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忆 父 亲 (散文)
马云峰
屈指一算,到二零一七年三月,父亲辞世整整廿年了,遗体安葬在新疆北庭故城以南十几公里处的公墓区,所遗憾的是他未能落叶归根。父亲在世总共七十九年,在新疆统共生活了三十六年,其余四十三年光阴都是在河西走廊度过的。父亲曾经说过,本家的祖籍在山西,具体是在哪个地方没有细说。人活百年,终有一老。在父亲离世的前几年,曾将老家的详细地址,祖父母父母及已故胞兄的名字,还有祖坟所在的地方名称一一写了下来,希望后人不要忘了本家的祖先,如果有了条件,一定要去祭拜他们……
希望破灭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被安排到了一个国营煤矿上班,因被领导一再压制,工作很不顺利,便执意要去新疆碰运气,另外找一份好工作,而且认定好工作一定能找到。那时父亲的大侄子,我的堂兄在新疆某县某公社当书记,父亲便认定就凭大侄子的能耐,既能给他安排一份像样的工作,还能让一家人团圆,从此过上好日子。就先搞来大侄子所管公社的证明,而后拿上它去单位请了一个月长假,迁了城市户口,便带着一家人风风火火赶到了新疆。
我堂兄的职权范围也就是那个公社,算是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将父母都安排在造纸作坊上班。父亲在杂工班干活,母亲则在晒草纸,几乎每天都累得要命,所得报酬却少得可怜,而且收入很不稳定。有时草纸卖不掉,就没有一点收入,就没有钱可花,就买不来米面,快要断顿,就把父母愁得要死。
原先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具有稳定的收入,每月所领工资合计七十多元。虽说父亲常年在煤矿食堂搭伙,大哥住校上高中,家里开销比较大,日子过得紧巴,可还是能过得去。而谁能料到会在新疆遭受这种磨难。先前有位乡下亲戚一再鼓动,叫父亲一定要去新疆,新疆人的生活可好了,每天都吃白面馒头,拉条子,还有手抓羊肉,若是进了新疆就可一辈子享福。父亲就是怀揣那种美好希望而来的,而现实状况竟然完全不一样,他的希望也就完全破灭了。就不得不承认,自己脑子不够用,太相信别人的玄话,非要跳过肉架子吃豆腐,这才错走一步,就是再后悔也已经迟了,根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自认倒霉,忍受各种煎熬。最后未能挺住,精神一度出现问题,成了精神病人。要么急匆匆跑出去,又急匆匆跑进来,不停地瞎折腾,要么窝在炕角瞎嘀咕,什么事情都不能干,家庭重担便落在母亲一人肩上,生活更加艰难。
母亲苦苦支撑了一年多,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她就少了一点忧愁,谁料又遇到了更糟糕的事情,那个造纸作坊无法继续维持下去,要关门停业。可把母亲急坏了,就去问父亲的侄子,我们一家人靠啥过日子?我堂兄模棱两可答复,尽量想办法安排工作,实在不行,还可以到生产队劳动,劳动也算一种工作,可以挣钱养家。可有人考虑到父母都是城里人,不会干农活,要不就让父亲去供销社上班,母亲在家替人看管娃娃,就建议我堂兄那样去做。可他不愿违背组织原则,照顾自家亲属,还是将我们一家下放到了一个生产队。那个落脚之地是他费心挑选的,所住的房子也是他亲自出面找下的。还那样安慰父母,在城里过日子,眼睛一睁就得花钱,到了农村生活,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就是手头没有钱,也能打来粮油,吃饭不用愁……
十年学成庄稼人
父亲就此成了生产队社员。那年父亲已经四十五,母亲则刚好满四十。再也没有别的出路,父亲只好认命,苦中作乐道出那样一番话,当初,我三年学徒出师,成了一个生意人,一干就是近二十年,日子过得也还可以。现在已经落到了这一步,也就没必要再着急,那就慢慢熬吧,争取十年熬成一个庄稼人,学会干普通的农活。最起码能把自家的自留地司弄好,每年都不缺可吃的蔬菜。就从半路开始学做农活。除了犁地,赶马车,饲养牲畜等技术活,其余各种农活都从头学起,虚心向行家请教,并尽力干好。出了差错,就是别人说再难听的话,他都在默默地忍受,再也没有退路了,但凡遇事都要一忍再忍。还得像当年做学徒那样,去吃各种苦头,才能慢慢熬出人样子。
