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苜蓿

在我小的时候，日子远不像如今这般安逸自在。那时候，岁月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家家户户都在贫困的泥沼中艰难挣扎，常常是吃了上顿，便满心忧愁下顿的着落。村里的大人们每日在田地里拼尽全力地劳作，脊背被烈日晒得黝黑，汗水不停地流淌，滴落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可打下的粮食，却怎么也填不饱一家人辘辘的饥肠。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也早早地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稚嫩的肩膀，体会到了生活的千般艰难、万般苦涩。

我记得，那是一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午后，天上的太阳如同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肆无忌惮地释放着它的炽热，烤得大地仿佛都要冒烟了。村子里那条平日里满是欢声笑语的土路，此刻被晒得滚烫无比，若是光脚踩上去，那股灼热瞬间就能传遍全身，烫得人直蹦跶，好似脚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烧红的铁板。路边的柳树也没了往日的生机，叶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丝风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和柱子、丫蛋、石头几个小伙伴，在我家那间破旧不堪的土坯房里碰头。土坯房的墙壁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屋顶的茅草在风雨的肆虐下变得稀疏，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的灰尘在肆意飞舞。

柱子是我们当中个头最高的，可瘦得皮包骨头，两条胳膊就像细细的麻秆，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折。但他的眼睛却又大又亮，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那些补丁的颜色、质地各不相同，像是一幅杂乱无章的拼图。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黑瘦的手腕，那手腕上的骨头突兀地凸显着，让人看了满心心疼。

丫蛋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脸蜡黄蜡黄的，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深秋里枯萎的树叶。身上的花布衫洗得都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不过还算干净整洁，不难看出她平日里的爱惜。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此刻却满是忧愁，那眼神里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

石头则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圆圆的脸蛋上有一块脏兮兮的灰印，那是他刚才爬树时不小心蹭上的。他穿着一条膝盖上破了洞的裤子，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干瘦的小腿，上面还有几处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红肿的包。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咱今儿个干啥去呀？”石头一边用那黑乎乎的小手抹着脸上的汗，一边瓮声瓮气地问道。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还能干啥，去拾猪草呗。”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其实大家心里都像明镜似的，说是拾猪草，可在这样的时节，哪有那么多猪草可拾啊。不过是找个借口出去晃悠晃悠，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说不定能寻摸着点吃的，让咕咕叫的肚子能好受些。

“哼，天天拾猪草，我都烦死了，这大热天的，哪有猪草啊。”丫蛋嘟囔着，小手不停地在面前扇着风，可那点风就像被热浪吞噬了一样，根本解不了热。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无奈，那是被生活磨得没了脾气的无奈。

“要不……咱去偷生产队的苜蓿？”柱子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仿佛生怕被别人听到这个大胆的想法。

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住了。偷生产队的苜蓿，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要是被抓住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能清楚地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那心跳声就像密集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大家的心上。

“这……能行吗？被抓住了咋办？”我心里既害怕又有点心动，毕竟家里已经好久没吃到一顿像样的饭了。母亲每日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愁眉不展，父亲的身体也在繁重的劳作下每况愈下。如果能弄点苜蓿回去，说不定能让家里的日子好过点，能让父母的脸上多一丝笑容。可偷东西毕竟是不对的，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我内心纠结万分。

“怕啥，咱小心点，不会被发现的。再说了，咱又不是偷去卖钱，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总不能饿死吧。”柱子拍着胸脯保证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试图用这种自信的姿态打消大家的顾虑，可他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对，我听柱子哥的，反正我都快饿死了，偷就偷。”石头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在饥饿的驱使下，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看了看丫蛋，丫蛋犹豫了一下，眼神中满是挣扎。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说：“那……那我也去。”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叫，带着一丝不情愿和害怕。

就这样，我们几个小伙伴怀着忐忑的心情，拿着竹筐和镰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村。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心里都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每走一步都觉得无比沉重，仿佛脚下的路不是土路，而是布满了荆棘，每一步都扎得人心生疼痛。路边的野花在热浪中低垂着头，仿佛也在为我们即将做的错事而感到羞愧。

终于，我们来到了生产队的苜蓿地。远远望去，那片苜蓿地绿油油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苜蓿的叶子鲜嫩欲滴，绿得发亮，仿佛在向我们招手。可此刻，我们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美景，心里只有紧张和害怕。那片原本充满生机的苜蓿地，此刻在我们眼中却像是一个危险的陷阱，每一片叶子都仿佛隐藏着未知的危机。

“大家小心点，别弄出太大动静。”柱子再次叮嘱道。然后，我们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苜蓿地。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割着苜蓿，每割一把，都要抬头看看四周，生怕被人发现。汗水不停地从我的额头滚落下来，滴在苜蓿地里，很快就被晒干了，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水渍。我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镰刀在手中也变得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手。

