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峰
在吉县生活工作了多年,很自然地接触过一些人,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故事,可我并不感兴趣,也就不愿去写片言只句。而偏就记牢了几个交往不多的人,而且愿用拙笔将他们的故事写下来,与他人分享。
独居卫婆婆
那天上午,我正在梳理入户走访所收集的问题,有人突然走了进来,开口便问谁是马组长?我就下意识一点头,应了一声,赶紧抬眼打量,便见面前立着一位老婆婆,偏瘦方脸盘,满脸都是皱纹,神情阴郁,中等个头,身材同样偏瘦。还没容我看仔细,老婆婆就毛毛躁躁叫嚷,啊呀,房子冷得要命,冻得她都快活不成了,工作组可要帮她呀!那分明是在哀求,直揪人心,让人心慌意乱。我赶紧安慰她两句,就询问她叫啥名字,住在哪里,家里为啥那么冷?她急不可耐就作答,名叫张兰英,住在马俊家西边矮房子里,就一人单独住,劈柴和生炭全都烧完了,她又没办法弄来,就得挨冷受冻,实在撑扎不住了,这才来请求工作组帮忙,能为她弄来一些生炭,度过冷冬寒天。
我便马上想到,张兰英婆婆是谁家老人,难道无儿无女?入户走访名单上可没有她名字。也就直截了当问她,而她将头一扭不肯给我交底。我刚要开导她两句,她却道出没头没脑两句话来,反正儿女都靠不住,她也从不指望他们。话语之中流露明显的不满情绪,显然是在向我表明,再不要打听她的烦心事,还是快些为她解决困难。我应该怎么办?不管她是谁家老人,反正都是本村村民,人家有了困难,毫无疑问就得想办法解决。我便给她一个明确答复,所反映情况很重要,与人命相关,尽管放心,工作组一定会尽快想出办法,解决妥当。老婆婆见我态度如此诚恳,也就放心多了,再没多嘴说什么,给我打个招呼就走了。
而我随后也出了门,找到小高书记说了先前遇到的那事。高书记当下就来气,气冲冲指责卫建国真没良心,丢下七十多岁老妈不管死活,只顾自己过日子,也太缺德了。人一不要脸,就连鬼都害怕,也就不要去招惹他,就把张兰英看成全村人家的先人来养活吧。那他马上就去乡政府,找到民政上的贺干事,说啥也得让他拨给一吨多免费生炭,好让卫婆婆过冬。我有些不放心,要和他一起去,而他一再阻拦,我也就不再坚持。可还是不放心地问他,到底有没有把握?他随意回话,当然有把握。
小高书记果然说到做到,于当日下午坐着拉生炭的小货车赶了回来,路过工作组所住的那个小院时,让小货车停在了路边,进来给我报告好消息。我当然很高兴,就上了小货车,和小高书记一起来赶了过来,两人合力卸下了一车生炭。卫婆婆可高兴坏了,就跑前跑后,笑得满脸开花,一再叫好,仿佛一下年轻了几岁。不知怎样感谢我们才好,就泡了甜滋滋糖茶,亲眼看着我们喝下去,心里才安然。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才肯让我们走。一出门我就打听卫婆婆到底有没有儿女?为何非要一人独居?小高书记便细说,卫婆婆生有一儿一女,早已结婚成家,也还都住在本村。她所以一人独居,都因她将他们告上法庭,打过一场官司,老辈跟小辈的关系彻底弄僵了,根本没法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她才不得不独自过日子。
而张兰英非要状告卫建国和卫建花,都因前年她丈夫突然下世,她成了一个老寡妇,委实可怜,儿女本该用心照管。而他们偏偏丧了良心,将她看作累赘推来推去,谁也不愿接她回去养老。甚至连她有没有饭吃都不来问一声,就使她彻底伤透了心,还差一点气死。娘家人实在不忍心,就出主意叫她状告一对儿女,让法院宣判他们必须承担赡养老妈的责任。她也就赌一口气搞了他们一状,而且打赢了官司,他们只好勉强接受判决,不得不给老妈提供口粮,还有零花钱。但老妈跟儿女的关系也就更糟,他们就更不愿将她接回家好好照料。卫婆婆的日子也就过得很难,不是缺米面,就是缺零花钱,还有过冬的生炭。万一哪天病倒了,又有谁来照管,实在不行,只能把她送进敬老院。小高书记说完最后那句话,就再也不愿多嘴,只是时不时叹气。我只好说,要能尽量说服卫建国,能为老妈养老送终,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小高书记可说,难哇!
