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镶嵌在黄土高原那广袤无垠的董志原褶皱里,像一粒被岁月遗落的种子,在沟壑纵横间倔强生长。每当想起它,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座承载着无数记忆的老屋——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建筑,而是地坑之中错落分布的几只窑洞,简陋却温暖,平凡却独特,像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掌,默默守护着一家人的岁月。
记忆中,姊妹几个都在这窑洞里呱呱坠地,又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慢慢长大。窑洞的墙壁由黄土夯筑而成,冬暖夏凉的特性里藏着大自然的智慧。我七八岁那年,老家的地坑景象清晰如昨。地坑呈四四方方的形状,垂直向下挖凿出约十米深的大坑,站在坑底抬头望去,天空仿佛被裁剪成一方蓝色绸缎。地坑正面,中间坐落着主窑洞,常年潮湿阴暗,仿佛被岁月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面纱。窑洞顶部垂落着细密的水珠,在土墙表面晕开深色的纹路,伸手轻轻一压窑洞的墙壁,便能压出淡淡的水印,那是时光留下的痕迹,也是潮湿浸润的见证。
无数个夜晚,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窑洞里摇曳。我蜷缩在土炕上,盖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在迷迷糊糊中入睡,却又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刷刷刷”的声响。那声音,像是夜的低语,又像是希望的召唤。揉着惺忪的睡眼,透过窑洞口的竹帘望去,父亲弓着背,铁锹在黄土墙上翻飞,细碎的土粒簌簌落下;母亲提着马灯,灯光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跳动,她不时伸手为父亲擦去额角的汗珠。白天,他们在生产队里辛苦上工,烈日炙烤着黄土,汗水浸透粗布衣衫,为了集体的活计拼尽全力。只有到了夜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也舍不得休息,借着微弱的灯光,开始夜班劳作,挖一点算一点,一点一点地勾勒着生活的新模样。
“娃啊,这地坑可是生产队社员挖的。”某个夏夜,父亲坐在窑洞前的小板凳上,给我讲述老屋的来历。月光洒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皱纹里满是岁月的沧桑,眼神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的脸庞被黄土染得黝黑,脖颈处的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指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与黄土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合作化的时候,咱家有个架子车,交给生产队抵了50块钱,生产队就用这50块钱给咱挖了这个地坑。”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诉说着一段珍贵的历史。我坐在他身旁,托着腮帮子,望着头顶璀璨的星河,想象着当时十几个壮汉在黄土里挥汗如雨的场景,心中满是对父辈的敬佩。
地坑的构造很有讲究,前面中间是一个洞子延伸到外面,像是老屋与外界相连的通道。洞子呈缓坡状,两侧用砖石砌成矮墙,每逢雨雪天,我们总要小心翼翼地扶着墙上下。正面一般有三只窑洞,中间的主窑用来起居做饭,两侧的偏窑储物睡觉;在洞子的两旁,再挖两只窑洞,这便是标准的陇东高原地坑庄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的老屋,就是我们遮风挡雨的港湾,是充满温馨与爱的家。清晨,母亲在土灶前烧火做饭,炊烟顺着窑顶的通气孔袅袅升起;傍晚,全家人围坐在窑洞里,就着一盏煤油灯,分享着一天的见闻,欢声笑语驱散了黄土的寂寥。
时光流转,我渐渐长大,书本成了我眺望世界的窗口。煤油灯下,父亲用粗糙的手掌为我抚平作业本的褶皱,母亲把仅有的几颗鸡蛋塞进我的书包。凭借着努力,我考上了大学,离开那天,母亲站在地坑边沿,用蓝布围裙擦拭着眼角,父亲则背过身去,使劲儿抽着旱烟,呛人的烟雾里藏着他的不舍。毕业后,我用工作积攒的钱,在洞子一边盖了几间瓦房。当第一块红砖砌起时,父亲专程从老家赶来,戴着褪色的草帽,在工地上忙前忙后,逢人便说:“我娃出息了,给咱盖新房咧!”