就在我们正忙着割苜蓿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的心猛地一紧，手一抖，镰刀差点割到自己的手。“不好，有人来了，快躲起来！”柱子压低声音喊道。我们几个慌慌张张地躲到了一丛苜蓿后面，大气都不敢出。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仿佛要冲破胸膛。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我偷偷地从苜蓿叶子的缝隙中望去，原来是生产队的刘大爷在巡逻。刘大爷是个很严厉的人，平时对生产队的东西看得可紧了，就像守护宝藏的巨龙，容不得任何人侵犯。要是被他发现我们在偷苜蓿，那可就惨了。

刘大爷慢慢地走着，眼睛不停地扫视着四周，那眼神犀利得仿佛能看穿一切。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那是用来驱赶偷吃庄稼的牲口的。此刻，那根竹竿在我们眼中就像一把高悬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我紧张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心里默默祈祷着刘大爷赶紧走。可是，刘大爷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奇怪，怎么感觉这里有点不对劲呢？”刘大爷自言自语道。他皱着眉头，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的苜蓿地。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心想这下完了，肯定被发现了。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都深深地嵌入了手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就在这时，丫蛋不小心碰倒了身边的竹筐，“哐当”一声，在寂静的苜蓿地里格外刺耳。这声音就像一道惊雷，打破了原本的平静。刘大爷立刻警觉起来，朝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谁在那儿？出来！”刘大爷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威严而有力，在苜蓿地里回荡着。我们几个吓得面如土色，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谁也不敢动。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仿佛被冻住了一样，无法挪动分毫。

“再不出来，我可要过去抓了！”刘大爷的声音更加严厉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他的脚步加快了，朝着我们藏身的地方步步逼近。

柱子看了看我们，咬了咬牙说：“反正也被发现了，咱出去吧。”说着，他站了起来，我们几个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我们低着头，不敢看刘大爷的眼睛，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的罪人。

“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居然敢偷生产队的苜蓿，胆子不小啊！”刘大爷看到我们，气得吹胡子瞪眼，举起竹竿就要打。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看得出他真的很生气。

“刘大爷，您别打我们，我们……我们实在是太饿了。”我吓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襟。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刘大爷求情，希望他能放过我们。

“是啊，刘大爷，我们家里都没吃的了，再不吃点东西，我们都快饿死了。”丫蛋也哭着求情。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让人听了心生怜悯。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整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

刘大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着我们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竹竿。他的眼神中不再是愤怒，而是多了一些无奈和同情。

“你们这些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这苜蓿是生产队的，是用来喂牲口的，你们偷了，牲口吃啥？”刘大爷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对我们的关心。

“刘大爷，我们知道错了，可是我们真的没办法了。我娘昨天都饿晕过去了，我想弄点苜蓿回去给她熬点汤喝。”柱子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他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听到柱子这么说，我们几个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在苜蓿地里回荡着。

听到柱子这么说，刘大爷沉默了。他看着我们，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在那个年代，大家都过得不容易，每一家人都在贫困的边缘苦苦挣扎。这些孩子也是被生活逼得没办法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心疼。

“算了，这次就不追究你们了。不过，以后可不能再干这种事了。”刘大爷说。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就像冬日里的暖阳，让我们原本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温暖。

“谢谢刘大爷，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抬起头，看着刘大爷，眼中满是感激。刘大爷的宽容让我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你们赶紧回去吧，以后要是饿了，就跟大爷说，大爷想办法给你们弄点吃的。”刘大爷挥了挥手，让我们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我们几个提着竹筐，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苜蓿地。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心里既感激刘大爷的宽容，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我默默地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路边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嘲笑我们的行为，又仿佛在为我们得到原谅而感到高兴。

回到家后，我把苜蓿交给了母亲。母亲看到苜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可当她听说我们是偷来的时候，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责备，让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孩子，咱再穷，也不能偷东西啊。这是做人的本分。”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她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却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眼神中满是慈爱和担忧。

“娘，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低着头，小声说。我感到无比的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正直的人。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说：“娘知道你们是为了让家里人吃饱，才这么做的。可是，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不能走歪路。”母亲的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

那天晚上，母亲用那些苜蓿熬了一锅汤。虽然汤里没有一点油星，也没有什么调料，只有淡淡的苜蓿味，但我们一家人却吃得格外香。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生活虽然艰苦，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相互扶持，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那碗苜蓿汤的味道，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家的味道，是温暖的味道。

从那以后，我们几个小伙伴再也没有偷过东西。我们知道，靠自己的努力，哪怕再辛苦，挣来的东西才吃得踏实。而那段“偷”苜蓿的经历，也成为了我童年记忆中一段难忘的往事，时刻提醒着我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坚守做人的底线。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原则，只有这样，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