此后,工作组成员各出了一份钱,凑在一起买了一捅清油,一小袋面粉,几公斤大米及小米,还有别的生活用品,全体出动去看望卫婆婆。我们四人都是男的,差不多也都四十左右,齐茬茬走进卫婆婆住的小屋,也带进去一股活力,小屋里顿时生气勃勃,卫婆婆也就马上来了精神,热情地招呼我们,还嘻嘻笑个不停。似乎一高兴,两眼一花就把我们全看成他儿子,而且带着好多礼品特意来看她,她还是很有福气。也就乐呵呵给我们说一些高兴的事情,兴致特别高,话语特别多,我们几乎没有说话机会,也就让她尽量多说,多一些透出心里的闷气。直到我们要走,卫婆婆依然沉浸于温暖的气氛之中,还看我们是他儿子,乐乐呵呵陪我们走出来,目送我们渐渐走远。只有母亲送自己儿女,才会有那样的举动。
而后两三个月都相安无事。只是到了快要过春节的时候,卫婆婆又来找我,看上去还算精神,我们说了几句闲话,她就及时道明,还想让我帮她一个忙,我就说有事尽管提。她便要我跟她儿子商量,过春节的时候,能让她过去住上几天,了一下心愿。就听得我有些心酸,当即答应愿意出面帮她弄成事情。改日我便理直气壮走进了卫建国的家,想要好好开导他,摆事实讲道理,能让他醒悟过来,愿意满足老妈那个心愿,还愿意做得更好一些。我也就毫不留情列举了他妈遭罪的事例,继而讲起道理来,越说越激动,就使越来越尴尬,甚至相当羞愧,无地自容,也就下意识地一叫,流出了眼泪,可又极力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卫建国心情稍稍平静,就道出一个秘密,并不是他昧良心不管老妈死活,而是害怕接她回了家,他要被一笔老账缠住。老账是他老爹生前做买卖所拉的,光本金就有七千多,要再加上利息,可要超过一万。老爹一死,那笔老账自然就落到了老妈头上,老妈可没有半点经济能力,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哪有钱还那笔老账?那债主肯定就要盯死他,动不动跑来死缠,非要叫他把老账还清。而他辛苦地干一年,除去各种开销,也就能余下一千多块,平时要花掉一些,过年前置办年货可要大把花钱,三花两花余钱也就花完了。开春种地之前,没钱买化肥买农药买籽种,就得去乡信用社贷款,也就同样也没经济能力替老爹还清老账。为了避免预想的麻烦,他也只能被迫做出让人唾骂的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而我一时无话可说,暗自在想都是穷鬼惹的祸。要想让卫建国母子得以团聚,就得帮他找到致富门路,彻底拔掉穷根。那就得创造条件,拿出可行的计划一步一步来。而迫在眉睫的是要满足他老妈那个心愿,我就一再规劝,最后他只好说,愿意那么做。而我则给他交底,万一媳妇闹腾,就来找我们工作组,一定会帮他去断家务事……
怪人尹二
还没见到尹二之前,就可说我已经认识他了。
我们工作组所住的那个农家小院,就在尹二那栋平房后面,不消说双方就是前后邻居。而在我们走访入户时,几次跑去见他,可都是铁将军把门,让我们一再扑空,就让人很纳闷。我便跑去见村支书小高,向他打听尹二总不在家原因,哪天能够回家来。小高书记嘿嘿一笑,便说尹二是个光棍汉,又不受人管束,想走哪搭沟子(屁股)一拍就走了。那家伙脑子受过刺激,落下神经病根,脾气古怪得很,跟谁都不愿打交道,经常独自一人行事。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的去向,更不知他何时能够回家。而我再多嘴一问,高书记便给我讲了以下几个小故事。
故事之一、某年某日,尹二在后堡子街上买了一袋净重二十五公斤的面粉,根本不愿搭别人便车运回去,而是非要扛在自己肩上,步行五公里路程回家。还一边精神十足地赶路,一边不停地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来激励自己。尹二走得正欢势,一辆小四轮拖拉机从他身旁疾驰而过,没走多远便停在了路边。车主赵三与尹二是同村人,见他扛着面袋子走得挺辛苦,就想帮他一把,连人带物一起捎带回去。眼见尹二就要到来,赵三便连忙大呼小叫,可没料到尹二懒得搭理,还索性一溜小跑越过了赵三,更加起劲地赶路。就搞得赵三哭笑不得,只好望着尹二背影念叨了一句,尹二真是个二杆子,不知好歹的家伙……
