这是一本古诗词集,里面都是古人写的诗词,可有意思了。”说完,他便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首诗,缓缓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听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虽然不太明白诗中的意思,但却觉得那些文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爷爷,这诗啥意思呀?”我忍不住问道。他耐心地给我解释道:“这首诗啊,是说诗人在夜晚睡不着觉,看到床前的月光,还以为是地上结了一层霜呢。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对古诗词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爱。从那以后,我便经常跑到“时髦”爷的小院里,听他给我讲古诗词,讲那些古老而又有趣的故事。而“时髦”爷也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他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溪流,流淌在我的心间,滋润着我幼小的心灵。
随着和“时髦”爷的接触越来越多,我对他的过往也渐渐有了更多的了解。听村里的老人说,“时髦”爷年轻时,正当清朝末年,是一个十七八岁就中了举人的才子。那时候,他留着长长的辫子,走在村里,那可是众人眼中的佼佼者。每次出门,都能引来不少人的羡慕和夸赞。
后来,“革命党”来了,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生活。“时髦”爷毅然决然地剪掉了自己的长辫子,留了一个齐耳短发。在那个思想还相对保守的年代,他的这一行为无疑是十分大胆和新潮的。也正因如此,他便落下了“时髦”头的雅号。但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称呼,更是他敢于冲破旧俗、追求新思想的象征。
“时髦”爷识文断字,在那个识字的人少之又少的年代,他可是村里的“大知识分子”。谁家写个信,都离不了要去找他帮忙。
除了帮人写信,村里的红白喜事,书写上礼,或是逢年过节书写对联都离不开他。他的书法苍劲有力,笔锋刚健,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每次看到他挥毫泼墨,我都不禁心生敬佩之情。
曾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我早早地起了床,怀揣着对新年的期待和满心的欢喜,蹦蹦跳跳地来到了“时髦”爷家。因为我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时髦”爷都会为村里的家家户户书写对联,而我也总是能在他那里感受到浓浓的年味。
一进院子,我便看到“时髦”爷已经在石桌前忙碌起来了。石桌上摆满了红彤彤的对联纸,旁边的砚台里,墨汁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时髦”爷手持毛笔,全神贯注地书写着对联,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爷爷,我来啦!”我兴奋地喊道。“时髦”爷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哟,小娃,来得挺早啊。”我跑到他身边,看着他写好的对联,不禁赞叹道:“爷爷,你写的字真好看!”“时髦”爷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喜欢啊?等你长大了,好好练字,肯定比爷爷写得还好。”
说着,他便拿起一张空白的对联纸,问我:“小娃,今年你想让爷爷给你写个啥样的对联啊?”我歪着头想了想,说:“爷爷,我想要一副特别一点的对联。”“时髦”爷点了点头,略作思索后,便开始挥笔书写。不一会儿,一副对联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爆竹声声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
我看着这副对联,心中满是欢喜,可又有些疑惑:“爷爷,这‘屠苏’是什么意思呀?”“时髦”爷放下毛笔,耐心地给我解释道:“屠苏是一种酒,在古代,人们在正月初一的时候会喝屠苏酒,据说可以驱邪避瘟,保佑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我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原来这对联里还有这么多学问呢。”
“时髦”爷不仅在文化上给予了我很多的启蒙和教导,在生活中,他也是一个热情好客、心地善良的人。无论谁到他家做客,他都会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有一次,邻村的一位老学者慕名而来,想要和“时髦”爷探讨一些诗词方面的问题。“时髦”爷得知后,非常高兴,连忙将老学者迎进屋里。
两人坐在屋里,一边品着茶,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诗词。他们从李白的豪放飘逸,谈到杜甫的沉郁顿挫;从苏轼的豁达洒脱,谈到李清照的婉约细腻。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然很多内容都听不懂,但却被他们那浓厚的学术氛围所感染。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老学者起身告辞,“时髦”爷再三挽留,可老学者还是坚持要走。“时髦”爷只好送他出门,还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诗词集送给了老学者。“这是我多年来收集整理的一些诗词,希望对你有所帮助。”“时髦”爷诚恳地说。老学者接过书,感动地说:“太感谢您了,您的这份情谊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望着老学者远去的背影,“时髦”爷久久伫立在门口,眼神中充满了对学术交流的渴望和对友情的珍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时髦”爷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了,他不仅仅是一个知识渊博的老人,更是一个有着高尚品格和广阔胸怀的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长大,离开了村子,到外面的世界去求学、工作。虽然与“时髦”爷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他的音容笑貌却始终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中。每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我都会想起“时髦”爷,想起他那坚定的眼神和鼓励的话语,仿佛他就在我身边,给予我力量和勇气。
如今,“时髦”爷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他留给我的回忆和教诲却如同璀璨的星辰,在我的生命中闪耀着永恒的光芒。他的“时髦”不仅仅是外在的装扮,更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对知识的追求和对新思想的接纳。他就像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人生的智慧和哲理,让我在成长的道路上不断汲取着营养,不断前行。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古朴的小村子,想起“时髦”爷的小院,想起那些充满诗意的午后。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时髦”爷都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