就那样熬过了一年多,社教工作组到来了,在走访过程中了解到,父亲是被下放农村的,过去做过生意,还当过几年行政干部,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还有工作经验,就让父亲白天干轻松一些的农活,晚上教青壮年社员识字学文化,扫除文盲。总算受到了他人尊重,有机会发挥自己的长处,父亲当然特别高兴,也特别有信心,就用心准备每晚要教的生字,还有相关的字意,一天天认真地在干扫盲工作,就得到了工作组的好评,还写了广播稿向外宣传父亲所干的好事。就使父亲受到很大鼓励,不仅教他们识字,还让他们了解基本的文明常识,可不能一开口就是满嘴粗野话,跟人说话一定要文明和气,不要随便就说伤人的话。还纠正他们的说话习惯,不要随口就把已婚女人叫婆姨,把未婚女人叫丫头,最好称呼她们妇女和姑娘。还鼓励他们多多识字,以后能够看懂报纸,去读一些好书,书里可有好多热闹的故事,能让人忘掉烦恼和忧愁,大家也就认定父亲是队里的笔杆子,都称呼父亲马教师。
从此,谁家有事要写文字材料,就上门来找父亲帮忙。谁要联系别处的亲戚,就跑来向父亲表明意图,父亲问清所要说的事情,便提笔写信,很快就会写好,要向寄信人读一遍,询问有没有不合适的词句,或是遗漏了什么?几乎都很满意,父亲所写的就是他们最想说的,就说马教师可真有学问,笔头子就是老道,看样子能把不在的人写活。父亲却回应,可没那么大本事,还差得很远。文革头两年,队里的大字报也都由父亲来抄写,由他来完成那一项政治任务。
那些年,虽说社员日子过得都不富裕,每到快要过年的时候,大家的兴头还都很高,不少人家都要在房门上贴大红对子,就拿上备好的大红纸来让父亲写春联,你来他走,一家接一家,父亲总要忙乎几天。而父亲一点也不厌烦,总是笑脸相待每个人。每每念念有词写好一幅春联,被来人当作宝贝满意地拿走,他都会露出一脸舒心笑容。还曾对我说过,那么多人都来让他写春联,那可是在抬举他,可算是幸事,可要比他的父亲幸运得多。他老人家清朝末年在朝廷设立的镇夷府当差,做过钱粮官,稿尊,清朝退位后就彻底失业了。为能养家糊口,只好做了私塾先生,而所得的报酬难以养活一家人,经常为衣食而忧愁,还会遭到财主逼债,哪有心思写春联?所以说,他要比自己的父亲幸运。
父亲也要用心给自己家写春联,来寄托一种美好心愿。其中有两幅印象挺深,至今词语还记得很清楚。其一,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其二,顺康雍乾嘉道咸,治熙正隆庆光丰。到底是在表达怎样的两种寓意,一直也没敢去问,因怕触动父亲心底的伤痛。
有近六年时间,我家都住在王富家院子里。那两间东房已经破旧,后墙有很长一道裂缝,每到冬日,寒风就从墙缝不停地钻进来,结成乳白冰霜,真让人头疼。虽然住房破旧,父亲并不灰心,始终怀着一种美好心愿,只要不停地努力,十年一定能活出人样来。每逢快要过春节的时候,父亲都会打起精神置办年货。尽管手头钱很少,主要的东西必须要各买一点。尤其是新年画一定要买到,从墙上取下旧的换上新的,来给寒舍增添几分节日气氛。母亲就埋怨父亲乱花钱,父亲可说,宁可穷一年,不可穷一节。
每到除夕那天,父亲还要拿出解放前经商,头戴瓜皮帽身穿长大褂所拍的一些老相片,解放后当了干部身穿中山装,留着小分头,显现另一种精神面貌的一些留影,挑选符合自己心愿的,全部放在一起。再将镜框里的旧照片全部清空,把空镜框放在小炕桌上,静下心来往里面摆放照片。摆放速度很慢,每拿起一张来,先要用心看一看,再仔细想一想,认为挺合适,才会放在选好的位置。就那样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摆了又摆,大约两小时多才可将空镜框装满,随后小心翼翼放上衬纸,然后装上很薄的底板,再用小铁钉卡紧,更换新年照片之事才算做完了。翻过来仔细端详,会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就使父亲露出笑脸,说一两句感慨的话,表达对来年的心愿。那件事持续多年都在做,究竟有何用意?大概父亲是在用那种方式,一年又一年回顾曾经走过的人生路程,途中一个个美好片段,来给自己心灵一种慰藉。后来我就有了一种想法,每一张老照片,都可说是父亲曾经所写的一篇短文,每年将镜框里的老照片更换一次,可说是父亲重读了一次自己所写的文章,在选编版本不同的小册子,从中寻求一种精神能量,激励新的生活勇气,最终完全能走出困境。
