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光里的启程
五更天的华山还浸在青灰色的雾霭里,像块被清水洇湿的宣纸。我蹲在玉泉院门口系鞋带,石阶缝里渗出的凉气顺着裤管往上爬,膝盖先知觉地发起抖来。父亲的军绿色背包擦过我肩头,帆布边角扫落几滴露水,砸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银光。
“把护膝戴上。”他的声音带着晨雾的沙哑,手里已经递来揉成一团的绒布。我抬头时,撞见他鬓角的白发被山风撩起,露出后颈晒得古铜色的皮肤,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是我七岁那年他骑车送我上学,为躲突然窜出的野猫摔的。
玉泉院的飞檐挂着残露,松针上的晨光碎成金箔,顺着山势淌进蜿蜒的溪涧。涧水撞击黑石的声响越来越清晰,溅起的凉气裹着野花香,扑在我汗津津的脖颈上。父亲弯腰替我紧登山鞋带,指节因常年握方向盘泛着淡红的茧,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机油——他昨天还在汽修厂修了整整一下午变速箱。
“真要爬上去?”我望着石阶尽头隐没在云雾中的苍龙岭,喉间泛起酸涩。昨夜刷到的“华山险道”视频在眼前闪回,那些紧贴山壁的铁索、窄如刀背的石阶,此刻都在晨雾里幻化成模糊的阴影。掌心沁出的汗把登山杖握柄浸得发滑,我慌忙用袖口蹭了蹭,却蹭不掉心跳声在耳膜上的震颤。
父亲忽然直起腰,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他的藏青色夹克洗得发白,肩膀处磨得发毛,那是我小时候总爱扒着他脖子的地方。“你妈临睡前塞给我的。”他忽然从裤兜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来是几个热气腾腾的糖糕,“说爬不动的时候咬一口,心里就有底了。”
糖糕的甜香混着草木腥气钻进鼻腔,我咬下第一口时,滚烫的糖浆烫到舌尖,却在喉间化出暖融融的一团。父亲看着我笑,眼角深纹里嵌着细密的汗珠,像春末屋檐下挂着的雨珠。我忽然想起他年轻时能扛两袋水泥爬七楼,那时他的背影像座山,而此刻,这座山正从口袋里摸出湿巾,轻轻替我擦掉嘴角的糖渣。
“走吧,赶在日出前到千尺幢。”他把空油纸包折成方块塞回裤兜,登山杖尖敲了敲石阶,惊飞几只在露水里打盹的甲虫。我站起身,听见膝盖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受凉。远处山壁上悬空的古栈道若隐若现,朱红亭角在雾里晃成一点胭脂,像谁用指尖在宣纸上随意点染的朱砂。
二、险道上的喘息
千尺幢的石阶果然陡得像架在天上的梯子。父亲走在前面,军绿色背包的拉链扣晃来晃去,撞在石壁上发出轻响。我贴着陡峭的石壁往上挪,指甲几乎抠进被磨得发亮的石缝,掌心的灼痛混着铁索的冰凉,让人忍不住想尖叫。
“手抓好铁索,别往下看!”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混着山风有些发颤。他的登山鞋碾过窄如刀背的石阶,鞋底的纹路里卡着几片枯叶,每一步都碾出细碎的沙沙声。我忽然注意到他的裤脚沾着泥点,是今早过溪涧时踩的——他明明可以迈过去,却偏要踩进水里,说“湿鞋才接地气”。
“当年你爷爷带我来,我才十三岁。”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像是怕惊醒沉睡的山魂。我抬头,撞见他转头时露出的侧脸,晨光劈开他微蹙的眉峰,眼角皱纹里流动的水光不知是汗还是雾,“走到这里腿软得坐地上,是他揪着我后衣领拽上去的。”
山风卷着雾粒扑在脸上,咸涩得像眼泪。我想起爷爷去世那年,父亲在灵前跪了整夜,第二天眼睛肿得睁不开,却坚持送我去上学。那时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掉眼泪,此刻看着他鬓角被汗水粘住的白发,忽然懂了——有些眼泪,是要留在山上的。
“现在换我带女儿走。”他忽然笑了,声音清亮起来,像山涧里跃出的水花,“怕就喊出来,山风会把胆子吹回来。”他的登山杖在石阶上敲出节奏感,像在给我的心跳打拍子。我张了张嘴,喉间滚过一声闷响,分不清是喘息还是呜咽,却看见铁索在掌心磨出的红痕里,渗出的血珠正滴在石阶上,晕开小小的褐点。
临出发前母亲塞给我的平安符在胸口发烫,那是她去庙里求的,用红绳系着颗桃木珠子。我隔着衣服捏住它,触感像块烧暖的石子,熨得心口发疼。父亲的背影在晃动的铁索间时明时暗,忽然就和记忆里举着我摘槐花的那个身影重叠了——那时他的手臂那么有力,托着我往上够,槐花落在他头发里,像撒了把星星。
“歇会儿吧。”他在转角的平台停下,从背包侧袋摸出水壶。我这才发现他的夹克后背已经湿透,藏青色洇成更深的蓝,像片被雨水浇透的云。他拧开壶盖时,指节泛出青白,虎口处的老茧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水流进我嘴里时带着体温,混着塑料壶的味道,却比任何饮料都清甜。
“看那边。”他忽然指着对面山壁。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陡峭的石壁上生着株松树,根须像青筋般攀附在岩石上,枝干却倔强地向天空伸展,枝头挂着几簇新抽的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来。“华山的树都长在石头缝里。”他用登山杖敲了敲自己的膝盖,“人也一样,逼到份上,总能找出路。”
三、云深处的驻足
正午的北峰顶,云海漫过护栏,仿佛一脚踏空就能跌进棉花堆里。阳光穿透云层的缝隙,在对面山壁织出金红色的网,把苍龙岭的脊背镀成琥珀色。风卷着云絮扑上观景台,父亲的夹克下摆猎猎作响,像一面褪色的旗。
