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峰
一
母亲到了老年尤其爱说,我是属牛的,天生就命不好,就得一辈子受苦。母亲之所以要那样说,是因为一生所受的苦要比别人多。
母亲曾讲过那样一个悲伤故事,在她年幼的时候,她父亲随同几个陕西老乡,离开酒泉古城陈家药铺远去新疆谋生。一走几年都没音信,她们母女就守着家一年年苦等。等到最后,那几个陕西老乡结伴回来了,可就是不见她父亲。经一再追问,他们这才交了底,她父亲一连几年都在南疆行医,医术高挺有名,总算挣了一些钱,但因不小心得罪了恶人,就被锁在房子里活活熏死了。得知那个噩耗,她母亲没有放声大哭,只是不停地哗哗流眼泪,她则使性子呜哇大哭,哭得太凶嗓子都哑了,也疲乏透了,就很快睡着了。从此以后,她母亲天天都在忧愁,时不时唉声叹气,懒得多说一句话。
记不清是哪年哪天,表叔刘延庆跑来看望她们母女,说了几句哄她高兴的话,就和她母亲到外面说了半天悄悄话,刘表叔回头又哄她两句就走了。过了一些日子,刘表叔又一次跑来,说要带她出去好好玩一玩,她早已憋坏了,乐意跟他去玩,就毫不在意走了。一玩就是几天,全然忘了回家。待到回家一看,房门已被锁死,母亲不知去向,她就急得又哭又闹,刘表叔就一再哄她,母亲让土匪抢走了,谁也不知她的下落,她只好再去刘表叔家受煎熬,一天又一天在等母亲音信。总也没有一点消息,就让她着实想念母亲。有时想得着了迷,心头就火烧火燎,犹如猫爪抓心一般难受。实在忍耐不住,就哼哼唧唧闹腾,闹腾一阵子就会发困,也就稀里糊涂入睡了。一觉睡醒,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就那样一年又一年忍受煎熬,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
成家之后,母亲才得知自己母亲下落,并非被土匪抢走,而是被迫前行(改嫁)两次。头一次进了北乡姓芦的人家做了小老婆,先后生下两个男娃,芦掌柜相当高兴。好景不长,芦掌柜得了一种怪病,很快就死了。他大老婆所生的儿子,就将其继母赶出了芦家。她只好再嫁酒泉城里姓刘的小贩,日子过得虽说贫寒,但毕竟有了落脚之处,母亲心里才踏实了许多……
二
解放以后,政府大力号召民众识字,学习文化知识,成为建设新中国的有用之人。母亲就此动心了,可不能瞎睁两眼活人一辈子,只会养娃娃做饭扫地,一辈子都是家庭妇女。一定要去扫盲班识汉字,学文化。等拿到脱盲证书以后,政府就会安排合适的工作,为当地建设出一点力。便带着大儿子毅然走进识字班,开始认识汉字,学习新知识。也不知母亲花费了多少心血,苦学了多长时间,克服了多少困难,最终还真拿到了脱盲证书,不再是睁眼瞎子,也算有点文化的人。或许是那个脱盲证书得来不易,就被当作宝贝,贴在了自家居室墙上,一贴就是好几年。我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一张印有彩色图案的厚纸,上面写了一些小黑字,拓了一个大红公章,很像后来的学生奖状。
母亲还在识字班学会了《社会主义好》那首歌曲,一直到老都记得前面几句歌词。偶尔想起往事,还轻声唱过: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母亲被那时火热的社会气氛所感染,也有了火一样的热情,积极参加街道居委会组织的义务劳动,赶赴城外大炼钢铁的现场,起劲地跑来跑去运送原料,一干就是好多天。经常是天一亮就出门,天黑以后才能回来。我特别好奇,还偷偷跑去看过一次。现场有好多人,都在忙碌地干活,一时很难找到母亲。就回头观看那个土造的圆形炼钢炉,大概有好几丈,显得又大又高,挺有气派。黄灿灿的火焰不时地冒出炉顶,随风摇摆,特别壮观,让人不禁咋舌,且连声叫好,其景一辈子也忘不了。