每年过春节,总会有一些社员到我家来,特意给父亲拜年,因好吃的东西稀缺,父亲只能用茶水和瓜子招待他们。再就是兴致蛮高地讲述,当年他所供职的通华西食品商行经营的那些好东西,晾干的海参鱿鱼鱼翅发菜等高级食材,用怎样的方法能够泡软,便于做出高级菜,而且味道鲜美。就让那些客人仿佛品尝到了美味佳肴,能够解一回馋。其实那是父亲所搞的精神会餐,在给客人长精神。父亲不可能再拿出那么好的东西招待客人,就只能让客人去享一回耳福。
春节年年都在过,父亲若要再给拜年的客人数说海参鱿鱼,人家肯定不爱听,父亲就给客人讲述发生在河西走廊的故事。先讲酒泉地名由来。西汉时期,霍去病将军征西打了大胜仗,皇帝赏赐一坛御酒,霍将军不愿独有,就将那坛御酒倒入古泉之中,与将士共饮泉中酒水,庆祝大捷,便有了酒泉地名。
第二个故事,新疆解放前夕,西北野战军数万将士开进酒泉,在城乡各地进行休整,好多人家都腾出地方让解放军居住,好好保养身体,好去解放新疆。我们家也住了几个战士,留下了很好印象。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天,野战军还在城中大校场召开了隆重庆祝新中国成立大会,而后全部开拔,一举解放了新疆,老百姓才过上了安定的生活。第三个故事所讲的则是玉门油田,那地方可了不得,是新中国唯一的大油田,解决了石油短缺问题。而新疆的克拉玛依油田,所有技术骨干都来自玉门油田,铁人王进喜是土生土长的玉门人,可真了不起。那些客人最远到过县城,没见过大世面,父亲要让他们了解更多新鲜事情,才要有意说古道今。
父亲生前曾说过一句实在话,年好过,月难过,月月都难过。那句话虽然简短明了,却道出了他对人生的深刻体验,艰辛和无奈。衣食住相关联,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难以生存。单说做饭用的面粉,城市与农村来路全然不同。城里人拿上粮油供应证去指定的粮店,就可买回现成的面粉。而农村生产队只给社员分配原粮,例如小麦玉米高粱大豆等,加工面粉可都是各家之事,谁都得学会,要不然就得天天吃煮熟的原粮。父亲到了生产队以后,最早学会的应该是磨面粉。通过请教房东家的人,才知道先要清除原粮中的碎石粒,木屑柴草等杂质,再用清水将原粮洗净晾干,才可拿去磨面粉。父亲就按人家教的,先将原粮倒进簸箕里簸来簸去,除去草芥木棍,再将原粮倒进筛子里摇来摇去,筛去草籽和土粒,再仔细拣净石子等杂物,然后将原粮倒进清水里淘洗两三遍,捞在芦席上晾干,才算有了合格的原粮。然后借上人家的毛驴,驮着原粮口袋去卢家磨坊磨面粉。
那时用来磨面的只有原始落后的石磨,要靠蒙着眼睛的毛驴不歇蹄地行走,将沉重的石磨拉得一圈又一圈转动。那样一来,上层磨盘堆放的原料就会持续流进磨眼,进入中间缝隙,很快被研磨成粗沫,流到底层磨盘下方的木槽里。父亲就取了木槽里的粗沫,倒进长方形罗盘里,坐在罗盘前面用脚左右不停地踩踏连杆,使其带动罗盘左右摇摆,粗沫里的面粉就都漏了下去,剩下的粗沫要被再倒在磨盘上,进行反复研磨,到最后十有八九变成了细腻的面粉,所剩的那一些就是麸皮,用来喂牲畜。
每一次磨面都得耗费几个钟头,到最后毛驴累得招架不住,就会走走停停,要让人时不时吆喝,才会继续干活。而父亲也累得浑身冒汗,就快支撑不住,但还得咬牙坚持到底,要不然可没法给家里人交代。待到收工时,父亲的眉毛头发及浑身上下就都落了一层白花花面粉,乍一看就像是刚从面粉堆里爬出来的,让人又想笑又心酸,看似很平常的面粉,得来却是那么得不易……