故事之二、尹二早先当过兵,在昆仑山某边防哨所驻守过四年。据说最后一年某一天,一群女兵忽然来到哨所慰问演出,演员个个长得水灵灵,犹如仙女降临人间,委实惹人喜欢。节目演得更是精彩无比,炫人眼目,尹二常年几乎见不到女人,很快就被那群女兵迷住了,而且还对其中一位想入非非。慰问演出刚一结束,他就激动不已地跑上前去,将自己的棉大衣披在了那位女兵身上,就让她颇为感动,便猛然握住尹二的手,感谢他对自己的关怀。两人就此相识了,互留了姓名及联系地址,并说定以后要经常通信。而后尹二就开始给心仪的女兵去信,表露对她的爱慕之情,却多日也没有得到回音。尹二并不甘心,便连续给她寄信,希望能使她动心,与他保持正常联系。然则事与愿违,就使尹二相当苦闷,只能逐日单相思,不知不觉就精神就出了问题。不只独自念叨那位女兵名字,还对战友乱讲信中所写的肉麻的话语,显然已经患上精神病,影响部队戍守边关,只好将他送去医治。病愈出院就让他提前复员了。
因尹二先后荣立二等功和三等功,政府有关部门便安排他当了建筑工人。后来他遇到一位很像心仪女兵的姑娘,就不顾一切追求,最终让那位姑娘成了他媳妇,而且给他生下一个男娃。按说他就该心满意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哪料他逐渐厌烦平淡的生活,再次想起心仪的女兵,不定哪一阵就会走神,迷迷瞪瞪瞎想,忘掉身外的一切,痴迷地念叨。媳妇有所察觉,就提醒他再不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可他爱理不理,依然我行我素,不只回想心仪女兵,还给媳妇讲她演出时的情景,媳妇实在难忍,就臭骂了他一顿,他们便狠狠嚷了一通,就此埋下了祸。动不动就要吵闹,媳妇便带上男娃跑回娘家,不愿再回来。就那样闹来闹去,他们最终就离婚了,尹二也就离开残破的小家,跑回老家自愿当一辈子农民……
故事之三、某年秋末,小高书记东跑西颠逐户通知,叫大家按期交清农业税,而唯独没有去通知尹二。得知那个消息,尹二就以为小高书记小看他,相当窝火,便去当面质问小高书记,为啥不来他家?为啥不让他交农业税?小高书记不便道出实情,只好呵呵发笑,尹二便大发牢骚,高书记不上他家门,就是另眼看人。不让他交农业税,就是嫌他一点也没本事,拿不出那点钱,而他偏就不服,还非要交清农业税不可。
实在无奈,小高书记只好那样解释,有关部门将他确定为三等残废军人,按照政策规定,有关税款一律免除,一份钱也不用上交。而尹二根本听不进去,就指责小高书记胡说八道。还极力强辩,从古到今,老百姓但凡种了公家的土地,就得给政府上交税款。因他还是军人出身,就更应该按政策办事,维护人们利益,交清一份农业税。小高书记有口难辩,只好满足了尹二的心愿……
走访入户一结束,我们工作组就投入另一项工作,便是按照有关部署和要求,选出新一届村委会班子成员。此项工作很重要,有严格的工作程序,以及完成期限。我们一组共有四人,我是组长,其他三人为组员。明确了各自的职责,便开始分头工作。由我找来全村人员花名册,逐一过目,而后将选民确定了下来,交由另一名组员张榜公布了出去。就在那时,尹二从外面赶了回来。还特意跑去仔细看了选民榜,而且看出了问题,那就是榜上没有他名字,可把他急坏了。他便风风火火跑来,不满地问我,选民榜上为啥没有他名字?我反问他一句,赶紧拿起确定的选民名单仔细看了又看,还真没有他名字尹福河。
“可能把你名字漏掉了。”无奈,我只能那样对他说,一定要弄清原因,给他一个说法,就先去忙吧。尹二似乎很听话,愣了一下就默默无言走了。他所反映的还真算一个问题,我便急忙找到小高书记,问他具体原因。小高就给了我一个明确答复,尹二的精神病并没彻底治好,情况比较特殊,自然也就没有选民资格,我只好尊重小高书记的意见。尹二再来细问时,我那样对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时间细细追究。反正,到了正式选举的时候,他可以去会场。尹二好像很高兴,怪模怪样一笑就说,总得让他干个事情吧。我便半真半假说,到时候,让他当投票监督员,该高兴吧。还以为他会再笑。谁料他皱起眉头忧虑地说,投票时还真得有人监督。要知道有些人拉帮结派,可能要暗中故意捣乱,使公道正派的好人落选,反倒让心狠手辣的家伙当选把持大权,也就不得不提前防备。
