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中,远山绵延如若瘦瘠,透过晨曦像围着一大圈儿墨色的动物皮影:若一群流浪的野狗脊背,鬣如刀刃薄凉犀利;似一队干瘪饥饿的骆驼,峰若鳞甲摇摇欲坠。还像许多断了三冬粮草的牛羊骡马,饿得全脱光了耐寒的毛,仅剩一张张皴裂无比的老皮了。连这些伟岸而御寒的大山都变得凝冻颓废而死寂,可见奇寒至极。
一次次裹紧寒被,蜷缩成刺猬也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木床的床沿犹如寒冰雕刻而成,伸手袭来的寒意沁入肌骨,如千刀万剐般痛彻心扉。
“小寒动一动,健康少生病”。历经彻夜辗转反侧,天亮便迅疾起床,钻出通宵未暖热的被窝,再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不透风后出门小跑一番。阵阵寒风敲打着头上严实的“雷锋帽”呼呼作响,犹如那些饥饿的动物们在耳边大呼小叫。凌晨的山道上人迹罕至,唯有自己“咔嚓咔嚓”的脚步声相伴,好像在脚下吟唱:山野苍茫,世事沧桑。
偶遇山道旁几棵佝偻的柿子树,浑身黢黑苍老,悄怆幽邃,那依恋枝头的几片叶子正拼命地靠着屏气凝神来御寒,一片片被憋的脸色红里泛黄,耳边仿佛闻到叶儿在寒风中孱弱地呼吸和苦痛地呻吟。叶面上久久凝冻的筋脉在寒霜中丢失了往昔热血沸腾的激情。眺望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满山遍野色彩纷呈,枯黄中淡红与墨绿相间,枯黄的大多是土著的“花栗树叶”,瑟瑟抖动的叶子在枝头魂不守舍,那大概是面对严冬到来的凄凉神情吧!淡红的是经不起寒霜“蹂躏”的杂树枝叶吧!山野间唯有青松翠柏还保持着四季常青的本色——墨绿。
一路上不由想起同父亲走过的那些日子:记得那些贫苦的寒冬让父亲一筹莫展,日子分外难熬,负债累累的家境如掉入冰窟。为了早日走出困苦与贫穷,为了还债和顺利度过年关,正在苦读初中的我趁着寒假跟随父亲一起做点儿小本买卖——乡下赶集贩卖猪杂碎。
大概是鸡叫二遍后,天还没亮,屋外阵阵嚎叫的寒风伴着厨房里母亲忍不住的阵阵咳嗽声将我惊醒,母亲已习惯了早早起床为我们赶集而忙着做早饭。厨房水桶里的半桶水早已在寒夜上冻结冰,母亲就用菜刀轻轻捣破成许多冰块儿放入铁锅中,隔墙断断续续地听见母亲往灶膛添柴烧火时折断柴禾的脆响——噼里啪啦……那声响里充满着苦难岁月的哀怨叹息。
东方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我同父亲匆匆吃罢早饭,带上一点儿干粮,裹紧母亲亲手缝制地大棉袄,顶着清晨扑面而来犹如刀刮的寒气出发了。父亲还将仅有的一双半新旧棉手套让我戴上。那时候去集上没通公路,即使通了一段公路也很难遇上几辆车,我们只能靠步行十多里的崎岖山路赶往集市,我跟在父亲身后,一路上我们的话语不多,只有我们一前一后的脚下响起“咯嚓咯嚓”的脚步声在热切地谈心似的。
岭南的山大沟深,高峻的青石山是不畏寒风凛冽的,就像我眼前父亲前行的背影。欺软怕硬的寒风就顺着深沟往羊肠小道上“扫荡”,羊肠小道上的我们只能低头只顾盯着路面前行,一股股刺骨寒风恶狠狠地直往衣领和袖头里钻,冷酷的同自身热量抢占着地盘,疾行间呼出的竟是满嘴和满鼻孔的“白雾茫茫”,我感觉自己双手跟没有戴手套一样,早已冻木了。可想前面的父亲手冻成啥样啊?年少的我心中莫名地想哭想喊想骂,但望着前面带路的父亲一声不吭,我只好把哭喊咒骂全默默地咽下肚子……
当太阳在东边的山峦脑头蹿上一竿子高,我们才疲惫不堪地赶到了集市上。腊月间,集市的繁华地段早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此时我们的额头冒着热气,我有些筋疲力尽了。头顶的阳光只是个摆设,根本没有暖意。父亲叮嘱我不能解开棉袄扣子,以防感冒,又指定街角偏僻的一块空地让我来回踱踱步等他归来,然后只见他一头热气的钻进了闹市的人流之中。
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街角阳光下的我不时抬眼向人头攒动的方向探寻着。终于探到了父亲的身影,他手上提着一杆借来的小秤向我急匆匆走来,身后紧跟着一群土里土气的男男女女。个个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猪头或猪杂碎。不时还有人与他粗声粗气地争斤论两,脸红脖子粗的互相叫嚷着价钱的贵贱高低,分明听见父亲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我迎上去赶忙掏出早已备好的纸和笔,等待父亲发号施令。那时我唯一的能耐就是帮助父亲算账,因为父亲文化少。
寒冬的太阳也像赶集似的,没多大功夫就落向西山边了。先前的空地上已经让猪头与猪杂碎堆积如丘。我和父亲疲惫的席地而坐,抓紧时间嚼着干粮。父亲给我简单讲了下接着的计划。那时为绕过一道形同虚设的检查站,因为那样能少次盘剥,能多赚点儿辛苦钱,父亲打算连夜雇车将那堆“小丘”翻秦岭送往山外的销售点,事不宜迟,我也很赞成他的想法。因为已到腊月黄天,再过几天就到年关了。好在先前父亲曾跑过一趟,比较熟套吧!