在农村若想把日子过好,那就得自给自足。父亲很快就把以后的事情看清了,吃粮肯定要靠集体,花钱就得全靠自己。那就要多想办法搞好家庭副业,手头才会不缺零花钱。就在自留地里种上各样蔬菜,既有夏秋吃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刀豆等品种,也有秋收之后可以储藏到春节之前,可以拿出去卖钱的洋芋,胡萝卜,白萝卜,大葱,大蒜等。秋收的洋芋可以直接放进地窖保存,而胡萝卜白萝卜心儿容易变康,就先放在一米深的土炕里,上面先覆盖厚厚一层麦草,然后用湿土埋得严严实实,过了腊八节才挖出来,放进地窖。而后父亲就顶着飕飕寒风一次次赶到县城,将带去的萝卜和葱蒜卖掉,换回一点零花钱,好置办一点年货。还养了十几只鸡,不消说就为了收鸡蛋,可积攒的鸡蛋谁都不能吃,也要卖成钱平时零花。
还年年都养猪。几乎每年开春,父亲都要到县城集市上买回一两头小猪娃,一家人操心喂养。要是都能长大长胖,到了一定的时节,就会卖掉一头,增加家里收入。而留下的那头猪还要喂下去,到了腊月才要宰掉,新鲜的猪肉用来蒸包子,包饺子,做红烧肉等好吃的,风风光光过大年。有时一起买回两个小猪娃,一个能顺利长大,而另一个就是不肯长,大半年还是半大样子,想卖卖不成,想宰不忍心,只好一直养到来年再作处置。那一年就只能养一头小猪娃……
就那样苦干了几年,家里还是缺钱,光景很寒酸。父亲就很忧愁,可又不甘心。就另外找来钱门路,发现种植旱烟能多挣一些钱,就腾出一点好地来试种,居然种成了,就多了一点收入。此后父亲年年都热心栽种旱烟,将晒干的烟叶烟杆卖给烟厂,人家用来加工莫合烟。到后来烟叶只卖一部分,一定要留下另一部分,还有全部烟杆,用来自家加工莫合烟。到了冬闲的时候,父亲将烟杆剁碎,铺在热炕上彻底烘干,然后用自制的工具来加工莫合烟。到最后烟杆就全变成了小米那般大小的颗粒。父亲就架起铁锅炒制那些原料,还要在里面洒一些姜黄水及清油,那样出锅的碎烟粒就色泽金黄,还香喷喷的。再掺入少量烟叶末搅拌均匀,莫合烟就做成了,与公家做的相比,也不差上下。私人自制的莫合烟公家允许售卖,父亲逢集就去卖他做的产品,每次都能卖完,就让父亲尝到了甜头,感觉日子有了奔头。到后来父亲就尽量多做那种土产品,除了去县城售卖,还赶着毛驴车走村串户销售土东西。有人想要买,可又没现钱,父亲就拿莫合烟置换人家的粮食,或是别的东西,为自己能够灵活做小买卖而欣慰。
越穷越忙,越忙日子就过得越快,十几年就那样过去了,父亲学会了多种农活,还会自制莫合烟,可说已经成了像样的庄稼人,但生活并没有多大起色,还在为难以摆脱贫困而忧心,甚至灰心,不止一次自责,都怪他当年走错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很难赶上……
父亲最后一份工作
父亲所留的遗物中,有一份工作简历及自传,我就从中了解到,当年父亲先在一家商号当学徒当店员,一干就是十多年,而后与人合作做过几年小生意,最后才当了行政干部。工作期间被反复审查,所给的结论是历史清白。去煤矿工作是组织需要,都因遭小人暗算,这才被迫离职,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工作机会了。
似乎命该如此,父亲在农村苦熬了二十年,恰好赶上给我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父母作为家属就被转为市镇居民户口,我就把握好时机,将父母接进县城一起生活,而父亲心情并不畅快。考虑到我和妻子工资都偏低,家里一下多了四口人吃饭,每月工资肯定不够用,就冒出一个念头,一定要找一份工作挣钱,补贴家里生活。时年父亲已经六十五,都已过了退休年龄,想要找一份工作,简直太困难,几乎没有可能。可他就是不甘心,非要让我多方打听,我就实打实说:“你已经过了上班年龄,还是在家休息为好。在农村苦了二十年,真该安心休息了。”父亲可说:“就你们那些工资,哪够生活开销?日子过得这么紧巴,我咋能安心休息?”又说重要工作已不适合他干,去学校打杂总还可以吧。他已经打听好了,我们所住的家属院后面,红旗小学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勤杂工。而我在教育行政部门工作,只要去找那个张校长,事情就一定能办成。