“看那棵松树。”他指着悬崖边斜出的虬枝,松针上挂着的云气正化作水珠坠落,滴在岩石上发出“叮咚”声,“上次来它还没这么粗,现在都能拴住云了。”我凑近了些,看见松根扎进石缝的地方渗出树脂,凝成半透明的琥珀,里面裹着只细小的昆虫,翅膀还保持着振翅的姿势。
“像不像时间冻住了?”我脱口而出。山风掀起父亲额前的白发,我突然想伸手替他拂去,却在指尖触到发丝的瞬间缩回手——那白发比记忆里的更细更软,像秋天的芦苇絮,轻轻一吹就会散。
他转头看我,眼里映着流动的云光,瞳孔里晃着细碎的金光,像盛了半杯蜂蜜。“你小时候总说要把星星装玻璃瓶里,”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又藏着些别的什么,“现在知道星星藏哪儿了吧?都在这些老东西的皱纹里呢。”
我望着他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上周帮他手机调大字体时,看见他通讯录里存着“囡囡学校”“囡囡医保”“囡囡快递”……那些被他藏在皱纹里的故事,此刻正随着云海翻涌,漫过我二十年来的时光。原来父亲不是生来就有白发,就像华山不是生来就刻满石阶——有些路要走慢些,才能看见石头里长出的故事。
“饿了吧?”他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来是已经凉透的糖糕,“你妈说要趁热吃,到底没赶上。”糖糕表面凝着层白霜,我咬下一口,外皮已经发硬,内里的糖浆却还黏腻,甜得发苦。父亲看着我笑,自己却没吃,只是掏出保温杯喝了口浓茶,茶叶渣粘在杯壁上,像几片枯败的树叶。
远处的道观飞檐忽隐忽现,像浮在浪尖的舟。有穿着道袍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道靴踩在石板上发出“嗒嗒”声,腰间的铜铃随步伐轻响。父亲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说:“你爷爷当年也想带我去修道,说我性子野,得在山上磨磨。”他的手指摩挲着保温杯盖,发出细微的声响,“后来我偷偷跑下山,去了汽修厂当学徒,他追了十里路,没追上。”
山风带来远处的林涛声,像潮水漫过沙滩。我忽然想问他有没有后悔,却看见他望着云海的眼神,那么深,那么静,像口井,井里映着云,映着天,也映着某个十三岁少年倔强的脸。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
四、暮色中的归程
下山时乘缆车,暮色正从山谷漫上来,像谁在天地间泼了碗墨汁。夕阳把西峰染成蜜色,斧劈石的裂缝里漏出最后一缕金光,像谁打翻了熔金炉,炉渣顺着山势淌成蜿蜒的河。
父亲歪头靠在缆车玻璃上,闭着眼,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滚动。他的右手仍紧攥着登山杖,指节泛白,虎口处的汗渍在暮色中洇成深色的痕,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我忽然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着银光,比清晨时更显眼了,那些白发里,藏着多少个替我操心的夜?
缆车颠簸的瞬间,他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我闻到他夹克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汗气,是记忆里暴雨天接我放学的味道——那时他把雨衣全裹在我身上,自己淋得透湿,却笑着说“男人淋点雨算什么”。山风拍打着缆车玻璃,远处的华岳仙掌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掌纹里嵌着的星光,像爷爷生前总爱讲的神话。
“累了就睡会儿。”我轻声说,侧过脸,让他靠得更舒服些。他的头发蹭过我下巴,痒痒的,像片羽毛。缆车缓缓下降,松林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散落的星子,顺着山势淌成银河。我看见灯光里有情侣互相搀扶着下山,有父母背着孩子打着手电,有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歇——原来每座山上,都有无数这样的星光,照着人回家的路。
山脚下的路灯亮起时,父亲忽然指着天上:“看,启明星。”我抬头,见一颗星子悬在西峰之巅,亮得有些孤单,像谁留在天幕的路标。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与我的影子叠在一起,在青石板上拓出重叠的轮廓,像幅年代久远的木刻版画。
“下次来,咱们走另一条路。”他的声音里带着微哑的雀跃,像个约定下次偷摘果子的少年。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那笑意里有星光,有山风,还有某个清晨沾着露水的糖糕香。
山风掠过耳际,携来远处寺院的暮鼓,沉沉的鼓声里,我忽然懂得,所谓华山之路,从来不是征服一座山,而是在陡峭处看见人间烟火,在云雾里握住掌心的温度。就像此刻,星光落在父亲笑出皱纹的眼角,那是比日出更璀璨的风景——因为我知道,无论多高的山,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永远有下山的路。
后记: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天在千尺幢说的故事,其实是假的。爷爷从未带他爬过华山,他第一次来,就是为了带我。那些关于“十三岁”“铁索”“松树下的约定”,不过是他编出来哄我上山的谎话。但我始终没拆穿他,就像他始终没告诉我,那次在汽修厂加班到凌晨,是为了给我凑学费。有些谎,是落在岁月里的星光,照亮的不是路,是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