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丁丑月,丙申日。是年腊月二十八,冬寒夜深。
街巷终于从白天的热闹喧嚣中疲惫地安静下来,夜空和天边环绕的山峦沉浸在一片漆黑中,淹没了整年的辛苦恣睢,惬意地酣然入梦。近处几栋高楼上零散地挂着昏黄的灯光,犹如夜空里点缀着稀疏至极的星星,那闪烁之光若即若离,偶尔流露着莫名的魂不守舍和疲惫不堪。
这个深夜,高楼上亮灯的窗户该是未回老家过年的游子吧!悬在夜色中晦明隐耀的点点光亮彷佛思归人儿婆娑的泪眼……
这便是年末的时光。
眨眼又是匆匆一年,碌碌无为而糊糊涂涂,与日俱增的念想仍是故乡的山水草木和风土人情。魂牵梦绕在眼前的夜空里,犹如一沾则醉的烈酒,情不自禁。
蛇首龙尾的时刻,期盼着来场大雪吧!凝望窗外许久,期待着久违的相遇。
那年故乡的腊月二十八是落过一场大雪的,至今记忆犹新——
一夜醒来,推门而观,静谧的苍穹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如腊月赶集似的簇拥向大地,洁白的雪花儿,一会儿像飘逸的绒毛,一会儿如撒落的盐粒,自上而下,你追我赶着,看似随意忙乱,又不乏热闹俨然,彷佛落地之处早已命中注定。朝暮间,一个玉洁无瑕的世界映入眼前。远处的山峦村落,近处的屋脊树杈和草头台阶上顺势积起一幅幅白色图案画:像玉龙,像白兽,像银蛇,像亮星。场院里,圈棚上全盖上半尺厚的“白棉被”似的。茫茫苍天正在孕育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大世界。
待到骤然雪停之时,院里的伙伴们便欢呼雀跃起来:“踏雪去喽!……”早已按耐不住的我立马换上平日雨天里父亲穿过的一双旧长筒黑皮靴,一阵踢哩倒嗵后飞也似的寻声而去,不顾身后屋里母亲关切地唠叨和呵斥声。那时母亲正在堂屋的火盆当中精心用一个个透干的玉米芯搭建起一座蘑菇般的“蒙古包”,然后从中心点燃,“蒙古包”即刻熊熊燃烧起来,火光照亮四壁,温暖着整个家。坚毅乐观的母亲永远是牵挂着我的人,母爱温暖着我的人生。
我和伙伴们探寻般踩着通往村外小道上的皑皑白雪,回眸凝望着一个个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雪白脚印,调皮一笑,心中无比惬意快乐。最有意思的是大家来到村外田野的一道道梯田中打起了雪仗,雪薄的地方能盖过脚背,雪厚的地方能埋过小腿杆子。你追我赶着在白茫茫的田野中嬉闹着,胆大的伙伴从一道道半人高的梯田塄坎上一跃而下,一副英勇无畏的英雄气概很是令人羡慕,即使偶尔摔个四脚朝天也绝不会像平日里哭疼喊败,而是迅猛起身扑打扑打几下身上喷薄腾飞的雪沫,继续投入“战斗”,身下绵软而厚实的白雪陪着我们“咯咯吱吱”地笑个不停。大家早已忘却了天寒地冻的威力,几个有心的伙伴从沟壑积水处寻采出一大块结实的厚冰块儿,那些冰块儿犹如白色大理石般坚硬,伙伴们如获珍宝般扛院里,从堂屋寻来平日上山砍柴的镰刀,历经一番精心雕琢打磨之后,厚冰变成了一个溜圆而晶莹剔透的“冰轮”,紧接着从“冰轮”当中小心翼翼地凿透一个美观对称的小洞。再从院里柴堆处挑选出一对儿粗细一样的带叉状的树棍为掌控的“车辕”,很快做成了一辆冰色的“独轮车”。你追我赶着满院子兴高采烈地推着它,一路过沟越坎,嚷着,闹着。欢呼声此起彼伏,凝望着眼前那一个个呼啸滚滚而去的“冰轮”,宛若哪吒三太子足下的风火轮般风风火火,惹来大人们羡慕不已的目光,一阵阵无忧无虑而天真无邪的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遗憾的是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落在游子寒夜深沉的梦里了。
已是隆冬时节,又逢龙尾蛇首,但这个冬天已经许久没见到雪的身影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一道风景,又何等不让人痴痴思念啊!
雪是冬的最爱,恋人般的相依相随,她更为冬天创造出独有的一种愉悦,一种自信,一种依赖。
望着无雪而寒冷的夜色,不由想起前几天驱车回乡的一幕:
年关将至,我和大哥相约着一起回老家上坟。这也是我们一年到头来必须亲历亲为的一件要事。回老家的路越来越便利,家乡建设的越来越美了。但一年到头能守在家乡故土的仅有像三娘那般年纪的老人们了。他们是最舍不得离开故乡半步的忠诚守望者,甚至不舍到寸步不离……
七十多岁的三娘和母亲是最亲的妯娌,每当我从老家归来,同我一起生活在城里多年的母亲总会急迫地打探我见到三娘了没?她见你高兴不高兴之类的话题。因为在母亲和几个兄弟姐妹的印象中三娘好像是整天苦愁满面,不爱给人笑脸相迎。
三娘耳聋多年,可她每每见到我却是一副笑容,甚至眼睛会笑得眯成一条缝。以前每年腊月回去上坟时我便径直把车停在三娘门上。当我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沟沟畔畔给先人们一番上灯、插香、烧纸和放完鞭炮之后,回到院里总能保准吃上一大碗三娘精心做停当的手擀面,然后打着饱嗝舒心地驾车离去。
如此来来回回一年又一年,三娘越来越老了,听说行动也愈加不方便了。
这此回乡,我同大哥商量着就不再打扰她老人家了。于是我们把车停在一条近便的路旁,想着完事后便径直悄然返回。
那是个天气阴晦的午后,故乡的腊月冷落安静,车窗外跌宕起伏的山峦谷壑在严冬里显得有些萧瑟苍茫,偶闻几声鸡鸣犬吠,平坦的公路上甚少遇上乡亲的身影。听说在外打拼的青年人每到年关回乡时是一年比一年迟了,甚至有了私家车的会一直磨蹭到过年的前一天晚上。
当我们刚忙完这次回乡的要事时,惊愕地张望到老家屋后的梯田塄坎上蹒跚地走来一个苍老的身影——三娘。分明看得出她走路愈加小心翼翼,一脚紧挨一脚,微微驼背,头发花白,皱纹满脸。三娘双手提着两个白色的塑料袋,鼓鼓的。
我禁不住一次次回头探望,直到走近我们身边。见了我,三娘照旧是难得的笑脸相迎,只是眯着双眼不停地喘气,颤颤巍巍地递过手中沉重的塑料袋,袋里盛满她在这个冬季亲自精心晾晒制成的新鲜干酱豆,这是老家独有的特产,它将会成为我在新年摆上桌面的一道美味佳肴——酱豆炒肉。
刹那间,我两眼润湿,仰头佯装看天……
恍惚间,茫茫天幕欲将落下一场大雪。