此后母亲还参加义务砸滚珠劳动,就是人力车轴等所用的那种铁质小圆珠。又是天刚亮就去上班,天黑透才会回家,一干又是好长时间。临完还带回一个滚珠给我玩,我就问滚珠哪来的?母亲说是她亲手砸的,我就认为母亲挺有本事。还被专人带到附近农村义务干过农活。无论参加啥样的义务劳动,母亲都不惜力气,踏实肯干,就给人留下良好印象。就那样干来干去,母亲终于得到回报,被政府安排到街道托儿所去上班,总算有了一份正式工作,每月工资二十多块,别提有多高兴。
母亲心眼特实,就以极大的热情忘我地工作,经常很迟下班,来回报政府的关怀。心思全都用在所管的那些孩子上,顿顿都能吃饱,还能活奔乱跳玩好,愉快地成长。一些原本瘦弱的孩子都变得健康又活泼,家长们都很满意,就给予母亲很高评价。另有一些家长也将孩子交到了母亲手里,才觉得完全放心。其中有一位来自上海的女教师,特意将两岁多瘦小女孩交于母亲全天托管,母亲也就经常上夜班,精心管护那个小女孩。才一年多她就长高了一截,有了鲜活的小脸蛋,性情也全变了,爱说爱笑,招人喜欢,那位女教师特别高兴,不知怎样感谢母亲才好。只因母亲忙得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女儿,只好送给了旁人抚养,终身都在后悔。
母亲工作劲头正足,父亲工作受挫,非要带上全家去新疆谋生,母亲一听就反对。父亲死心塌地要去新疆,就自作主张开始变卖值钱家当,想让母亲妥协,母亲还是不动心,那样对父亲说 :“要走你一人走,我可不想让几个娃娃也去受罪。父亲却说:“我豁出一切去新疆,是想找个更好的工作,让几个娃娃能过上好日子,将来都有好的前途。”母亲还是半信半疑:“又没亲眼见新疆到底有多好,就不能乱跑。”父亲还是执意要走,母亲只好交底:“那我准你带走两个娃娃,另外两个留下,由我来照料他们。”才过了两天,母亲居然完全变卦,要辞掉托儿所工作。尽管王所长再三挽留,也未能让母亲回心转意,硬是辞掉得来不易的工作,随后办了城市户口迁移手续。多年以后,母亲才吐露了当年变卦的小秘密,只因害怕父亲到了新疆,万一出个一差二错,让她失去依靠,下场就会跟自己母亲一模一样。
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十月某日下午,父亲带着一家人赶到酒泉火车站,要进新疆去过好日子。正好赶上阴天,天幕低垂,候车旅客脸面全是灰色的,整个车站也都被灰蒙蒙色彩所笼罩。大约等了一小时左右,一列绿皮火车轰隆震道奔驰过来,长龙似的映入旅客眼帘,呜呜长鸣几声,咔咔一阵怪响,就突突不断地喷云吐雾,灰蒙蒙的云雾瞬间便将绿色长龙淹没。火车一停稳,父亲就带着一家人急慌慌赶到了列车门口。验过车票,父亲牵着我的手抢先上了车厢,径直往里走。母亲带着大姐等随后刚要上车,却被几个人挤到了一边。那几人一上去,母亲就赶紧带头去上车,竟被乘务员一把拦住,说要查验车票。母亲往里一指说,车票早就验过了,攥在父亲手里,乘务员不信,就推搡母亲她们,大姐当下就急得哇哇大哭。母亲又急又气,就毫不客气指责那个乘务员,声音好大。列车长闻声赶了过来,快速弄清情况,就让母亲她们上了火车,一家人这才聚拢在一起。看样子母亲很想发牢骚,可只问了一句,就再没说什么。大概是企求一路平安,到了新疆真能遇上好事,就此息事宁人。
