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存
龙抬头的前一天,地处乍暖还寒的岭南山村里,还是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我的双胞胎妹妹降生了。她俩的出生与我仅仅相差一岁少22天,我们都属70后。
匪夷所思的是外公给她俩起名字叫:晓菊、晓花,名字合在一起就是“晓菊花”。刚交过农历二月初,回春的大地很难生长有菊花的,按说菊花是九月的“宠儿”。
她俩的确有些生不逢时,家里正遇上青黄不接的饥荒年月。母亲勉强靠半升麦仁子坐完月子,营养不良自然导致奶水不够,何况又是两个孩子要吃奶呢!饿的姐妹俩整天嗷嗷大哭。那年月根本就没听说过在哪里能买到奶粉吃,就是有奶粉出售估计也买不起和吃不起的——因为太穷。母亲实在没办法就用小磨子磨出的玉米面儿,经过热锅炒熟,然后用开水冲成稀糊糊儿喂养两个整天啼哭不止的双胞胎妹妹。吃玉米糊糊的时候她俩出月才几天,晓菊嘴挑剔,喂她吃玉米糊糊总是很费劲儿,常常不情愿张嘴吞咽。晓花还算乖巧,老实闷声的吃饱为止。因而晓菊依旧天天哭闹不停,人也长得十分瘦小。母亲为此急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总担心养不活这可怜的孩子,母亲人也瘦成了皮包骨。可想那年月母亲一把屎一把尿的养育我们姊妹三的日子有多艰难、多难熬和多辛苦啊!
后来听母亲愧疚的提及过一事:曾有一天,母亲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的时候,父亲早早出工到农业社拼命干活挣工分好养家糊口。饿着肚子的晓菊总是哭闹不停,而且哭叫声越发厉害。母亲实在没辙了,情急之下竟狠心将嚎啕大哭的晓菊捂在被子里,幸亏隔壁婶娘串门发现的及时,狠狠的训斥了一番母亲,同时也心平气和的开导着泪流满面的母亲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熬过这段岁月,他们长大些就会好起来的。从此母亲再也不忍心那么做了。
双胞胎的妹妹终于长到三岁多了,家里的光景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最起码保证每天都能吃饱肚子了。也许是出生时候营养不良的缘故吧!晓菊生的体质瘦弱但手脚麻利,晓花长的看似体胖结实却爱生毛病,成了典型的“病秧子”。为此父母不知多少次背着晓花翻山越岭的四处求医治病。父母为我们日夜煎熬操碎了心。
幸运的是我们都活了下来,一天天让父母省心起来了,可回头想想:人世间有时候生存是多么艰难啊!
二、送亲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两个妹妹先后出嫁时我还是个未成家的单身汉。
妹妹晓菊是悄然远嫁到山外一个农村去的,这门亲事是父亲跑生意时碰巧认识了妹夫的大舅而提起并定下来的。晓菊头脑简单而缺少主张,一切听从父亲的安排。出嫁时除了来迎亲的三个人而外送亲的只有我一个,由于路远不便,双方提前商定不用备嫁妆。我独自一人送亲,实质也是为了拿回父亲与亲家定下的三千元彩礼罢了。我们沿路搭便车、换乘班车奔波了整整一天,走到那村子已是深夜一点多了。我的印象中:除了这里交通还算便利、土地平旷而外,其实家里是一贫如洗,妹夫看起来年龄都比我大点儿,头脑四肢不够灵活,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呆板,见人话语少的可怜,用我们当地的话说“大磨子压不出个屁来!”所以妹夫与我几乎是不甚交流,也无共同话题可言,很多时候碰面只是相顾一笑。
送亲返回的一路上,孤单寒心的我满脑子尽是:妹妹晓菊被我推进了一个“穷窟窿里”。
……
那天,妹妹晓花要远嫁到几百里路外的陌生P市,送亲的还是仅有我一人,嫁妆仅是两床新被褥而已。