那些话一针见血太尖锐了,哪像出自精神病人之口。也是我所担忧的,居然让尹二一语道破了,就使我暗吃一惊,心想人们都把尹二看错了,其实他是有脑子的人,老在暗暗操心村里的大事。就一再对他叮咛,出去以后,可不要再乱说,要不然会惹出麻烦事来。
正式选举那天,尹二早早就来到了村文化室,显得有点兴奋。我便担心他趁着人多胡说乱道,惹出麻烦事。更怕到了投票的时候,他会跑上前去指手画脚,扰乱会场秩序。便将他叫到背静处叮嘱了一番,而他也答应决不头脑发热惹事。随着时间推移,选民陆续到来,文化室外就集聚了一群人。就有人故意引逗尹二,要叫他表演节目。先是一再拿捏,后来未能扛住众人撺掇,只好走出人群,用手一抹脸,“演节目,我高兴。”而后挺起胸膛向前走了几步,忽地立定,向大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操着普通话报幕,新疆军区文工团文艺演出队,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男声独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紧接着便放声高唱,唱得尤为动情,眼泪好像要随时留出来。我怕他由此勾起往事,旧病复发,再次遭受一番折磨,就待他一唱完,我便大声呼喊:“大家都快进文化室,准备开会。”看热闹的村民也就进去坐了下来,交头接耳在说悄悄话。
尹二跟随大家走进去之后,特意坐在了前排,规矩地聆听注意事项。投票正式开始,选民就一个接一个前去填写选票,再将选票投出去。尹二就再也坐不住了,一起身跑到投票箱旁边,睁大两眼监督村民投票,几乎每个人的选票都要匆匆扫一眼,以防别有用心的家伙就此捣乱。尽管他那么费心,最后一统计选票,选举结果与到场人数并不符,额外多出一百多票,毫无疑问那次选举失败了。我就觉得对不起尹二,还有好多村民,就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弄清出事原因,做好一切准备,重新搞一次成功的选举投票……
门卫老赵师
家属院的住户都称他老赵师,可他并没有什么技艺,只是一个看大门的,常年居住在门口的警卫室里。职责所在,每到白天他都得时刻留神,提防小偷溜进大院来行窃。而到了夜晚,他除了更加操心防蟊贼,还要随时起身给晚归的人去开院门。天暖地绿风和时节,多出几次房门倒也不妨事。而到了隆冬寒天,户外通常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总是寒风嗖嗖,寒气让人呼吸不畅,很快能将行人头脑冻昏,耳朵冻僵。可在晚上一旦听到敲门声,他就赶紧跑出暖烘烘的警卫室去开铁门,经受一次冷冻,从头冷到脚,但他毫无怨言。
自从家属院挂上花园式小区标牌,老赵师便按照管理要求,更加用心做好每件事情。首先是环境卫生。每到冬春季节,但凡天一下雪,天色尚未放亮,老赵师就提前起床,独自一人埋头清扫地面积雪,到各位住户出门去上班时,地面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滑很好行走,所有的积雪已被全部移送到草坪,时间把握得就是那么准。而在夏秋时节,天气暖和,每日天刚蒙蒙亮,早醒的人便可听到院子里有唰唰声,还持续不断,不用去猜就知是老赵师在打扫院子里垃圾,声响不急不躁,节奏均匀,唰-唰-唰-唰,地面自然就被扫得很干净,让所有住户都很满意。
他还要干的就是管好草坪和树木,按时浇水和修剪。而草坪年年都是绿茵茵平展展,好似铺在家属院地上的一块绿色绒毯,那些顽童总爱在上面嬉闹贪玩。而树木总是绿葱葱,年年在长高,就使人们有了乘凉的好场所。而到后来,几颗杏树全都开始挂果,每到成熟时节,累累甜杏挂满枝头,圆乎乎,黄橙橙,就像喷了一层金粉,着实惹人眼馋。有人实在忍不住,就用木棍敲打杏树,让熟透的杏子往下掉落,赶快下手去捡。围观的人们一时心动,也都跑去凑热闹,那些人就故意你争我夺,嘻嘻哈哈,杏树底下就显得格外红火。就那样热闹一些日子,满枝头杏子就都被打光,全都吃进人们肚里,可他一点不心疼,反倒很高兴。