父亲所投奔的是自家大侄子,他在新疆某个公社当书记,不消说我家是从城市来到了农村。只因父母都没有办工作调动手续,他们就被安排在社办造纸坊上班。那个小纸坊共有七人,一个石碾子一匹老马,两个纸浆池,还有一处晒纸用的场院。领导安排父亲干杂活,负责收购废纸,废麻绳头,再将那些废品剁碎,泡透,用石碾子磨成纸浆,然后装进榆条筐里,再跟支边的小宋搭伴,将纸浆抬到河边淘洗干净,为造纸准备原料。父亲体力较差,每每抬起纸浆筐,就被压得弯腰驼背,两腿打颤。为了挣钱养家,只好死死地咬紧牙关,艰难地往前走,到最后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快要累死。现实如此残酷,就使父亲遭受沉重打击,近乎绝望,神经就渐渐不正常了。
已经落到那种田地,母亲有苦难言,就不得不耐住性子成天晒湿纸,在为养家拼命挣钱。从不抱怨父亲,以免给他增加思想负担。说话也就越来越少,逐渐变得面黄肌瘦,看上去那么可怜,让人委实心疼。父母在造纸坊拼命干活,工资可少得可怜,有时连买面粉的钱都挣不回来,母亲就愁得要命,只是唉声叹气,什么话也不愿说。某日,就因没钱去买面粉,家里断顿了。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母亲只好煮了一锅麦子让全家人充饥。而我吃过麦子以后,肚子越来越难受,实在忍不住就时不时哼哼。母亲受了刺激,就小声念叨,跳过肉架子吃豆腐,还要吃马料,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一听父亲即刻恼火,丧失理智抢前两步,一把将小饭桌掀翻,就疯癫癫跑了。母亲大受刺激,顿时泪流满面,蹲下嚎哭几声,猛然起身就踉踉跄跄跑了出去。大妹见母亲特别伤心,心想可能要出怪事,就慌忙去追赶母亲,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又哭又喊,一直追到河边,这才到了母亲面前,伸手就去捉她胳膊。那一刻,母亲已经心死,慌忙拨开大妹的手,拔脚就要跳河。大妹眼疾手快,本能地猛扑过去,死死地抱住母亲一条腿,边哭边喊:“妈妈呀,你可不能死呀!没有妈妈,谁来管我呀!”母亲顿时心软了,就抱住大妹放声大哭了一场,这才一起返回了穷家。
那般一闹,就使母亲将积攒多日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反倒完全想开了。就给自己鼓劲,日子就是再难,天也塌不下来。耐住性子苦熬几年,一定会时来运转。母亲就愈发拼命工作,挣钱养家。冬天,母亲要守在工房六七十度的火墙前,将加工好的湿草纸一张张揭开,一张张贴上火墙。烘干之后,再一张张扯下来,捋平整沓整齐码放好,这才下班回家。一出工房,立刻就被户外砭骨寒流所包围,浑身很快就会被冻透,母亲就赶忙裹紧棉衣,头顶着呼呼寒风,心急火燎往回赶路,不至于被冻坏倒在路上。进了家门,要静坐好大工夫才能回过神来。夏天,母亲则坚持天天在露天场院围墙上晾晒草纸。最热时高温有四五十度,为了防备脸面被灼热损伤,就用白毛巾来遮挡,忘我地干活,从来不叫一声苦和累。
最终父亲有了精神病,无法上班挣钱养家,家庭重担就全落在母亲肩上。母亲所挣工资很难维持一家人生活,本家将要陷入绝境。父亲的侄子只好采取下策,将全家人安置在了生产队。至此,母亲反倒彻底想开了,没啥可怕的,生产队照样可以活人。一定要耐住性子把儿女都养大,让他们都能学到文化,将来有了好工作,就会苦尽甜来。母亲就此开始过地道的乡村生活,自己磨面,自己种菜,自己喂猪,一心要过好日子。
听说母亲原先在托儿所工作过,小队就让母亲来管各家幼儿,母亲也乐意干那份苦营生。一棵大树下铺一张芦苇席,就是临时托儿所,幼儿就都被送来,交由母亲集中管护,时时都在操心,从没有出过差错,幼儿家长都很满意,就夸赞母亲真能干。只有三两个幼的时,就在我家照看他们。家长来接幼儿,若是正好赶上吃饭,母亲就非让他们吃过饭再走。哪怕只尝两口,母亲才让家长带着幼儿回家,家长们就都认为,母亲不单幼儿管得好,还特别贤惠,算是少见的贤惠人。