父亲在集市桥头很快联系到一辆运费最低廉的小货车,司机和父亲又是老熟人。我早已猜到父亲是舍不得掏钱请人装车的,他心里早打算着自己搬运“小丘”了,父亲总以为自己有的是力气。可打小体弱的我也只能搭个下手罢了。父亲拼命地扛着一袋又一袋装满的猪杂碎,全是一百多斤以上,他顾不上袋子里扑来的难闻气味和腌臜溢出,汗流浃背地来回在车上车下奔忙。待装好车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寒冬腊月的深夜,仅有沁入筋骨的寒风相伴。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位仅能勉强容纳一个人。父亲裹紧身上的棉袄毫不犹豫地钻进货车车厢里盖着货物的一张破烂的油布里。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副驾驶上,不由回头透过一个小玻璃窗探望着,但车厢里除了一团在呼呼作响而鼓起的油布,无法看到父亲蜷缩的身子。路上从司机口中得知:这是一辆年久破旧的小货车,别说空调了,连暖风设备都是坏的。虽然驾驶室的窗玻璃关得死死的,然而行驶不到十多里路程,我的双脚已冻得失去了知觉,车窗玻璃的缝隙猛灌着寒风,呜呜作响,满脸不时有着冰针刺痛。我两眼紧盯着前方车灯射出的两道冰冷的寒光,心却时刻想飞出去看看父亲在车厢油布下冻僵的模样,好想问问父亲能挺住外边更大的风寒吗?我的心在一阵阵地刺痛……
那时的公路坑坑洼洼,可在胆大心细的老司机眼里习以为常了。路上几乎遇不上几辆车,可能都惧怕这深夜的奇寒吧!夜行必定不安全。一路颠簸了几个小时后,货车越来越慢,发动机的轰鸣声却愈加强烈,司机自言自语:“爬过广货街又翻秦岭梁喽!……”除了两道灯光外四周一片黑暗,秦岭梁是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只见前方的弯道越来越多,弯度越来越大,货车每次转弯时几乎要碰壁似的,好在开车的是位技术老练的老司机。车头几乎成六十度角的上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了世界的一切喧嚣,货车犹如一具挣扎爬行的“甲壳虫”,拼命在秦岭梁的山间嚎叫着。货车此刻在苦苦地挣扎前行,空中的寒气愈加强烈的扑来。坐在驾驶室中的我无法顾及冻木的双脚,隐隐觉着紧藏在棉袄兜里的双手也开始僵冷起来,那种冰冷的刺痛令人忍无可忍,我不时将手从衣兜里抽出来,即刻放在嘴边哈着体内呼出的一丝热量,搓一搓又赶忙趁机放进棉衣兜中。满脑子翻腾着父亲蜷窝在身后“冰窟”里的画面,那是一种怎样的遭罪和痛苦啊?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到了目的地。还没等车停稳,我便迫不及待地冲出驾驶室——当我搀扶着父亲缓缓地近乎机械般下了车,竟然看见他脸上还挂着僵硬地微笑,望着他冻僵的笑脸我心中早已憋不住的那句气话——为了挣钱你不要命了——但却卡在我的喉咙里。我转过身强忍着眼中欲绽的泪花装着抬头观望天气的模样。清晰地记得那天是小寒,天空正飘着小雪……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沉思这能破石的一股寒力,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伟大啊!一年里最寒冷最荒凉的日子,也是蕴藏生命坚毅锐气的时刻。
窗外,掠过久违的一道雀影,在迷蒙的天空晃荡了一下,影影绰绰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墙角缝隙斜生的几株枯黄的狗尾草身不由己地摇曳在寒风中,一个个拇指长短的毛茸茸的草头,灰土土,战战兢兢。
灰色的苍穹上挂着一张苍白的脸,太阳像是被涂上了厚重的脂粉,白得吓人,亮的寒心。
如今躺在故土冰冷地下的父亲不再像往昔那样受尽苦寒了,遗憾的是他没能同我享过一天福。父亲一生虽“心比天大,命如纸薄”,但他从未向命运低过头。转眼他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但我每天都会想起他。父亲在我心中永远是一座纪念碑,上面清晰地镌刻着四个字——乐观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