瓦房落成的那一刻,父母亲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我永生难忘。母亲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那是喜悦的泪水,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她抚摸着崭新的玻璃窗,喃喃道:“这辈子没想到还能住上这样敞亮的房子。”父亲则不住地摩挲着瓦房的墙壁,嘴里喃喃自语:“好啊,好啊,终于能从窑洞里住进瓦房了。”能让父母从窑洞里搬进瓦房,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也是父母亲一生最大的理想。在他们眼中,住进瓦房,就是过上了好日子,是无比荣幸的事。
然而,命运总是这般无常。没想到,父母在这瓦房里住了还不到10年时间,就陆续离开了人间。父亲走的那天,窗外的核桃树簌簌落着叶子,仿佛也在为她哭泣。母亲变得沉默寡言,常常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父亲的遗像发呆。半年后,她也追随父亲而去,只留下空荡荡的瓦房,在岁月里慢慢褪色。他们走后,那几间瓦房便从此静静地伫立在村子里,独自经历着春夏秋冬的更迭。
多年后,在一个秋日,我踏上了归乡的路,去寻找记忆中的老屋。高铁窗外,北方的原野一片金黄,收割机在田间来回穿梭,扬起阵阵尘土。转乘汽车后,道路渐渐变得崎岖,两旁的杨树叶子已经泛黄,秋风掠过,树叶打着旋儿飘落,砸在车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的山峦,被秋霜染成了深浅不一的褐色,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画卷,显得有些苍凉。
当我终于回到老家的村子,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震。进村的小路早已被荒草淹没,齐腰高的蒿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被遗忘的时光。老家的地坑院子里,荒草疯长,比人还高,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院子和巷道,仿佛要将老屋吞噬。那扇曾经熟悉的铁门,早已锈迹斑斑,往日的光泽不复存在,轻轻一碰,铁锈便簌簌掉落。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核桃树,却依然突兀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位孤独的守护者。它的枝干虬曲苍劲,树皮粗糙干裂,如同父亲布满皱纹的手,枝头的叶子也已稀疏泛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地坑的积水里,漾起细小的涟漪。
“这是谁啊?咋跑到这儿来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看到几个妇女带着孩子,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她们穿着款式过时的衣裳,脸上带着疑惑和警惕,身旁的小孩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我是这村子的,回来看看老屋。”我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落寞。“哦,原来是老谁家的孩子啊,都长这么大了,差点认不出来。”其中一位脸上爬满皱纹的妇女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恍然。“是啊,都多少年没回来了,村子变化太大了。”我苦笑着回应,目光扫过远处崭新的楼房,那些曾经低矮的土坯房早已不见踪影。
和她们简单聊了几句才知道,曾经熟悉的兄弟、相识的人都外出打工了,为了生活在异乡奔波;年龄大的人也都陆续去世了,永远地沉睡在了这片黄土之下。如今村子里,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孩子,面对我这个归来的陌生人,他们眼中满是陌生和好奇。我望着眼前这些陌生的面孔,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我缓缓走到老屋门前,伸手去开那把生锈的锁。锁芯早已锈死,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打开。“汪汪汪!”突然,邻居家的家犬冲了出来,对着我一阵乱吠,它竖着耳朵,眼神凶狠,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吼,仿佛把我当成了入侵者。我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记忆中那些摇着尾巴迎接我的土狗早已不在。“别怕,它不咬人。”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我抬头,看到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孩站在不远处,正怯生生地看着我。他穿着脏兮兮的外套,脸蛋被风吹得通红,手里还攥着一根树枝。“这狗都不认识我了啊。”我苦笑着对小孩说。小孩挠了挠头,没说话,只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
打开老屋的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潮湿和灰尘的味道,那是时光发酵的味道。屋内的陈设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只是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那张曾经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桌子,桌面已经开裂,四条腿也有些摇晃;父母睡过的床铺,草席已经发黄,上面还留着几个被老鼠咬过的洞;墙上贴着的年画早已褪色,“连年有余”的胖娃娃模糊不清。我轻轻抚摸着这些熟悉的物件,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记得那年过年,母亲在灶台上炸麻花,金黄的油花四溅,香气弥漫了整个窑洞;父亲则在门口贴春联,我踮着脚尖递浆糊,不小心把墨汁蹭在了新衣服上……泪水不自觉地模糊了双眼,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走进曾经的卧室,窗台上放着一个铁皮盒子,那是我小时候的百宝箱,里面装着弹珠、糖纸和奖状。打开盒子,一张泛黄的照片滑落出来,照片里,父母站在地坑院子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和姊妹们依偎在他们身旁。那时的阳光真好,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我紧紧攥着照片,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他们的温度。
走出老屋,我望向村子里其他人家。不少人都迁了新居,崭新的楼房拔地而起,白墙红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楼房周围,还种着一些花草,月季开得正艳,三角梅爬满了院墙,生机勃勃。孩童们在楼房前嬉笑玩耍,追逐着彩色的气球,欢声笑语回荡在村子上空。可这一切,于我而言,都那么陌生,仿佛与我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曾经热闹的村子,曾经熟悉的生活,都已一去不复返。记得小时候,每到傍晚,整个村子飘着炊烟,邻居们端着饭碗串门,互相分享自家的饭菜;夏夜,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听老人讲古……而今,那些温暖的场景只能在记忆中寻觅。
站在老屋前,望着那棵依旧挺立的大核桃树,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核桃树的枝干上,还留着儿时刻下的身高线,如今早已被树皮包裹。每年秋天,核桃成熟时,父亲总会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树,用竹竿敲打树枝,青核桃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我和姊妹们欢呼着跑去捡拾。那些青涩的核桃,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美味。
老屋,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我生命的起点,是父母一生辛劳的见证,是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港湾。虽然岁月的风霜让它变得破旧,虽然曾经的人和事都已改变,但它在我心中的位置,永远无法替代。它就像一部无声的史书,记录着家族的兴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每一块黄土砖,每一道裂痕,都镌刻着生活的印记;每一缕炊烟,每一声欢笑,都化作了永恒的记忆。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老屋,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心灵最终的归宿。即使有一天,它在风雨中坍塌,化为一抔黄土,那份眷恋与思念,也会深深扎根在我的血脉里,永远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