而他更用心管护的则是两架葡萄。每年春天来临,大地回暖,他便适时将掩埋一冬的葡萄藤挖出来,然后一株一株地摆放在铁丝网上,再用细绳一一固定好,即便大风刮来,葡萄藤也不会掉下来。葡萄嫩苗就一天天蓬蓬勃勃地相向而长,不知不觉,翠绿肥壮的藤蔓就爬满整个铁丝棚架,自然形成一个绿色亭廊。晚饭以后,人们就三三两两进入期间,坐在水泥长凳上纳凉,拉扯家常,互传小道消息,小如绿豆的葡萄就在人们的谈笑声中一天天变大,从密层层的绿叶缝隙一嘟噜一嘟噜垂下来,给人们带来些许惊喜和期盼。而他也就更用心管护,一旦发现哪个顽童偷吃生葡萄,他就疯了似的跑过去连喊带吓将其轰走。因有他精心管护,那两架葡萄年年都是硕果累累。走进绿意盎然的廊道仰头打量,头顶上方挂满了绿珍珠般的葡萄串,看得人会眼花,也有点担心那么多葡萄会将铁丝网压坏,让葡萄都坠落在地摔碎。到了葡萄成熟的时候,他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见人就吆喝,葡萄熟了,快些去摘,多吃几串……
因他只是个临时工,虽然那般辛苦,但收入并不多,除了住户所交的那点费用,单位每月再给他一点补助费,可够他和老伴日常开销,就那样一干就是十几年。期间物价一涨再涨,东西越来越贵,大院里住的正式职工工资调整了数次,可他的收入增加很少,日子就过得有点紧巴,人们就很同情他,经常有人给他送吃的用的,还将家里的废品都送给他卖钱。而他年年也利用空闲时间扎成一批扫帚卖出去,增加一笔收入,为以后养老积攒一些费用。他清楚自己干的时间再长,离岗以后也没有退休费,必须要自己来想办法。
他虽是临时工身份,每年单位要搞重要活动,也都叫他去参加。尤其年终联欢聚餐,非要让他跟大家同乐,还要美美地吃一顿,年复一年,他似乎就忘了自己身份。某年,他听说单位职工要外出考察,十分羡慕,就暗自打定主意也要跟大家一起出去,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出发的时候,他也就跟随大家上了大巴车。屁股还没坐稳,带队领导就将他叫下车,说他的职责可是看护家属院,那就安心干好分内事情吧。他无话可说,只好听从领导安排。
那只是遇到了一个很小挫折,后来他还遭受了一次小挫折。某年,单位按照国家政策,将职工所分的楼房全部折价,一律卖给了职工,一次性交清房款,就都拿到了房产证,拥有了财产权。而门口的警卫室,还有楼侧堆放杂物的小平房未作处置,一直由他无偿使用。事情好是好,可让他心里总不踏实。最后就去找到单位领导,说也想出钱买下那些房子,再住下去心里也才踏实。领导也就实打实说,只因他不是单位正式职工,也就没资格购买单位的那些房子。他的希望就完全落空了,还受了一定刺激,回去睡了一整天才起身,对老伴那样说,可不能怨单位领导,要怨就怨他没文化,只能干笨活吃苦受累,一辈子都像鸡儿一样土里刨食吃。要是有一肚子墨水,成了公家的人,在干写字算账管人的事情,不用费心去争取,老来就会有退休费,吃穿不愁,还会有公家分的房子可住……
傻人左老大
人活在世上,那些出了名的,要么是有权势,要么是有钱财,要么是有技艺。而某个人若是傻得出奇,大半辈子都在做傻事,无人不知,自然也会留名在世。吉县就有那么一个傻人左老大,几十年来都会有人提到他。还有人为他写了短文,被编入当地文史资料一书。
其人早年由乡下流落到县城,在东关王掌柜家当长工,脏活苦活全由他去干,身份低下。因他在家排行老大,王掌柜便称他为左老大。其他人也都习惯那样叫他,久而久之,也就不知他官名,只知他叫左老大。解放以后,剥削制度被废除,左老大算是自由了,可没有固定职业,就常在街头游荡。谁家有粗活叫他去干,他即刻满口答应,从不讲价钱,干完活能让他吃顿饱饭就心满意足。不管给谁家干活,主人都不准他与家人同坐一桌吃饭,而他也从不在意,更不会计较,要么蹲在伙房门外,要么坐在柴禾堆旁,一门心思埋头吃饭,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小城里住的人都知道他好使唤,谁家要是遇上急事短缺人手,跑去喊一声左老大,去干活,一喊他准会去。