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决,我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偏偏没跟张校长打过交道,彼此都不熟悉,我就没有贸然行事。本单位老许与张校长很熟,我就请他帮我一把,他欣然答应,两人就一起去见张校长,老许几句话就把事情办成了,让我很高兴。那时不兴请客送礼,我就用真心话来感谢他。三句真话暖人心。
时隔二十年,父亲再度有了一份工作,虽说只是临时勤杂工,但父亲认为那份工作还不错,可比当年累死人的造纸作坊要好得多,很适合他干。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干好,取得张校长的信任,得到学校老师的好评,一直能干下去,起码也要干十年八年。父亲就刮干净脸面,穿戴整齐,精神饱满地去红旗小学报了到,开始上班。最主要的一项工作是看守校舍,其次是给学生烧开水,打扫校园卫生。看守校舍可马虎不得,必须要成天操心值守,才不会出什么怪事。父亲就搭好简易床铺,将铺盖带了过去,住在了红旗小学,一门心思在干那份工作,样样事情都干得挺好,老师们都认为,先前几个勤杂工都不够格,就马师傅能力最强。好多学生也都喜欢父亲,愿意将心里话讲给父亲听,还有同学跟父亲一起留影。张校长也对父亲很满意。
常在一起工作,张校长就逐步了解到,父亲过去做过生意,还上过班,能写会算。就利用父亲所长开始搞勤工俭学,购进了几吨生石灰,让父亲负责零售,说定另外给报酬。张校长那么信任父亲,父亲也就毫不含糊接受了那种安排,操心零售那几吨生石灰。那时当地居民都住土块修的小平房,每到冬季都要在房子里架上铁皮火炉取暖,时常会有生炭黑烟冒出来,一个冬季过去,房子墙面就被熏得黑乎乎,脏兮兮,天一热就得重新刷白,就需要买生石灰。那几吨生石灰可不愁卖,只是一经触动,那细腻的白灰就会乱冒,呛得人直咳嗽,甚至流眼泪。
父亲的肺脏已经劳伤,再也伤不起。每次要给买主发货过秤,父亲都要先戴上帽子,再用口罩将口鼻蒙严,以防吸入白灰而得病。即便那样操心防护,还是被呛得特别难受,买主一走就会使劲咳嗽,折腾一阵症候才会过去,真让人可怜,也让人担心。就劝父亲及早放手,而父亲根本不接受,还说那是自己分内工作,不干可不行,就硬是坚持卖完了那几吨生石灰。父亲到底拿了多少额外报酬,我始终没敢问,就怕给得太少,父亲不好意思说,还会伤自尊心。
后来,张校长换成萧校长,勤工俭学继续在搞,不再卖生石灰,而卖生活日用品。不知从哪弄来次品搪瓷盆子,搪瓷盘子,搪瓷饭碗,搪瓷茶缸,搪瓷痰盂,搪瓷勺子等。每到集贸日,父亲就用手推车将那些物品弄到农贸市场零卖。学校与农贸市场相邻,出了学校走不远便可到,运送货物不费劲,而零卖那些东西也不费劲。因物品价格低,又结实耐用,很受农民群众欢迎,物品全都卖完,父亲这才回去记账,而后安心休息。
父亲每星期去摆地摊,在市场上至少要待三四个小时,挺磨人的,待到收摊时就会显出很疲惫的样子,让人很心疼。我就那样劝说父亲,毕竟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以前,就该多休息少干活,为图那点报酬累出病来,可就是得不偿失,很不划算。父亲丝毫也听不进去,还说他可不图额外能挣多少钱,主要是想了一个心愿。不消说,父亲是想抓紧时间多干,一年能顶两三年,将浪费在农村的二十年光阴尽量补回来,满足心愿,少留遗憾。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全国各地都在搞落实政策工作,父亲为此动了心,认为当年煤矿领导一再逼迫,他才离开工作单位,远走新疆谋生的。他是被领导冤屈的,有关组织应该为他平反,补办退职手续,让那段工作能有个结果,了却多年心愿。就写了申诉材料,寄给了老家有关部门,还凑了路费回去,亲自去办理落实政策之事。但因以前的同事各奔东西,一个也找不到,无法拿到翔实的证明材料,平反一事也就不了了之,就成了父亲一大心病。时隔几年,父亲利用学校提供的便利条件,又干杂活,又做小买卖,成年都忙个不停,似乎是在自己治自己心病,希望能够治愈。父亲磨难多年,最后悟出了一句座右铭:求人不如求己,故而父亲才那么能干。