晓花的这门亲事还是父亲的主张,因为父亲是一家之主。常年在外跑生意的父亲,走南闯北认识了很多外地人。全家人心知肚明:父亲看上的是对方亲家所在那个城市的优越条件。直到现在我才醒悟父亲当初选择这门亲事的眼光之长远,父亲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晓花当年近嫁在身边的山旮旯里,出门不会种地,进门不会绣花,天资蠢笨的她现在的日子一定过的更辛苦、更艰难、人会活的更沧桑。
晓花天生愚笨,曾读过三个一年级都没有考及格便自我放弃了学业,在家只会干些简单的粗活或者出闷力,像姑娘们干的织毛衣绣鞋垫儿的巧手活儿对她来讲是一窍不通。其实晓花凡事心里都能想到却手脚似乎不听大脑使唤总是做不到或是不会做,为此常常受到周围人的嘲笑,说她笨到家了。
当初,我不能接受晓花这门亲事的最大心结——妹妹的对象是一个失去健康的男人,病根儿源于年少参军时一次实弹训练所致,为此提前退役居家,虽然国家很照顾的把他安置在一个铁路单位里,但他从没正常上过一天班,那是个天天靠药养着的男子。当初在我的意识里:这门亲事无非是一个“火坑”。在父亲狠心执意下,让晓花跳了进去而已。
晓花骨子里最伟大的是:心地善良到极点,凡事总会先替他人着想,凡事爱操心,怀旧念家。
记得晓花出嫁的前一天,事前通知了的重要亲戚和邻居都赶来“添箱”(送礼吃席),摆了七八桌酒席,直到傍晚上灯了客人们才陆续散去,一家人忙乎了整一天。
那是个寒冬腊月的清晨,天还没大亮,深邃的天空依稀掉落着几颗冷清的星星。走出门时,一阵刺骨寒风迎面袭来算是最后一位送走晓花的“客人”,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们乘坐上一辆约定好的面包车向火车站的方向而去,山路盘旋曲折,一路颠簸。妹妹晓花紧挨着坐在我的身边,晨昏中的面包车里看不清妹妹的脸。突然间,我莫名的惧怕此刻看到妹妹脸上的难舍与无可奈何!我的心情如车窗外的寒风,一阵阵酸楚凄冷的灌进来。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车里大多是长时间的沉寂。
两个钟头后我们到了火车站,很快按点买票上了火车,妹妹依然挨着我的座位坐着,来迎亲的是妹夫家的大哥、表姐和二舅,之前都没见过面,除了偶尔寒酸几句外,也没多余话可说了。大多时候只有我和晓花用地道的家乡话低声的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那时候火车行驶的很慢很慢,走走停停,耳边车轮的哐嘡声伴奏着我难过的心跳,让人窒息。晓花头顶行李架上搁置的那两床红艳艳的新被褥显得格外醒目,也唯有它在不时寒酸地暗示着我:今天是妹妹出嫁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满眼模糊地转头眼望着车窗外——眼前掠过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景物。我始终害怕抬头看见妹妹的目光。她却在我耳边不停的叨叨着,说的都是操心全家人的事儿,我只是木然的点点头或者无奈的摇摇头,但一刹那间,我还是清晰看见了妹妹满眼的泪花闪闪,一种前途未卜的怅惘和心酸笼罩在我的整个心头,重若千钧。
城市人比较讲究面子,摄像、司仪和摆酒席都没少,晓花的婚礼仪式在形式上还算隆重,在场的宾朋满座,但嘉宾位子上只有我一个娘家人,婚礼仪式上也没有安排我露面,只觉得满脸挂着哭笑不得,几杯酒下肚后仿佛感到自己跌入一个无底的“陷阱”——晕晕乎乎地让我窒息到极点。
只有我最清楚父亲远嫁我的双胞胎妹妹真实的“阴谋”——自以为见过世面的父亲是在想方设法渴望通过妹妹婆家的那层亲戚关系为我寻找和铺就一条在外面世界结婚成家的“捷径”,父亲想让我彻底走出大山,想让我过上更好的都市生活,想让我彻底改变人生命运,甚至想让我光宗耀祖或是轰轰烈烈的一生。父亲为这个最美好而圆满的想法绞尽了脑汁,同时竟狠心牺牲了我双胞胎妹妹对人生幸福的抉择权力。
然而我是让父亲失望透顶的:几年后我也结婚成家了,但不是妹妹们所在的异乡城市,而是依然在峰峦叠嶂的深山里……