原先县城没有自来水,人们都靠井水过日子,小城就随处可见水井。闲时打水所用的粗麻绳被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榆木辘轳上,有铁钩的那头留出短短一截,让它悬吊在井口,方便打水之人使用。当人们到来打水时,将铁皮水桶往铁钩上一挂,然后不停地反转辘轳把,缠绕在辘轳上的麻绳就会一圈又一圈散开,吊着水桶持续往下沉,最后沉到水面以后,打水人抓住井绳来回摆动,水桶便会躺倒很快吃满井水,打水的人再连续正转辘轳把,很快就会打上来一桶井水。有些人因方法不当,会将水桶落入井中。另有人性子太急,水桶还没挂好就往下放,结果水桶一接触井水就脱钩,在水面上晃荡。还有就是打水人一时过多,井绳磨损太厉害而还在使用,正在吊着水桶,就会突然一下断掉,使水桶掉入井底,让人又气又急,就不得不去叫他来打捞水桶。
人们天天在过日子,那几种倒霉事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不管是谁遇上,就会立刻想到,左老大是行家,快去叫他来捞水桶。每下井捞一次水桶,他就会弄得满身都是泥水。热天会很快晒干,倒也无所谓。而在数九寒天,裤腿弄湿钻出水井,会把人很快冻坏。可他并不害怕,依然是随叫随到,一定要把事情做好,让对方满意。可他给人捞水桶从不要报酬,常常是对方过意不去,要么随手摸出几毛钱,塞进他衣兜,要么事后送他几个馒头,要么给他一两件旧衣服。有人看他活得那么可怜,就在背地里偷偷教他,谁不给工钱,你就不给谁干活。而他只是憨憨地一笑,并不说什么。
左老大中等个头,厚墩墩的身板,灰扑扑的方脸,总是胡子拉碴,头发总是又长又乱,从不知修剪。生来就长相憨厚,又常与人憨厚处事,名声一直都很好,但生活过得很差劲。街道居委会为能让他过得好一些,就介绍他到建筑公司当了工人,主要干两样活,一是刷房子,二是糊顶棚。因他心眼实不知偷懒,谁都愿意叫上他,把所揽的活干好。渐渐地,他手中就积攒了一线钱。可还是舍不得吃好的,常吃疙瘩汤。也舍不得穿好的,冷天常是一身羊皮袄,热天常是一身补丁衣。据说他不知咋样花所攒的钱。而一到晚上便往炕上一坐,叉开双腿凑在煤油灯下,一遍又一遍细数所攒的钱。一边痴迷地在数,一边时不时咕哝,据说所咕哝的是,银钱多攒些日子,就能生出儿子来。
而左老大一点也没想到,有几个坏怂娃仔发现了他的秘密,就趁他不在家时撬开房门,从他枕头下面,被子里面,炕席底下把他所藏的钱全都翻腾出来,你争我夺偷个精光。那他该咋办?只是咕哝几句,事情就算过去了。他只是光棍一条,又不用养活婆姨娃娃,攒下钱也没啥用,谁拿了谁就花去吧。人不穷急,就不会乱拿旁人银钱。从那次丢钱以后,他就不敢在家里乱藏钱了。就找了一个城墙上的暗洞,悄悄地将余钱藏进去。一次次往那个地方跑,还是被黑心人盯上了,等他藏了一定数额的余钱之后,那个黑心人就摸黑偷走了暗洞里藏的那些钱。让他再一次折了钱财。此后,他一有余钱就缝在棉衣夹层里,缝在鞋帮里,那样就不会被人轻易偷走。
早年,小城里不管谁家死了婴孩,都要找左老大收尸并掩埋,一干就是多年。而他到了年老的时候,小城要搞扩建,老城墙外西南那一片无主坟墓必须要全部迁走,那就得有人在现场捡拾骸骨,归集起来重新掩埋。那可是让人忌讳的差事,可没人愿意接手,就让有关人员很为难。到最后就想到了左老大,前去请他去干,而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在那个工地一干就是好多天,不仅办妥了事情,也得了一笔报酬。据说藏在所住的房顶椽子下面,后来那个小屋失火,房顶连同那笔银钱就全烧了。他也就成了小城人眼中,有钱舍不得花的啬皮。还是人们心中只会干活,不知要钱的那种憨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