父亲留的空钱包
父亲走后,我在整理所留遗物时,发现了一个人造革黑色小钱包,还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宝贝,或有写着什么秘密的纸片。就赶紧撑开钱包口,伸进手指一层又一层摸索,可什么也没有摸到,哪怕是一分纸币。就很纳闷,这钱包很常见,可没有收藏价值,父亲特意留下它,用意到底何在?肯定有意图,慢慢琢磨就一定会弄明白。过后不定哪一阵就会想到那个小钱包,但还是想不出头绪。某日某时,也没特意去想,父亲生前所说的几句话突然跳了出来:“过去我找人算过,算命先生说我是过财命,能挣不少钱,攥不长,花得快。临了,手头还是缺钱花。”
再翻阅父亲所留的一个记事本,便看到那样一段话:“早年当学徒挨骂受气,但因家贫被人看不起,我要争气,苦熬到底。解放前后二十年,我一直在做买卖,真挣了一些钱 。自己结婚花了一些,管父母几十年,临完安葬,可花了不少钱。大哥二哥没吃没穿,找我来哭穷,都由我来管,临终安葬,还是由我出钱。私营工商业改造,我所开的商铺被算了一大笔税款,与本钱一样多,交完税款,商铺就倒闭了。东奔西跑干零活,挣钱养家……”从以上记述就可看出,父亲特别有孝心,特别重情重义,特别有责任心,把所挣的钱都化到了该花的地方,对得起自己良心。生活过得虽说清苦,但心里一直踏实。如此看来,所留的那个钱包具有象征意义,纪念意义。
撇开父亲干工作的那几年不表,单说下放农村二十年,因非壮劳力,每年所得劳动报酬,都不抵粮油等支出,要倒欠集体一些钱,多年累计下来,数额多达七百多块,加上最初几年生活困难,在公社所拉的二百多块老账,父亲名下欠款多达上千块,真可说是债务缠身。父亲虽然贫穷,可从不丧失气节,图希意外之财。决不伸三只手去占集体便宜,被公认是全队手脚最干净的人。
父亲还做过拾金不昧之事。一次去后堡子供销商店买东西,意外地捡到一个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十块现票子,就赶忙叫嚷,让失主来领自己钱物。忙了半天也没人来认领,就将那个钱包交于商店负责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失主,归还了原物。事后,小队一位小伙子去供销商店买东西,得知父亲做的好事,很受感动,就写了一则快板,利用晚上学习机会,即兴给大家表演,大家就为父亲的善举纷纷拍巴掌。
要搬家进县城之前,父亲为给小队一个满意交代,没有过多考虑后果,将心一横,就变卖了好不容易才修成的四间房子,用卖房子的钱,一次性还清了小队的拖欠款。索性再拿出一些钱,将拖欠公社的二百多块老账也还清了。无债一身轻,父亲这才随我到县城生活。那样一弄,父亲手头也就没有几块钱了,最终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个空钱包。可我认为父亲所留的自强不息精神,重情重义等美德要比钱财更有价值……
父亲的遗憾
记不清从哪一年哪一刻开始,我萌生一个古怪念头,父亲老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撇下儿女远行。我便添了心病,每天早晨一觉睡醒,能够听见父亲居室有响声,心里才会踏实。一天清晨,父亲屋里悄声无息,我就赶忙穿衣下地,跑到居室门口谛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的心立刻就提上嗓门,不由分说将居室门一把推开,却见父亲神情专注地在看书,我悬着的心这才放回了原处。就那样过了几年,某年三月的某日凌晨,父亲心脏停止了跳动,当真撇下我们悄然走了。