三、变故
从此以后,梦想破灭的父亲变得日益颓唐,不久就病倒了。
2005年初春,依然是个春寒料峭的天气,父亲突然病重而撒手人寰。从几百里外赶回来奔丧的妹妹晓菊牵着三岁的女儿并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哭丧的妹妹晓花怀里还抱着不到半岁的儿子。一生“心比天大,命如纸薄”的父亲还没听到外孙们甜甜地喊声“外公”就独自遗憾地去了另一个世间。操劳一生的父亲太累太累了……
2015年炎夏,妹妹晓花突然打来电话哀伤地传来妹夫暴病离世的消息。我匆忙赶了过去,葬礼上我牵着十岁的外甥泪眼婆娑地望着悲痛哭泣着的妹妹晓花,心底难过的话语全堵在了喉咙里。这么多年来,晓花为照顾生病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日益憔悴不堪,瘦弱辛苦的像个“皮影人”,风一吹就将要倒了似的。多年来,妹妹晓花一直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唯有一盏希望的明灯——亲情和孩子,这一切是她坚强面对生活的唯一希望!
2018年深秋,妹妹晓菊忧心忡忡的告诉我不善言语的妹夫在医院查出肝癌晚期。我在电话这头和躺在医院的妹夫通了话,那是我和他平生最长的一次谈话,竟也成了最后的一次话别。一月后妹夫离世的噩耗传来。当我围着妹夫的灵柩看着晓菊嚎啕大哭而悲痛欲绝,我知道妹妹的顶梁柱塌了,夫妻一场十多年了,必定“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况已是儿女绕膝的日子呢!同一间屋檐下,即使没有感情也有了满满的亲情,想到这些我不禁潸然泪下……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世间这些年的变故,全降落在我两个可怜的双胞胎妹妹身上,好在她俩在苦难中淬炼出了隐忍刚毅,学会了勇敢面对现实生活的残酷,即使遭受再大的狂风暴雨或严冬的无情,善良的她俩也从没丢弃一丝丝亲情,唯有亲情成为他们生命中唯一的信念。为此顽强的挑起家庭重担,无论艰难险阻,只顾咬紧牙关在这世间养育好年幼的孩子们,照顾好朝夕相处的亲人们。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命运注定,他们也不会去等待命运的青睐与安排,只相信亲情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每每想起我的双胞胎妹妹在世间的遭遇,越发难过和伤感……
四、希望
岁月匆匆的脚步永远不会在世间停息,当过了这些年之后,我的双胞胎妹妹已是不惑之年。
P市的妹妹晓花和孩子如今都享受着城市低保,有党和政府的多年关怀日子越来越好。吃苦耐劳的晓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火锅店里打工,这样既能照顾到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又能有一笔生活收入,常常能听到妹妹晓花跟母亲通电话时的开心笑声。
生活在农村的妹妹晓菊经营着几亩果园,有了一份稳定的经济来源。已经长大的女儿也有了称心的工作,儿子正在读职高,享受着国家的助学政策。晓菊竟还学会用手机操作简单的网络销售。为此相遇结识了懂得心疼她的另一半,沉浸在爱的快乐与包容中,我和母亲常在视频中看到了晓菊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感谢生活,我们感恩遇上这个伟大的时代。
……
母亲在我家的阳台上养了一盆艳丽旺盛的孪生菊花!我曾梦到双胞胎妹妹如九月菊花般灿烂绚丽的模样!
亲情啊!是世间永远割舍不掉的爱,我们也为爱的希望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