谁也没有想到,在乡间生活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精神病居然明显好转,能够搭帮母亲做一些家务事,还能给小队看护庄稼,就使母亲更有了生活的信心。每年腊八前夜,母亲总要挺直腰板,稳稳当当坐在案板前,两个拇指不停地揉搓豆子大面团,大半夜加工猫耳朵面食。到了腊八早晨,可让一家人吃上香喷喷的腊八饭,心里热乎乎。每年腊月二十二,母亲都要烙一些灶饼,有茶杯口那般大小,黄登登,香喷喷,很是诱人。到了腊月二十三,母亲先要祭拜灶神,然后才把灶饼分给大家去吃,希望能给家人带来好运。平常时节,即便用杂粮做饭,母亲也要费尽心思做出花样,让人觉得又好看又好吃。就是给破衣服打补丁,那补丁也是大小合适,平平整整,穿在身上让人心里舒服。
每年一到寒冬,母亲常会早早起身,将火炉烧得热烘烘。然后弯腰站在火炉旁,将我们的棉袄里子烤得热乎乎,赶紧递过来,叫我们快快穿上,抓紧时间洗脸吃饭,到了学校用心学习,都要做有出息的人。我们要能争气,她就是经受再多劳累,也都一点不在乎。母亲的确能吃苦。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某日放学前,班主任特意告知我,学校已经批准我为少先队员,第二天要搞宣誓仪式。一回家我就对母亲说了那件好事。记得母亲神情沉郁,只是轻声一嗯,什么话也没有说。老师特意向我叮咛,明天可要穿上新衣,而我见母亲心情不好,也就没敢吭声。
那晚,当我半夜醒来以后,清楚地看到朦胧夜色之中,煤油灯罩里那簇橙黄火苗,还在轻轻地跳跃。一个滚圆的红黄光环悠悠颤动,将火苗全部罩了起来,似乎是在特意守护。一片乳黄光亮映照着母亲的脸庞,而她盘腿稳坐在土炕上,弓着脊背,右手一收一撩,不知到底在干啥活。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映在了墙上,身姿显得那么硕大,手臂显得相当粗壮,让我挺好奇,就看了又看。就看到母亲偶尔往前一俯,随后一仰,我嗓子痒痒很想问一句,妈,你咋啦?又怕惹她心烦,就胡里胡涂睡了。翌日,我意外地换上了新衣,影子之迷就此解开了,母亲熬了整整一夜,我才有了新衣,母亲可真了不起!
四
母亲一年又一年吃苦受累,把我们兄妹几人都养大,送进中专或大学校门,将要成为可用之人,不消说劳苦功高。每有人夸她的孩子都有出息,她那瘦黄的脸上就会漾出淡淡笑容,不愿张扬半句。要知道一个家里连续供养几个学生,母亲所面临的不仅是自豪,更多的则是牵挂,担忧,焦虑。我们有了各自的工作以后,按说母亲就该卸下背上包袱,轻松一些活人。谁知反倒更加操心,我们的工作顺利不顺利,打算啥时候找对象,解决终生大事,能有自己稳定的家庭,传宗接代。就因我拖延找对象,母亲还哭过鼻子。而我有了儿子以后,母亲更是鼓足心劲,又要照管孙子,又是干家务活,成天忙来忙去,也就顾不上保养身体,腰背便不知不觉有些弓了。母亲当年缺失了诸多母爱,待她成了母亲之后,受性情驱使,就加倍地疼爱自己的儿女,似乎由不得她自己。若不那样去做,她绝对过意不去,那恐怕就是母亲的宿命。
记不清是哪年哪天,一阵心血来潮,我用心去打量母亲,就察觉母亲腰背弓得更为厉害,绷紧心弦,不敢抬头,老瞅着脚下地面,挺小心地碎步走路,生怕身体一晃就会跌倒。此景将我心揪得好疼,不禁一阵哆嗦。岁月老人真是太无情,这么快就把母亲打扮成一位地道的老太婆,让我实在想不通!我该早些清醒过来,为平凡而可敬的母亲,向天再借三十年,让她老人家能享一回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