父亲出生在有文化的家庭,早年在当地学校念书,学习成绩一贯出色,还被指定为级长。陈校长认定父亲有读书灵气,若是学有所成,一定会成为文化人,能够担当重任。但因家庭生活太困难,祖父就让未成年的父亲辍学,去外地商号当学徒。陈校长不愿轻易放走一个优等生,得知父亲家庭困难情况,才同意父亲提前退学,还给了外出路费。父亲就未能成为一个文化人,前后做了二十年生意。还当过几年国家干部。只因时运不济,最后变成了一位农民,真正品尝到了人生的咸酸苦辣。然而父亲的人生信念并没有泯灭,仍将美好的希望寄托于下一代。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失学回家务农,前途渺茫。父亲不光焦虑,还很愧疚,动不动就念叨:“都怪我错走一步,才把子女害苦了。”父亲总在操心我的前途,尽量想办法弥补过失,一有机会就四处奔走,希望能将我送出农村,今后有好的出路。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只有走出农村,你才有发展前途。一有机会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后来我要去上学,父亲由此失去一位壮劳力,可他不仅不发愁,还鼓励我说:“你就安心好好学习,毕业以后不要回来了,在外面大胆工作,多学本事。业余坚持学习,争取做一个有学问的人。”
毕业之后,我一面工作,一面自修中文,坚持业余写作,总是很忙,顾不上回家去帮父亲干活。父亲从不怨我,反而鼓励我好好写作,能写出像样的作品。有一个假期,我回去要帮父亲干些农活,可父亲不让我分心,说你还是安心写你的文章,三天不写手生。可我总是写不出像样的作品,父亲就暗中替我着急,还与我交换意见,分析写作不成功的原因。
一次,父亲递给我一张报纸,指着上面一小块文章说,你功底还浅薄,先不要写长文章。以后你就向人家学习,先把小东西写好。当时我不以为然,认为父亲不懂写作,说的都是外行话。事后我想来想去,还是改变了认识,父亲看似外行,可说了内行话,对我有益而无害。文学创作就是循序渐进的一个过程,不可能一起步就可写出大部头的作品。
父亲不仅鼓励我做一个像样的文化人,他自己也重视文化修养。一有空闲就捧着书本孜孜不倦地阅读,偶尔还写一点感想,不断地充实自己。父亲最为自豪的,是几个子女都成了知识分子,还书写了古人的五言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贴在居室墙上时常观赏,自娱自乐。出手的墨宝挺受人喜爱。每年腊八之后,父亲就及早动手,开始书写春联,忙得不亦乐乎。而到春节临近,一批春联就准备好了。留出几幅自家用,或是送亲朋,其余的全拿到农贸市场零售。腊月天特别冷,滴水成冰,人在寒天里顶多待一个时辰,浑身就会冻透,也就不让他出门,可怎么也拦不住,只好让他由性子折腾。父亲的春联字儿写得好,售价很低,很多人都愿意买。父亲去卖春联不图挣钱,主要是想展现一种处世精神,传播一种传统文化。
父亲知书达理,凡事都能看开。对于死亡这个严酷问题,父亲一点都不惧怕,反而显得十分豁达。早早就将遗嘱写好交付于我,书面那样写道,“我过世以后,丧事简办,不要铺张。灵堂写锦衣回归乡,子孙庆华堂”。显而易见,父亲是把辞世之日视作荣归故里之时。言为心声,仅此微言就可看出父亲心底坦然,胸怀坦荡。
临终前,父亲病重住院,被病魔折腾得疲惫不堪。可父亲不愿让精神彻底垮下去,尽量装出轻松样子,还与服务的护士开玩笑,聊以自慰。偶然发现身上盖的被面有一行红字,十分隽秀,就振作精神,用手指在被面上仿写,不停地划来划去,一心想把别人的技巧学到手。
在生命将要终结之时,父亲心有不甘地说:“活了一辈子,最让我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走进师范学校,好好念些书。要是上了师范,我也能干出有名堂的事情,决不会是现在这种窝囊样子……”这无疑是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父亲未了的心愿只能由儿女来实现,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附记:为纪念父亲百年生辰而作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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